五月底,疫情解封以后,人们仿佛新生的婴儿,重新回到大自然怀抱,每个人都走出家门,尽情呼吸着新鲜空气。酒吧也重新照进了阳光,人们陆陆续续地来到久违的酒吧相互问候,相互拥抱,相互诉说着封城两个月如何的无聊还有盼望。大家一杯又一杯,庆祝着彼此“重获自由”。我发现,每个人都比封城前胖,两条腿反而显得羸弱。尤其是里不睿,上半身就像充气皮球,衣服显得小了许多,连腰带也无法遮住,所有重量压在两条麻杆腿上,我都替他可怜两条腿。
他一见到我就问:“马诺罗,你看看我后背有什么?”,我看了看他后背,不解地问:“我没看到什么特别呀,有什么?”。他瞪眼看着我,半信半疑地问:“什么都没看到么?”,我说:“当然,你后背有什么问题么?”,他又问:“你没看到两个翅膀么?”,我惊讶地问:“什么翅膀?你什么时候长翅膀的?”,他仿佛一下子就轻松许多,长长吐出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我还以为我变成天使了呢,原来我还活着,我还以为在天堂里见到你呢。”,他说完,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我恍然大悟,封城把他开玩笑的喜好给憋坏了,现在终于得偿所愿了。我接着说:“等一会儿郎纳来的时候,你看看他有没有翅膀。”,他认真地说:“他肯定不会有翅膀的。”,我问道:“为什么?”,他狡黠地说:“你见过像他那模样的天使么?”,说完,我俩都哈哈大笑。
恰好,郎纳正走向酒吧这里,里不睿看到他,远远地问:“嘿!郎纳!你从哪里来?”,郎纳没回答,走近以后奇怪的问他:“从家里,怎么呢?”,里不睿摇摇头对我说:“你看,他不是从天堂里来的,所以他不可能是天使。”,郎纳摸不着头脑,却问道:“里不睿,从天堂里来的一定是天使么?”,里不睿问道:“那还有谁?”,郎纳说:“当然还有上帝!你居然都不知道么?我的上帝!”。里不睿问:“你见过么?”,郎纳说:“当然...没见过,不过有人见过,这些都是书里写着的。看来你没有读过这些书,好吧,我今天跟你好好讲讲...”,里不睿马上对郎纳说:“天堂的事过几日再说,我今天就想好好在人间享受。”,然后冲吧台里我夫人喊:“克里斯蒂娜,给我倒一杯人间美酒!”,然后一溜烟钻进酒吧,郎纳也跟他脚步进去。后来,两个人从天堂说到人间,又从人间说到地狱,再从地狱又说到天堂。不过据我所知,他们俩没有一个信教。
渐渐的,大家对“重获自由”也已经习惯,又回到“碰碰车社交”的模式里。六月的一个下午,午后的阳光温暖和煦,我在酒吧里翻看新闻,隔窗早就听到里不睿的高音。只是我被“囚”在手机里,没有出去跟他打招呼,他也没有往里看到我。
过了许久,我觉得双腿坐得发麻,于是起来慢慢到门口。里不睿一眼就看到我:“原来你就在酒吧里呀,这么久还不出来聊天。”。我看到他的面颊,仿佛跟夕阳一个颜色,他肯定喝了有好几杯,我想打个招呼就回头帮夫人,因为又来了几个客人。里不睿好像非常兴奋,用他那副大嗓门跟我高兴说:“今天看中国新闻了么?中国有个大学教授因为批评正攵府被逮捕,中国不让人说话,没有人权...”,他边说边做被铐住的姿势,而且还不断地重复着。我正要回答他我不知道此事,却看到他旁边就是郎纳,而郎纳也正笑呵呵的,和里不睿一起看着我。那感觉很不舒服,就像背后爬着一条虫,恰好在手够不到的位置,还不敢靠到墙壁上压死它,因为会弄脏自己皮肤。
我意识到一场争论在倒计时,我将失去那份好心情。我生气的原因,不是里不睿跟我说那个新闻,而是他选择的时间地点还有态度,最重要的是他所选择的看客。他完全可以在私下里跟我讨论任何敏感话题,像往常一样严肃低调,我都会礼貌跟他讨论,就算我不喜欢他喜欢的话题。
那几秒好像非常漫长,我尽力压制心里的怒火,却想不出脱身的办法。我看着他们看我的期待表情,仿佛我是一只动物园的猩猩,游人给我丢来一根香蕉,等我捡起来吃好拍照,然后叫别人一同观看。我于是严肃的问他:“哪里的新闻?”,他说就是当天的报纸,说完又打了一个酒嗝。我忽然又想结束对话,觉得跟喝醉的他争论没有意义,更让没喝醉的郎纳等着看乐子的目的轻易得逞。
我却不经意随口说一句:“假新闻。”,转身欲进入酒吧,可是话因刚落,马上听到郎纳的笑声。我回头问他:“你笑什么!?”,他不答,还是继续笑而且摇头,看向别处。我感觉后背那条“虫”在“咬”我,情绪瞬间肿胀起来,天气忽然间变得燥热无比,呼吸仿佛都需要技术。可是我还是压抑住怒火,摇摇头笑笑转向酒吧。
里不睿显然喝得太多,丝毫没有察觉我的愤怒,大声说:“嘿!怎么会是假新闻!?今天的报纸明明就有,我现在就找到给你看!”。他边说边起身晃过来,到里面的吧台拿报纸。夫人催促我赶紧帮忙,有一堆餐具需要我擦。我于是说就到此为止,不用找了,我回头会自己看报纸。可是他借着酒劲坚持,所有客人都看向我们。他把一沓报纸铺到座椅上面,戴上眼镜,一页一页认真翻看着,不时用手指点口唾液。我早已失去耐心,站在他身侧,像他平时一样大声问:“在哪里?告诉我,在哪里?!”。他惊讶地抬头看看我,终于察觉到我很生气。他想合上报纸,可是身旁四座都看着,他尴尬地摸摸鼻子头,继续低头加速翻看着:“在哪里呢?我记得就是这个报纸,哪里呢?哪里呢...?”。
终于在一页下面那里,找到了那条新闻,就像一个短短的广告,隐藏在厚厚的报纸里。里不睿用手指沿着文字,一行行低头给我念,声音变得很小心,我也看到新闻的内容,没有过于恶意的炒作。我问他:“我相信报纸说的事情。只是我想知道,刚才你高兴的样子,是在期待我的态度与表情么?你毫不掩饰夸张的兴奋,就因为对面是中国人?你说‘中国不让人说话’,‘没有人权’,你觉得新闻事件的背景就是普通中国人的背景么?我想媒体希望你们这样认为。看到你,我觉得他们愿望实现了,现在你变成第二‘媒体’。”。
他瞪着眼睛看我,仿佛我说到他的心里,然后笑笑又连连摇头。他慢慢拿出烟又点燃,看着我欲言又止,也许在想怎么反驳我。几秒后,终于看到他开口:“说实话,你说那些不是我想要的,我就是随意找个话题,没想到你反应那么大。我说过,我从来都不相信媒体,我都会辩证看待新闻。但是,我想这件事会是真的,所以才会把它告诉你,就是想知道你的看法。”。
我也拿出一根烟点燃,看着他渴望似的眼神,我没有马上开口,因为在想从哪里说起。他以为我不愿意讨论这个话题,对我说:“没关系,我就是随便说说而已,我明白你也知道,中国人没有言论自由。”。我明白,最后一句话以退为进,还是想让我表达观点。我说:“这个话题既大又敏感,我刚在想从哪里开始。”。他笑着说:“这有什么可想的?我知道你赞同我,因为你是中国人,所以不愿意承认,你是在想怎么反驳我。西方有言论自由,有话可以大胆说。”。我笑问:“斯诺登被美国正攵府定性为‘叛徒’,遭全球通缉也属于言论自由么?”,他想一想然后对我说:“你是在偷换概念,斯诺登属于泄露国家机密,超出言论自由的范围。”,我问道:“范围是什么?”,他像磁带一样被卡住。
我把烟头慢慢给熄灭,从兜里掏出华为手机,搜索到一个词条翻译给他听:“联合国于1976年3月23日生效的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国际盟约,里面的第十九条写明:1.人人有权持有主张,不受干涉。2.人人有自由发表意见的权利:此项权利包括寻求,接受和传递各种消息和思想的自由,而不论国界,也不论口头的、书写的、印刷的、采取艺术形式的、或通过他所选择的任何其他媒介。3.本条第二款所规定的权利的形式带有特殊的义务和责任,因此受某些限制,但这些限制只应由法律规定并为下列条件所必需:(A)尊重他人的权利或名誉;(B)保障国家安全或公共秩序,或公共卫生或道德。”。我又把最后一句话(B)重复一遍。
他听懂我重复的意思,点点头:“是的,有道理,这一条就是我想说的!”,话音刚落,忽然恍然大悟似的说:“不对!你是在给我设好圈套,你的意思是中国那个教授属于相同情形对么?”。看他醒悟的可笑表情,我忍住笑“严肃”对他说:“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他急道:“我说最后这条有道理,可是也不能什么言论都要被这一条给绑架呀,批评正攵府是言论自由。任何人都可以批评正攵府,至少在西方就是这样,它没有违反这个条款,我知道你想维护中国。”。
我马上问:“你可以批评正攵府对么?”,他大笑:“哈哈哈...我每天都在这里批评正攵府,你从来都没有听到么!?所以我说这里有言论自由!”。我追问:“那么在你的眼里,普通中国人可以批评正攵府么?”,他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当然不,这还用说?”。我笑笑,没有马上回应他的话,他仿佛有被戏弄的感觉:“你笑什么?不是这样么?哦...我明白了,你在考我的反应能力,普通中国人当然可以批评你们正攵府,不过要付出代价—手铐。哈哈哈...”,他边笑边又做出被铐住的姿势,像孩子般得意的看我。说实话,我很佩服他具有把自己逗笑的能力,源于他时而清奇的脑回路。
看着他满足似的神情,我停顿几秒等他收笑,才忍心问他下一个问题:“那么你因为批评正攵府被警镲逮捕过么?”,他回答:“当然没有!”,我又问:“为什么?”,他显得不耐烦:“我说过,因为这里有言论自由!”,我继续:“如果你说你支持贡浐主乂,你建议贡浐谠代替执政党,你觉得会被警镲逮捕么?”。他停顿一下,然后压低声音说:“呃...我想也不会的,谁会在乎我说的话呢?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何况我就在酒吧里说,有几个人可以听到呢?就算听到也当成玩笑。”。
我接他的话问:“那么你凭什么就认为,普通中国人批评正攵府就一定会被警镲逮捕呢?”,他才明白我给下的套,但是也没有更好的退路,于是就思考我刚刚这个问题,表情略显犹豫与惊讶,满脸狐疑地反问:“普通中国人可以批评正攵府?”,我点头:“当然,和你的情况一模一样。谁都有权利表达对正攵府的意见,关键看内容场合与方式,这方面与西方都一样。”。
他想一想继续说:“我们这里也可以公开批评正攵府,比如反对党还有媒体,他们都没有被逮捕呀!”。我笑着回应:“你提到反对党,那是因为西方国家有议会豁免权制度,就是言论免责权;关于你说的西方媒体,我觉得在西方国家里,主流媒体才是意识形态与价值观真正控制者,他们背后的财团也往往还是总统竞选的金主,总统选举也得靠他们造势。多数西方国家里面真正有权利的是正攵府后面的财团,他们所控制的媒体理所当然就可以批评正攵府。媒体就是资本利益的代言人,我是说那些主流媒体,每个西方国家都一样。西方公民能批评正攵府,批评在位领导人等等,就被标榜成言论自由,实际上属于移花接木。西方正攵府与领导人只是财团们的代理人,只是形式上领导国家,他们就像镜像的靶子。这也是西方聪明之处:让公民批评正攵府或是领导人,既可以让财团们更好的隐身,又可以让公民陶醉‘鈱主’,更加顺从于资本‘独裁’,这是多么完美的谋略!”
“说到这里我想多说几句:也许正因为西方国家的实权属于财团,他们所控制的媒体才会如此对抗贡浐主乂,想尽办法给公民‘洗脑’。让公民认为贡浐主乂永远与自己势不两立,才会更好的保护财团的财富与地位不受侵犯。西方忧虑的不是社荟主义中国与中国人,而是自己内部那些容易受到贡浐主乂成功的范例影响的公民,会对资本主义产生根本威胁。因为一旦西方涌现贡浐主乂思潮,在本土扩大影响力后,就会有形成政党的可能,进而就有执政的可能。那样就会发生西方财团最忌惮的事:正攵府被贡浐谠给夺权,私人财富就会国有化。即使西方看到与理解中国特色社荟主义的模式允许私有资本的存在,而他们不确定有能力照搬,更不确定内部有贡浐主乂思潮的公民会同意。所以在西方眼里,中国与西方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永恒的对立。西方最害怕的是:自己杞人忧天的心态。”
“因此,无论中国做得好到什么程度,就算所谓的‘人权’问题也得到‘解决’,符合西方国家的‘要求’,西方依然会找到其它‘理由’继续坚持与中国敌对。无论中国对西方多么友好,西方永远会敌对中国。由此可以想象,西方希望中国永远都不要好,越好对他们就越危险,他们就越害怕越担心。从这一点也可以理解西方国家敌对俄罗斯的根源,就是对方曾是社荟主义国家。无论俄罗斯做得多好,西方掌权者都有顾虑:对方有贡浐主乂基因。更不要说社荟主义中国,对于西方有些国家而言,即使中国从不搞意识形态与价值观输出,中国的存在就是威胁,中国越强大,他们就越无法睡安稳。于是在和平时期,财团们除了让媒体大量宣传还有编造中国负面的信息,给本国的国民们‘洗脑’,也许没有更好的办法。所以才有‘中国威胁论’,中国不‘威胁’,西方拿什么愚民?”
“回到言论自由的话题,西方是允许公民批评正攵府还有在位的领导人,可是西方不一定允许公民高调颂扬贡浐主乂,或是平均主义,甚或纳粹主义,种族主义等等,因为那会触动财团们的利益。我想如果不触动财团的利益,或者有利于财团利益,他们会允许高唱任何主义,比如种族主义等。所以,现实许多言论都是西方国家言论自由的底线,既然有底线,那就不是真正的言论自由。当然言论自由的底线,是每个社会所必需的,没有绝对的言论自由,只有相对的言论许可。我想说的是,西方一如中国,都有言论自由的底线,却永远一味攻击中国没有言论自由,与其说为了正义,不如说为了利益。”。
我说完,他刚好喝完一杯红酒,眼神有些迷离,好像在回味我说的话,却又长长的打个哈欠。我们已经站着说好久,我也抻抻腿伸个懒腰,到酒吧里面拿出一罐饮料,怕他走开,小跑着出来,拉开圆环,“嗤”的一声,里面的水喷溅而出,把里不睿的烟给扑灭。他故作惊讶嚷嚷:“你是不想让我说话么!?”,然后大笑。我笑着说:“你想说的我都能猜到,所以才扑灭你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