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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书屋——暴风雨(外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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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1-28 12:33:0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闷热的夜,令人窒息,我辗转不寐。窗外,一道道闪电划破漆黑的夜幕,沉闷的雷声如同大炮轰鸣,使人悸恐。

  一道闪光,一声清脆的霹雳,接着便下起了瓢泼大雨,宛如天神听到信号,撕开天幕,把天河之水倾注到人间。

  狂风咆哮着,猛地把门打开,摔在墙下,烟囱发出呜呜的声响,犹如在黑夜中抽咽。

  大雨猛烈地敲打着屋顶,冲击着玻璃,奏出激动人心的乐章。

  一小股雨水从天窗悄悄地爬进来,缓缓地蠕动着,在天花板上留下弯弯曲曲的足迹。

  不一会,铿锵的乐曲变成节奏单一的旋律,那优柔、甜蜜的催眠曲,抚慰着沉睡人儿的疲惫躯体。

  从窗外躲进来的第一束光线,报道了人间的黎明,碧空中漂浮着朵朵白云,在和煦的微风中翩然起舞,把蔚蓝色的天空擦拭得更加明亮。

  鸟儿唱着欢乐的歌,迎接着喷薄欲出的朝阳;被暴风雨压弯了腰的花草儿伸着懒腰,宛如刚从睡梦中苏醒;偎依在花瓣、绿叶上的水珠,金光闪闪,如同珍珠闪烁着光华。

  常年积雪的阿尔卑斯山迎着朝霞,披上玫瑰色的丽装;远处林舍闪闪发亮,犹如姑娘送出的秋波,使人心潮激荡。

  江山似锦,风景如画,艳丽的玫瑰花散发出阵阵芳香。

  绮丽华美的春色啊,你是多么美好!

  昨晚,狂暴的大自然似乎要把整个人间毁灭,而它带来的却是更加绚丽的早晨。

  有时,人们受到种种局限,只看到事物的一个方面,而忽略了大自然整体那无与伦比的和谐的美。



      

  
  战地救护所被罩在浓雾中,像裹着一层又一层的纱布,扯不开,拉不断。南疆的雾真大啊!

  我和师政委刘彬在这迷迷蒙蒙的“纱布层”里摸索着,脚下高高低低,好不容易找到了被伤员称为“死亡转运站”的一号病室。

  一团雾气被我们带进屋里,竟然没有散开,缓缓地、无声地飘忽着,有如海浪般的翻动。屋中间一个钢丝床,看上去像一艘白色的小舟,上面安详地躺着一位年轻的伤员,这艘小舟即将载着这个十八岁的生命驶向永恒和寂灭。

  在他身边,那桅樯一样的吊瓶架上还挂着的红色血浆袋和生理盐水,对于已经报过病危的年轻生命都无济于事,医护人员只不过在尽他们的人道主义罢了。

  他的伤势太重了,腿上、腰部、胸部、左臂都缠着绷带。我最不忍心看的是那张我曾经熟悉的红润的娃娃脸,变得那么苍白和短小──敌人的地雷炸掉了他的下巴。

  因此这个叫周小波的战士,不再能讲出他英雄壮举的动因──他们班在插入敌人雷区之后,他第一个滚下身子,压响了一串地雷。作为随队的师组织干事,我有幸看到了这撼动心魄的壮举,那映在拂晓的霞光中的身影,使我终生都不会忘怀。

  “你是英雄??!”刘彬俯在他的耳边,透过绷带,传达着对这位士兵的嘉奖,声音里透着为他自豪的感情,“你是人民的好儿子。我们要给你报功耶!报军区、报中央军委……”

  周小波很少有机会和师政委靠得这样近,目光里透着拘谨,也有一些迷惘,也许他没有听清师政委讲的话。

  我灵机一动,从文件包里拿出了由我起草的《关于报请授予周小波同志滚雷英雄称号的决定》复印件给他看,以便让这个即将远行的农民儿子得到一些心灵的慰藉。

  我想他是看清了,目光里却没有我想象的那种喜悦,有一层雾样的东西罩在他的瞳仁上,他的头还微微一动,似乎要说点什么。

  我猜想那是一个要求。

  战斗打响之前,他也像那些老兵一样,咬破了中指写了一份决心书。他把那血迹尚未凝固的血书交到我这个“师里来的首长”手里,却还磨磨蹭蹭不肯走。

  “有事吗?”我问。

  “我……我有个要求。”他涨红了脸。

  “什么要求,提吧。”

  “我妈妈……生癌呢。”他垂下了头,有些慌张,“没有钱看大夫……”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哥哥。他是个哑巴。队里办工厂不要他,在家种地呢!”他忽然异常赤诚地望着我,“李干事你看着,这回打仗我不会怕呢,要是我……回不来了,能不能让我妈妈……住上部队医院……”

  我许久没有吱声,只觉得嗓眼里发哽。他似乎觉得自己提的条件太高了,低声纠正着:“看看大夫也行……”

  “组织上会考虑这个问题的。”不知怎么搞的,我的嗓音里带上我平时最深恶痛绝的官腔。可是,在我小小的职权范围里,我又能怎么说呢?

  今天,作为一个即将闻名于全军、全国的“滚雷英雄,”他的夙愿可以偿还了!

  师政委听了我的叙述为之动容:“让他放心,组织上一定设法安排!”

  使我不解的是,当我向他转述之后,他眉头微微一展,又痛苦地板到一起。

  那一定是还记着他的哑巴哥哥。我又冒昧向他许愿:“你哥哥的工作,我们也会想办法的。”

  他眼睛里的雾仍末散去,我惶惑了!

  “该不是对他战斗情况的补充吧?”师政委眼光亮亮的,“他能写么?”

  “他的右手还能活动。”一直守在旁边的护士轻声说。

  我拧开钢笔,塞到周小波的手里;护士递过病历夹做垫板,我双手为他托着……

  汗水在他额头上沁出来,足足十五分钟,他写下了十五个字,那是使我瞠目结舌的十五个字:

  “我不是滚雷英雄,我是被石头绊倒的。”

  师政委脸色陡变,久久地盯着我的脸。

  “我是千真万确亲眼看到的,连里的同志也都亲眼看到的……”我执著却又无力地辩解着。

  师政委在屋里踱了一会步,看看护士,看看我,沉重地吐出一句:“当然喽,我们要实事求是喽!”

  我像失落了什么,泪水涌上了眼眶。

  透过那晃动的晶体,我看到周小波的眼睛像散了雾的天空,那么明净,那么清澈,并且有一缕柔情彩云般向我飘来。我能读得懂他:可爱的世界,我去了,我没有给你留下一句假话,我的一生都是真实的呢……



       这家伙--流沙河的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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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家伙瘦得像一条老豇豆悬摇在秋风里。别可怜他,他精神好得很,一天到晚,信口雌黄,废话特多。他那鸟嘴1957年就惹过祸了,至今不肯自噤。自我表现嘛,不到黄河心不死!

  说他是诗人,我表示怀疑。

  第一,据我观察,他几乎不读诗。每天他溜下楼一两次,到街上去逛报刊亭。诗歌刊物啦别的文学刊物啦他一本都不买,倒去买些莫名其妙的印刷品,而且期期必买,诸如《化石》、《海洋》、《科学画报》、《自然之谜》、《飞碟探索》、《天文爱好者》、《知识就是力量》、《环球》、《世界之窗》、《世界博览》、《东西南北》、《现代世界警察》、《新华文摘》、《读者文摘》、《青年文摘》、《台港与海外文摘》。这类玩艺对写诗有个屁用,他倒夜夜狂读不已,好比吸毒上瘾一般。此外他还嗜好侦破小说--低级趣味!

  第二,据我了解,前几年他确实写过诗,近两年几乎不再写诗了。江郎才尽,所以他才去写些莫名其妙的文章,骗稿费嘛。几乎不写诗了,还算什么诗人!

  最可笑的是,第三,他根本谈不出写诗经验。有那些写诗的年轻人在会上诚心诚意向他取经,他却惊惊诧诧支支吾吾啥都谈不出来。那副窘态就别提了。其实写诗经验很容易谈。谁请我谈,我就大谈特谈,而且随时谈。传帮带嘛,有责任嘛。他谈不出来,证明他肚子里没有货。没有货就不谈,也算实事求是。可是他忸怩了老半天,嗨,居然谈起来了。他发言说(表情非常诚恳):“我有一条宝贵经验,就是字迹清清楚楚,不要草得龙飞凤舞,稿面干干净净,不要改得乌猫皂狗。多年来我一贯这样做,所以我的投稿,编辑看了,首先印象不错,相信我是认真写的。我有半分好处,编辑也能发现。这条宝贵意见使我获益不浅。此外便没有任何经验了。”他的这条所谓经验引起哄堂大笑,有喝倒采的,有鼓反掌的。这老傻瓜,他还洋洋得意,站起身来频频鞠躬。我真替他脸红!

  试问,他算什么诗人?

  说实在话,这家伙缺乏诗人的气质。看见一树花,他不去联想青春啦爱情啦,倒去细看花蕊,研究什么雌雄同花异花。看见一只鸟,他不去联想蓝天啦自由啦,倒去调查它的古名和洋名。某处风景绝佳,大家都醉了,他一点也不醉,倒去观察山林的滥伐和水质的污染。游泳,他只觉得好玩,一点也联想不到风浪与拚搏。爬山,他只觉得太累,一点也联想不到崎岖与攀登。诗人的气质嘛,就是疯疯傻傻,如梦如醉。他缺乏的正是这个。

  看这家伙怎样写诗,实在有趣。他在一张废纸上面涂涂抹抹,一句句的慢慢拼凑,一字字的缓缓雕琢,真是老牛拉破车呢,嘴里还要嘟嘟哝哝,就像和尚念经,看了叫人心烦,又常常停下笔查字典,一点也不爽快。这样磨磨蹭蹭,冷冷静静,斤斤计较,还有屁的灵感!我的经验乃是写诗必须铲除理智,消灭逻辑思维,只用形象思维,昂扬主观战斗精神,进入狂迷状态,一气呵成,势如长江大河,直泻千里,绝对不能拖拖拉拉,误了灵感。尤其不能改来改去,损了灵气。用字妥不妥,造句通不通,又不是中学生写作文,管它做啥!

  总而言之,这家伙不是写诗的材料。

  最讨厌的是这家伙写诗写文念念不忘1957年,死死揪住“文化大革命”不放。我认为他是在“配合政治”。诗嘛,能给读者以美感享受就行了,何必去说政治。什么叫美感享受呢?就是读了心头觉得舒服,好比夏天吃冰糕,冬天吃狗肉。对,诗就是冰糕,诗就是狗肉。诗不是火,更不是剑,连辣椒都不是。诗不能伤任何人的感情和胃口,必须是PurePoetry(纯诗),离政治愈远愈有生命力。他写的那些诗老是纠缠旧账,还夹杂着个人怨气,不但毫无美感享受可言,而且在方向上大成问题。这是向后看呀,不好!

  何况忧国忧民根本不是诗人的事。忧患意识乃是闭锁性的落后意识。多讲艺术吧,少谈政治吧,宁效李白之飘逸,勿学杜甫之沉郁。你看人家李商隐的无题诸篇,多妙!

  说到诗风,这家伙极顽固。人家都在更新观念,纷纷地“现代”了,他还在弄传统,讲求形式节奏之美和音韵平仄之美,要求易懂,要求琅琅上口,真见鬼!我相信年轻人决不愿意读他的诗。历史将淘汰他,无情地!

  这家伙最怕我。每次去看他,他都躲入镜子,和我对骂,就是不敢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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