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史还未进入民国研究的中心。在研究中国近代史的任何一时期的学者那里,外交政策和正式的、国与国之间关系的研究从未取得像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欧洲历史著作中那样的显要地位。藉于威尼斯使节信件,兰克(Leopold von Ranke )写出了一段《王室与民族》(F ürsten und V ?lker)的历史,虽然他写的欧洲王室比民族要多些。但关于近代中国对外关系史的著作则多将贸易置于外交之前,视国家之间的关系为一个经济、文化和政治冲突的含混不清的领域。在范围更广的国际关系领域里,现实主义外交关系学派长期主宰学术研究,视国家为追求永久利益之集体性的、理性的行为者,认为其行为是由外部而非内部因素所驱动(所谓「外交政策优先」)。但关于中国对外关系史最有影响的著作则总是将私人的和公共的、官方的和非官方的因素糅在一起,搭起了一座非国家性行为者亦可做主角的舞台。
内部国界民国时期中国外交一个更为一贯的目标,是恢复在中国本土的主权。当毛泽东1949年宣布中国人民终于「站起来了」的时候,他忽略了这一事实:即人民共和国与民国不同,它继承了一个无须面对政府辖外之洋人租界的国家,其中更没有使外国人免于中国法律约束的治外法权制度。这不是自动发生的,而是坚定地清除帝国主义政治残余的结果。这一外交过去曾处于西方关于中国对外关系著述的中心,但除了30年前出版入江昭的《帝国主义之后》(After Imperialism :the Searchfor a New Order in the Far East ,1921-1931 )一书,这一外交在西方已几乎被遗忘,虽然中国史学家以可爱的细节重新叙述了它。
第二次中日战争的「亚洲屠戮」的研究尚在起步阶段,尤其在西方学界,不过战前的中日关系已是近来研究的课题。虽然还没有一部全面的中日外交关系史,但「国际史」的多视角研究方法却已做出了不少重要的贡献。30年代中国对日政策在国内的方方面面以及「公众舆论」在政策的酝酿和制订中起着日益重要的作用,已见于柯博文(Parks Coble )的杰作《面对日本》(Facing Japan:Chinese Politics and Japanese Imperialism ,1931-1937)的中心部分。乔丹指出了30年代初国民党的一轮新「革命外交」导致了出其逆料的结局,尤其是抵制日货运动。他认为这轮外交非但未能吓退日本,反而首先是事实上促成了日本的侵略。孙友利对中国30年代「绥靖」外交富有启发的修正性阐述,则强调了中国对外政策的文化构成。他认为「绥靖」外交的制订与实施是基于对「帝国主义」的一些理解,确信日本与西方列强间有不可避免的冲突。这一「定见」体现在蒋介石1937年7 月的战争巨赌里,也体现在尔后四年他试图使世界政治纳入其预想之决意中。基于此,入江昭力荐我们重点从文化视角来看这段时期的中日关系:中日首先是各自文化国际化中的伙伴,其次才是其相互竞争成为一种文化决斗后至死方休的敌人。
日本的战败结束了战时的同盟结构和中国在其中的地位。如果中国此时可以说已成了强国,那么它将不得不在美苏两个「超级大国」主宰的两极世界里游弋,而这一世界又由于美苏皆无法控制中国共产党造反而变得极其复杂。国民党的中国将赢得战争──不光是对日战争,还有为中国的主权以及中国在世界上自立的奋斗──但它将丢失国家政权。这一结局不仅当时出人意料,现今回顾亦令人愕然,同时也说明了为甚么战后阶段一直是民国外交史中最具争议的领域。赖文(Steven I.Levine )开创性的研究《胜利之砧》(Anvil of Victory),揭示了国际国内形势互动的相关性,比其它著作更好地解释了共产党人如何赢得满洲并为夺取中国打下了基础。最近威斯塔德利用了新的苏联和中国的资料,探讨了冷战政治背景下中国内战的起源。他指出四方(重庆、延安、莫斯科和华盛顿)主要的政策制订者几乎都不称职(充其量也不过是短视和失算),并清楚地展示了冷战外交如何从根本上塑成了中国内战并部分地决定了其结局,而且中国共产党亦已是冷战外交的一角。韩特进一步追溯了中国共产党自己的对外关系方针的起源,显示该方针独立自主于其它的后中华帝国政权,最后甚至独立自主于共产国际和苏联导师。在共产党「胎中之国」的对外政策中,人们可以看到有些主脉延续到1949年以后,其中有不少──这是我的理解,不属韩特的──是一位固执己见的领导人对对外事务横加种种危险限制的主宰。不过,毛泽东将继承一个国家和一段外交上富有成就的历史,这二者将让人民共和国打一开始就在世界事务中扮演一个主要角色。
在中华民国史的领域里,上海──同时作为一个国际的和中国的城巿──已成为新著作自然的焦点。在仅仅是对这个大都会的研究中,洪妮格(Emily Honig )和裴宜理(Elizabeth Perry )重新启开了劳工史的大门,而这一领域自从谢耐和(Jean Chesneaux)的著作之后在西方一直沉睡不已;魏斐德(Frederic Wakeman)将警察与其对手们在底层社会暗中进行的斗争曝光;洪妮格探讨了苏北移民文化,瓦萨斯特罗姆(Jeffrey Wasserstrom )探讨了学生文化,叶文心探讨了银行业文化──所有这些都得益于近几年才对研究者开放的档案材料。
然而,这些口岸城巿的国际社会史有待于编写。魏斐德、叶文心和其它人所研究的是那些渐渐觉得自己也是「上海人」的「外埠头人」,包括了中国的银行家、工业家、工人、学生、记者、青洪帮徒、妓女,但这不是国际「外埠头人」的上海,不属那些克利福德新近著作中的主人公们:来自全球的商人、冒险家和难民。这也不是年轻桑本(John Hay Thornburn)的上海,一个在保卫曾一度被称为「东方爱尔兰」地方时谋杀人、最终遭人谋杀的大英永久居民。这些口岸城巿并不只是观光之地──想一想国际旅游的机会尚处在洲际航空旅行之前的时代──而是那些以中国为主要居所的外籍人生活、做事、四海为家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