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隆重的歌舞表演、被媒体重重包围的红毯,中国作家处之淡然,德语作家们却惊慌失措。莫言对着镜头侃侃而谈;话筒塞到克莱谢尔面前,她结结巴巴,语无伦次。 德国作家们完全不能理解的是:中国居然有“作协”这样的机构。 摄像机对准乌尔苏拉·克莱谢尔,照相机闪光灯也闪个不停,把这位德国作家吓坏了。 2013年9月1日,由社科院外文所、柏林文学研究会(LCB)联合主办的“中德作家论坛”开幕。这是中国第一次举办中德作家论坛。当日,主办方特意安排了一场欢迎晚宴。 论坛主办方显然花了心思,中方邀请了莫言、贾平凹、劳马、刘震云、阎连科、李洱、苏童、毕飞宇……他们的画像放在会堂的左侧,莫言一走出来,会场响起了掌声。 面对隆重的歌舞表演、被媒体重重包围的红毯,中国作家处之淡然,德语作家们却惊慌失措。莫言对着镜头侃侃而谈;话筒塞到克莱谢尔面前,她结结巴巴,语无伦次。 “我是作家,不是明星。在德国我们从不这样,这太可怕了。”克莱谢尔事后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开幕那天,中国作协主席铁凝站上讲台,向大家许诺:这将是场“互相凝视、互相发现”的交流。但不久,德国作家舍尔克·法塔就失望地发现,他根本没机会与莫言“凝视”——两天的论坛,莫言只出席了两次:一个早晨和一个晚上。 “莫言就像个神一样。”法塔对南方周末记者感慨,“见到他我才知道,想跟他说句话,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论坛后有一天参观游玩时间,法塔决定在长城上找机会和莫言好好谈谈——就像论坛手册上写的那样:“在大自然中自由漫谈”。但他随即又一次失望:只有两位女作家一起去了“大自然”——方方和金仁顺。 中国人也不满意,他们盼望的德国文坛众“神”并没有出现。“君特·格拉斯85岁了,他飞不动了。马丁·瓦尔泽本来要来的,可惜生病了。赫塔·穆勒讨厌社交,她不喜欢这种场合……”LCB主席雅内茨基摊摊手,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 没有多少中国人知道克莱谢尔、法塔,以及前来参加论坛的另外八位德语作家——尽管在欧洲,他们都是得过德国国家图书奖、毕希纳奖、柏林文学奖等奖项的“熟面孔”。 即便是中国作家们,对他们也知之甚少。论坛上,有人问张悦然最喜欢哪位德语作家,张悦然欣然答道:“写《香水》的。”十位德语作家相当震惊。《香水:一个谋杀犯的故事》的作者帕特里克·聚斯金德,在他们看来,只是一位1980年代后期昙花一现的流行文学创作者,根本不登大雅之堂。 “这只是第一步。中德作家论坛才刚刚开始,以后会好的。“法塔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至少见到他们的面孔了。我想要和我的中国同行谈话、不停地谈话。我很好奇,作为一个中国作家,他们的生活是怎样的。” 他居然问一个外国人,这是不是真的一定程度上,决定哪些当代德语作家有机会在中国成为“熟面孔”的,是北京外国语大学德语系教授、《卡夫卡小说全集》主编韩瑞祥。他的另一个身份是LCB的“选本评审”。每年,LCB和人民文学出版社会联合翻译出版两本当代德国小说,韩瑞祥负责选本,并与两家机构共同决定选择哪两本。 如果中方出资,一本三百多页的长篇小说翻译费大概是两万元。如果是德方出资,可到三万至四万元。低廉的稿费决定了翻译团队规模很小。全中国专业翻译德国文学(非德语文学)的只有大约十几人。人力不足,导致了每年能够进入中国读者视野的德国文学屈指可数。 韩瑞祥选本,标准有四条:一、作品在德国引起普遍关注并获得有影响的文学奖项。二、作品代表当今德国文学创作的新发展趋势。三、该小说题材有可能被中国读者喜欢。四、他本人的文学趣味。 整个2012年,韩瑞祥都在翻译克莱谢尔2008年完成的小说《上海,远在何方》——中国题材,又得了约塞夫·布赖特巴赫奖等众多文学奖,是个理想的选本。 二战期间,犹太人在欧洲无处藏身,能让他们安全的地方是当时不需要任何签证的国际港口,上海是其中之一。 1980年,克莱谢尔跟随一个德国作家团来到上海,遇到了一个讲德语的犹太老太太。 “二战”开始,老太太一家带着十个帝国马克流亡到上海,一住就是四十多年。虽然生活贫寒,但至少他们不会被“种族灭绝”。克莱谢尔并不是犹太人,但犹太移民的故事激发了她的兴趣。 和大部分德国作家一样,克莱谢尔是个学者型的作家。她拥有科隆大学的文学博士学位。从上海回去后,克莱谢尔开始做犹太人流亡上海的相关历史研究,此后30年,走遍了全世界的主要档案馆,搜集了当年流亡到上海的1.8万名流亡犹太人的历史资料。 “战后的德国人都挺自私的,大家都只关心自己的悲惨经历与遭受的损失。”克莱谢尔对南方周末记者说,“经过大量的调研,我发现有很多被淡忘了的战争受害者。我开始对那些从没发过声的人感兴趣。”上海犹太人,就是“没发过声”的一群人。 小说的扉页上,克莱谢尔引用了一段流亡者的话:“我们不敢讲述我们是怎样在上海幸免于难的。其他人遭遇了那么多更大的不幸,却没有幸存下来。” 在上海各个大学与图书馆搜集文献的时候,懂德语的中国人开始跟她小声说起“文化大割命”、上山下乡。她记得中国曾在1960年代初遭遇过巨大的饥荒,但当她1980年坐在上海的餐桌前,人们总是问她:“还要添饭吗?” 三十年间,克莱谢尔来过中国五次。在她眼里,中国的变化一次比一次“令人震惊”。 在北京798,她听着餐厅里的音乐,观察身边的年轻人:他们的神情和穿着,他们如何点饮料如何聊天——他们和柏林、钮约的年轻人已经没有差别。 某种程度上,她感到担忧。“我和一个中国男孩子聊天时,他谈到他的祖父在1957年因为政治原因被捕入狱了。”克莱谢尔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居然问我——一个外国人,这是不是真的?当年真的会发生这样的事吗?” 克莱谢尔停顿了很久,然后对那个年轻人说:“是的,据我所知,这很有可能是真的。” 德国作家大多严谨而学究。克莱谢尔1980 年来到上海,遇到流亡上海的犹太人。此后三十年,她走遍全世界主要的档案馆,搜集关于1.8万上海犹太人的史料,直到2008年才完成小说《上海,远在何方》。 (克莱谢尔供图/图)
只有科学家才能穿越东西德2010年,韩瑞祥翻译了巴耶尔的《卡尔登堡》。近几年,巴耶尔在德国炙手可热。从1996年开始,这位出生于1965年的“新生代”作家每年都会获奖:德国批评家奖、柏林文学家奖…… “得奖”对德国作家而言,不仅是荣誉,更是生计。比如德国国家图书奖,奖金是2.5万欧元。更重要的是,有了奖,作品就能卖成“畅销书”——在德国,畅销标准是2.5万册。 德国作家们完全不能理解的是:中国居然有“作协”这样的机构,每月给作家们发薪水。“很多中国作家是被养起来的,德国作家是自己闯出来的,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体制,会造就两种完全不同的作家。”韩瑞祥说。 在德国,赚到稳定的生活费是极少部分作家能做到的事。因为赚钱太难,很多作家不得不单身。除了评奖和销量,他们的收入和名气,只能来自朗读会与奖学金。 许多国家都有朗读会,但德国有所不同。在德国书店或大学,不定期举行的“朗读会”,就像演唱会一样,听众买票进入,门票就是参与朗诵的作家的收入,一次300欧到500欧不等。 德国作家往往觉得,把自己作品中的段落念出来,是让他们舒服的交流方式。巴耶尔就是一个喜欢用“朗诵”来回答一切的作家。和克莱谢尔一样,他有着绝大多数德国作家的典型气质:学究气。 这多少和德国作家热爱申请奖学金有关。如果申请到一笔不错的奖学金,作家就能在几年之内不愁吃穿安心创作。成为作家前,巴耶尔一直都是一名德语文学学者,在贝克大学做教授,研究奥地利诗人梅罗克。梅罗克影响了他大部分的小说创作。 2003年,学者巴耶尔开始构思一部可以把整个德国历史从1940年代讲到1970年代的小说。 在韩瑞祥看来,巴耶尔这代作家,和君特·格拉斯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已经过渡到对第三帝国以及东西德的另一种反思,“是对战争整个的反思:对第三帝国反思,对盟军狂轰滥炸德国也反思;对东德反思,对西德也反思;对资本主义反思,对社荟主义也反思。” 小说主人公“必须是一位科学家”,因为“东德人除了科学家,没有谁可以迁徙到西德去”。此外,“科学代表了某种可以贯通交流的东西,我想强调东德与西德之间的贯穿,而不是它们的断裂。”巴耶尔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最后,巴耶尔写了一个鸟类学家的故事,“动物世界是人类世界的某种映照”。于是,整整五年,文学研究背景出身的巴耶尔不断在图书馆、档案室学习鸟类知识。最终写好的《卡尔登堡》充斥着鸟类学的专有名词,拉丁文的。 为了写好那些自己从未生活过的年代,巴耶尔不断翻找文献,寻找当年城市的图片,架势如同在写一篇历史论文。 韩瑞祥觉得,在中国市场上,德国文学跟英美文学没法比,原因就在于这种“传统思维”。要读懂巴耶尔,读者得知道点东西德历史,还得懂点鸟。哪怕是德语系的中国学生,要读下去也很难。 巴耶尔深谙这一点。上海世博会期间他来过中国,在德国馆朗读《卡尔登堡》,和德语系的教授学生座谈。效果并不好,人们毫无反应——没人读过他的书。他把自己的书赠送给学生,学生们也愉快地收下。但他认为:这些人并非对他的东西真正感兴趣。 “不过在德国,大家对待中文作品也是一样的。”巴耶尔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事实上,他自己就没读过几本中国作家的小说——除了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 残忍的异域风情一直想跟莫言“在大自然中自由漫谈”的舍尔克·法塔,是个伊拉克德国混血儿。 2011年,韩瑞祥翻译完法塔的小说《黑暗船》。他在序言里评价这本书是“为德国小说注入新活力”的“移民文学”。法塔不同意:“我不是移民文学,我的语言是德语。” 法塔的父亲当年作为伊拉克留学生,在东德认识了未来的另一半,法塔就出生在东德。他既不希望自己的小说被说成是伊斯兰世界的,也不希望被说成是德国的。“我两边都不是。我要的就是,和两边的读者都产生距离感。”法塔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儿童法塔是少先队员,每天戴着红领巾,吹着小号看升旗,直到今天他还觉得自豪:“你感觉你和整个世界,和莫斯科、和北京都是连接在一起的。” 1976年,法塔的父亲揣着伊拉克护照,带全家从东德移居到西德。西德干净、漂亮,和东德完全不一样,法塔心中的社荟主义神圣信仰开始倾斜。 1989年11月9日,柏林墙倒塌。那是个寒冷的夜晚,法塔听到喧哗声。他冲到柏林墙前,看着人们从东德走向西德。“我亲眼目睹了历史的产生,那一刻我明白,一个时代已经结束。我并不怀念东德。” 很多人打开香槟,爬上东德开来的车顶,欢呼庆祝,没有人能在这样的夜晚入睡。法塔走进一个酒吧,里面所有的人都在互相聊天,不管聊什么,不管认不认识。第二天早上,法塔看到成队的车缓慢地从东德开往西德,每个人都想看看柏林墙对面的世界。 法塔一直在“跨界”,不仅是东西德的跨界,还有伊斯兰世界和德国的跨界。 父母离异后,父亲回到伊拉克,法塔常去伊拉克看望。2004年,法塔发现那里已经充满混乱和杀戮,每个伊拉克年轻人都想去欧洲,并且永不回国。 “一个年轻人告诉我,如果他不能去欧洲的话,他的生命就没有意义。”法塔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他因此决定为这些人写本书。 他将这本叫做《黑暗船》的小说分成两部分:“家园”和“新世界”,讲述一个青年逃离伊拉克,又迷失在柏林的故事。黑暗船,既是偷渡船,也是“连接两个世界的部分”。 青年在柏林的生存、挣扎与迷失,源自法塔对土耳其移民的感触。德国大约有两百万土耳其移民,最初的一批主要是来做清洁工。直到现在,“德国人有什么脏活累活都觉得应该由土耳其人做,Ali做这个,Ali做那个。”法塔说。Ali是一个最平常的土耳其名字,就如同中国的张三李四。 “然而Ali的后代们身份已经不同,他们希望成为德国社会的一员,得到一样的待遇,但血统与家庭背景成了他们梦想的障碍。”法塔说。 虽然拒绝被称为“移民文学”,但法塔清楚,他的小说在德国卖得好,靠的还是“异域风情”。这和中国小说在德国的境地一样。“比如《红楼梦》和《金瓶梅》,德国人会看,因为这些作品讲述他们不知道的世界。”法塔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如果一个作家写中国大城市的故事,那一定不会被翻译。” 这一点,也戳到了韩瑞祥的痛处。 2011年6月,柏林举办了一场由中德文学学者参加的论坛。论坛上,韩瑞祥向德国听众公开表明:“你们喜欢看的,无非就是那点关于中国最残忍、最原始的东西。但是,在中国这么大的国家里,13亿人口,有多少作家,多少声音?现在你们只是介绍一种声音,并把这个声音当成中国的全部。” 1988年,莫言的《红高粱》,经张艺谋的改编拍成电影,在欧洲走红。2012年,莫言得了喏倍尔奖,德国人端起他的书。眼中仍是那点“残忍”和“异域风情”。 瑞士太小了“总是有人提出,作家应该在政治事务上表态。但据我所知,这一要求还从未向牙医和汽车技师提过,药剂师和保险公司雇员也从未被公开这样要求。” 9月1日的论坛上,瑞士作家罗尔夫·拉佩特做了一个演讲,题目叫《我是说故事的人,不是政治动荡仪》。拉佩特用德语写作,2008年,他的德语小说《游泳回家》拿到了第一届瑞士国家图书奖。 “瑞士太小了。”在与南方周末记者交谈时,拉佩特总这么说。瑞士拥有四种官方语言,版图挤在德国、奥地利、意大利和法国之间。 “瑞士太小了”,所以拉佩特的书,大部分卖到了德国。 “瑞士太小了”,所以瑞士作家不必像德国人那样背着沉重的历史外壳,“我们只有干净的历史”。 “瑞士太小了,”拉佩特说,“而讲故事的人需要一个‘大舞台’。”于是从25岁开始,拉佩特不断跑到瑞士外面去。 和“学究式”的德国作家不同,25岁之前,拉佩特没读过什么书。1969年,拉佩特15岁,他决定不再上学,去做了五年的图像设计学徒,又上了一年艺校。写作生涯从学徒时期开始,十七八岁,感情丰沛无处宣泄,拉佩特全写进了诗歌和短篇小说里。艺校毕业,他在一家大型广告公司做了四年的设计。 为了跳出瑞士,拉佩特频繁地换工作,专挑那些又脏又累的活儿:染坊工人、面包师傅……“在瑞士,这样的工作工资其实很高。”拉佩特解释。 每干三个月,他攒够了钱,就出门旅行。菲律宾、印度、马来西亚、印尼……灵感又开始积聚,拉佩特花了三年时间,写了本八百多页的长篇小说,却没有得到赏识——无论是瑞士出版社还是德国出版社。 “这一定不是一本好小说。”拉佩特想,他烧掉小说,回瑞士开了家爵士酒吧。1992年他重操旧业。1995年,他的《走失者之歌》拿了瑞士席勒基金会大奖,他也因此成了瑞士文坛的一名“成熟作家”。 “很多瑞士作家都是旅行家。”拉佩特扳着手指头数:彼得·施塔姆姆游历了钮约、巴黎和斯堪的纳维亚地区,他的小说背景也多是这些地方,写《野蛮人的春天》的乔纳斯·路西欧,则把故事背景设定在摩洛哥。 尽管在论坛上振振有词——“我是说故事的人,不是政治动荡仪”,但拉佩特承认,“瑞士人对中国政治的好奇远胜文学”,这也包括他自己,因为“中国实在太重要了”。 “在德国,你想买太阳能装置,无论是便宜的还是高端的,都来自中国,甚至宜家的大部分物品也是中国制造。”拉佩特滔滔不绝。 演讲结束后的午饭时间,拉佩特连珠炮似的问起南方周末记者中国的审查制度:“中国作家把书稿拿到出版社后,谁会最先读到书稿?谁来决定书稿能不能出版?又是谁来决定书稿中的哪些内容需要删掉呢?” 在论坛行程中见到中国作家的时机不多,拉佩特又只能和说着一口流利英文的张悦然对话,哪怕是十分钟的交谈,也让他觉得“又长见识了”。 一次茶歇,拉佩特拉住张悦然,请她做翻译,以便和朝鲜族作家金仁顺谈话。交谈的结果让拉佩特大吃一惊。 “我以为中国小说家只能描写中国如何好、社会制度如何完善。但金仁顺告诉我,她不仅描写乡村穷人,也描述城市底层人。我问她审查的事,她想也没想就回答了,也没有任何人阻止她。”拉佩特说道,脸放红光,“我真是太惊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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