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mephistozhang 于 2013-11-13 12:27 编辑
已经是入冬的季节了。
早晚不喜欢用“冬”字,并不仅仅是为了秋日之美在北京过于短暂,也不是为了这冬天太过无趣、在城里又没有个观景去处,纵是一夜大雪下来,天不亮,诸多车辆和行人一过,便不见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了。英国诗人雪莱那首妇孺皆知的“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的诗句被诵读太多遍,不是俗句,却也见了俗意了。
坐在咖啡馆里静候友人,读着本刚买的《先生》的书,不觉一看便入了神,已是数十页翻过去了。书中介绍着的,是中国在“新时代”与“旧时代”相接时的一批“先生”们。蔡元培、胡适、张伯苓、陶行知、梁漱溟,各个名字提起来都是震耳欲聋、这些人后来的人生境遇都不同,但普遍活到新中国建立之后——尤其是尚留在大陆的,最终都被划入黑五类,统统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了。尤其是胡适先生与陈寅恪先生,胡适先生当年认真地读完了红色中国发表的每一本批判他的书,每一篇批判他的文章,随后以惊人的包容心接纳了这一切,并且笑着说道:“胡适的鬼魂还飘荡在中华大地之上”。至今对胡适先生的评价渐渐趋于公正,但是仍有一些“不合时宜”的声音依然在揪着这位先生不放。
陈寅恪先生晚年双目失明,但仍然风雨无阻地在大学里教书授课。只是后来也未曾逃过红色中国一系列的割命大潮,被莫名其妙地推上了批判第一线。学校里的老师学生发誓要七天写出一部中国通史,超过这位“资产阶级的史学家”;而他在骨折卧床之际,也几乎被人用箩筐抬出去接受批斗,幸亏他的爱徒刘节先生挺身而出,代替老师接受批斗,让陈老躲过了这一劫。
又想起在章诒和女士所著的《往事并不如烟》一书中记录的张伯驹因所谓“级别不够”而不能接受相应较好的治疗等事,唏嘘不已。自建国以来至今,中国人对那个时代“先生”们的所知所学,仅存褒贬不一的鲁迅先生一人而已。很简单的,参考一下现在的人教中学语文读本,鲁迅先生文章尚有几篇,蔡元培先生似有《就任北京大学校长之演说》一文收录,而剩下的近现代文章,大多数是不疼不痒的散文诗歌话剧节选,余下的,就大约是《咬文嚼字》一类于学生心智思想并无太大益处,却非要学生挖心掏肺,从字里行间寻出些什么“意义”、“思想”的文章了。
啊,如此这样说,似乎大有“僭越”之感了。是的了,毕竟这些文章也多出于大家之手,也多有“钦点”意味在其中。只是我实在不喜欢一些花花文章做得甚好、却对这个国家、这个社会并无所裨益的“大家”了,也有不喜欢一些学问文章做得花团锦簇般,私德却差的一塌糊涂的“学者”。我也并非借此自命清高,只是这些人做出的事情、为人处世的方法,实在和一开始文章里提到的那几位“先生”差的太多。
想的杂了。回到那本书去。我也曾经有过与这本书的作者同样的疑惑。为何越到了可以做学问的年代,我们这里可以,也值得被称作“先生”的人却是越来越少了?有那么几个敢于作跳梁小丑的,也在未必正义的攻讦中与明显不正义的嫉妒和拆台中草草收场了。即便就像是南怀瑾般颇有清名的老者,生前、身后之名,实难维持。
那么,到底是“先生”一词其意变化了,还是我们这个“自有中华民族而来,最好的时刻”真的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了?
我也没有很准确的答案。这些事情,往往最难在时代进行之时说清道明。唯有待时代一过,历史自能说清功过是非。不过我多少还是多少有点想法,只恐怕是因为,那段相对动荡的岁月,新旧思想交替的时代,才是诞生了如此多“先生”的基本原因。也许不破不立,唯有“新”和“旧”的碰撞,才能诞生出陈寅恪先生所谓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是啊,思想!这是一个多么平凡而又伟大的词语。
到底什么叫思想,似乎亦是一个复杂难解的议题。我对这个词的定义简单,不过也怕难失偏颇。我个人以为,平凡的讲,所谓思想,便是在信息经过采集、整理、汇总,“自行”分析和“自行”判断后,形成的可以指导人的意识。而如果说的稍微的“高”一点,似乎又可以说,思想是一种可以在汲取了从外界传来的信息后,“自行”辨识、解读信息后加以思考,最终形成的,拥有明显的“自我”标识的新的信息。无论这两个定义如何谬误,其中“自行”两字都断无谬误之理。唯有“自行”形成的,方可称之为“思想”。正如其字所云,乃是自心而来。自别处而来者,未经自我更新加工而顺手拿而用之,此类意识则不可称之为思想。而尤为难能可贵者,是本已不易形成的“思想”,再经过加工整理,涉及到国计民生,能使之称之为“思想体系”,流传于后。
很显然的,文章开始提到的那几位先生,都是拥有这样的“思想体系”的大家了。有人称自春秋战国诸子百花齐放以来,唯民国那一段短暂的时期,所诞生之拥有伟大思想的人可与之匹敌。这种说法似乎有一点点的偏颇,但是整体上来看还是合适的。这些先生们的思想各有不同,一部分将自己的思想融化到各所大学当中,普及“鈱主”与“科学”,随后开花结果,培育了更多的拥有“自由之思想”的学者大家;另一部分则尝试将自己的思想融化到整片华夏沃土之上,以“天下”为己任,教众民以“权利”,“平等”。也就为中国、乃至全世界的农村教育——或者说是基础教育留下了方法论,点燃了火种。此话并不夸张,晏阳初先生究其一生,投入在中国大陆开辟“脑矿”,普及平民教育的伟大事业,欧美诸多教育家对此也称赞不已,其思想也被应用于许多“第三世界国家”的普及教育工作当中。如斯人,冠以“世界平民教育之父”,绝无半丝半毫谬奖。
中国本是一个思想大国。然而诚然如上文所说,自诸子百家于春秋时花开,汉武帝时期花落以来,肯在“思想”上下功夫的人,并不太多。再算上统治者强调“上智下愚”,又如程朱理学般,非要“格物致知”,“圣人千言万语只是教人存天理,灭人欲”,这样的“牢笼”思想,就阻止了“自由之思想”的出现。绕来绕去,数千年的时间,尤以明、清时期为甚,竟就围绕着几本前秦时期的书来回来去的转而以。当然了,我本所学所知有限,并不十分百分了解这基本著作的全部内容核心,也并非意欲将儒家一把推翻,而是似乎无论怎么看,儒家都更强调的是“集体”、“统一”而非“个人”,“独立”。孔子教学尚讲究“有教无类”,仍然强调着人与人之间在行为、思想上的“不同”,但遗憾的是,儒家思想在经过董仲舒以来各朝各代的修订更改之后已然面目全非,与其说是一种思想存在,更不如说是为其人民制订了一条一条的行事以及思考的清规戒律。这种戒律虽以道德为名,而明显的,人作为一个独立个体,除去一些道德上的普世观点当应遵循以外,在思想上,这“人欲”往往是断不能灭的。诚然,“人欲”中当然有许多不可取处,朱子也是以为“人欲”妨碍人思考“圣人之道”,所以“学者须是革尽人欲,复尽天理,方始为学”。只是朱子过分夸张了“人欲”中的“恶”,而忽略了“人欲”往往是推进这个世界发展的最基础的燃料吧。完全没有欲望的人,是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该向什么方向走的机器而已。
因此这样看来,在那个破旧立新的年代,如此牢笼突然崩溃,自然会产生诸多的思想家了。然而这些思想者当中,真正将这些思想尝试落于实际当中者,又少之又少。我一直于鲁迅先生略有微词之原因,除去他“逮谁骂谁,有时甚至为人所利用,却不知自省”以外,还是因为他并没有完全做到像蔡元培、胡适、晏阳初几位先生一样,将思想从脑中汇到笔尖,再从鼻尖汇到行动之中。事实上,鲁迅先生对中华民族的劣根性所见甚深,百年来恐怕为李敖、柏杨先生可与之相比,但这三位先生都只偏于著书立说,为见其“拍案”,却未“而起”。实如马相伯先生所言:
“我是一只狗,只会叫,叫了一百年,还没有把中国叫醒。”
相伯先生先后创立震旦学院、复旦大学,培育出蔡元培、于右任、邵力子等诸多弟子,尚且如此评价自己,不知鲁迅先生九泉之下有知,又该如何说了。
一般来说,中国人一直对不能直接创造利益的东西是不感兴趣的。更遑论那些不能直接创造利益、还要将形而上的思想与形而下的行动,“学”与“器”相互交融贯通的思想。时至今日,依然如故。民国初年的思想爆发昙花一现,而这“昙花一现”的罪过到底应归于谁身,我们已经再清楚不过。然而自改革至今,中国人的“思想”发展依旧迟滞不前。而且不仅迟滞,甚至有退步的情况存在。懒于“独立”、“自行”地分辨已有的信息,尤更懒于摄入传统的学识,这样的情况在诸多高等学府内已成风气,更何况于民间乎?尤其是自红色中国以来,将“党”化入“学”之中,以“党”治“学”,更是对许多思想的产生和发展形成诸多阻碍。当年蒋公欲融“党”入校,令诸校校长入党,还尚会在竺可桢和陈序经身上碰了钉子,而时间推移至今,却未见有丝毫好转,反而在诸多学院中,少了些儒雅淡然的面孔,却多了些谄媚的笑容。师难以称之为为师,更当不得“先生”二字了。不过想想,当年将那些怀有真才实学的老先生们打出校外的,不也就是现在这批正在当着“老师”的阶层吗?
说的又极端了。不过于我看来,如今中国“巨匠”甚多,“大师”甚少甚至于部分完美主义者看来近似于无,正是因为缺乏这种“思想”,缺乏“思考”的习惯。本应不断诞生新的“思想”的地方大多沦为学术“工厂”——做好模子,将学生套进模具内,一压一按,成型按章,发与社会去用。于我看来,中国之仍不得算世界强国之理、之源,正是因教育尚不及合格,思想尚不及自由,精神尚不及独立。陈寅恪先生百年前一声怒吼,如今尚且振聋发聩。百年之间我国家诸多变动,近三十年来终略入正轨,但是教育、思想,却远远落后了。
“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韩愈所言极是。“广延积学与热心的教员,认真教授,以提起学生学问的幸会。” 蔡元培先生所言亦是。有人将中国当前教育之失败归罪与高考,认为其与八股取士无误,考取者所会所学者,为有“考试”一事。然而我所以为,中国之教育失败,并未源于中小学,而源于大学。如今的大学教育问题,无非有二:
一、 如今的师教,与所谓“素质教育”并不贴合,许多老师本人虽然学问精深,但其实本身也缺乏对其所事所学者独立思考之能力。教出来的学生亦谨以考试分数、考试技巧为重。 二、 大学的管理机制官僚化。从学者治校,变成官僚治校。学者治校,则以学校学术风气、学生求学精神为最重之事;官僚治校,则以治校为政途跳板,更加以“政”、“党”务为重。
当然了,就这两条而言,私以为,第一条是第二条导致的恶果。这也是当年开创中国诸多名校的先生们所恐惧的。许多人评价梁漱溟、晏阳初,称他们本可能成为中国的甘地,但只是他们的书生学者义气阻止了他们。但我看来,他们的书生学者义气,才正是在中国办学、办校、办教育所必须的,才正是让学校成为“思想”的诞生地的根本。请学者代为管理大学;不单纯以政治背景、学历高低,而以其学识来招收师资;学校所聘请的博学之士亦不可束之高阁;去除无用的所谓党建、政治课程,理、工科考试以实用为重点、创新为辅助;文科考试以突出学生的独立“思想”为重中之重,学校亦当考察学生、老师之行为品德,综合考量,如此学校方可称之为学校,而非一工厂矣。
一个国家,一个社会的好与坏,当然绝非是这一点所致了。私以为,一个真正强大的国家,当有以下三条标准: 治国者有德; 治家者有理; 治学者有道。
而治学,则是这三条的基础。百年前先生们的的观点,如今仍然绝对适用。甚至就如文中之前提到的,孔子的“有教无类”于中国社会浸淫千年,至今断然适用。教育不改,便不能产生博大之“思想”,纵是经济体系政治体系如何改革,所率领的也无非是远落后于鈱主社会、鈱主世界、“能当奴隶便当奴隶、当不得奴隶便造反”的愚民而已。
二零一三年十一月十二日于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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