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不想去的地方，等你

张四五

多年来，停留在我记忆里有一幅干净的画面，是关于一所大屋子，有着雪白的墙壁，通过视角向前推移，看到一座落地书架，上面堆面了蓝色黑色和红色封皮的书，书脊上有烫金字或黑色墨笔字。现如今，这些书早已落满了尘埃。我从来不去拂拭它们，它们以一种静默的方式与我对立，甚至尘埃也是其中的一部分，而我的指尖和一切外来的拂拭工具都会破坏这种和谐与宁静。它们是父母留给我的遗产之一，除此之外便是这个巨大而空旷的房间。

［我在你不想去的地方等你，在那里爱你。］

　　屋子里有一张白色的日式床垫，和一张仿古桃木旧桌。上面常常放着一本厚厚的本子和一支钢笔。在这个快餐时代，这种钢笔已经很少有人用。老式的英雄品牌，包尖。因为使用时过度笔尖中间已经有了间隙，上面用细小的文字刻着24K。一直喜欢用纯黑墨水。就像上学的时候用它写信一样写日记。书桌旁有一株健硕的假巴西乔木——当然，我承认对于我这样一个粗线条的男人来说一直养不活任何植物；父母留给我的那一株早已经枯死，所以我找了一盆永远不会死的塑料花来代替，带着一种心安理得的情节，久久不释怀。她回来的那一天，第一件事情就是用奶黄色海绵把这株植物擦拭干净，然后笑着对我说，它真绿。

　　她有很多电话机，每一部都全天候开机。这想，这与她的职业有关，而与我无关。因为从认识她到离开，我从未给她打过一个电话，我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既不问询，也不被告知。那些电话成了她生活中累赘的一部分，像一株上好的树木上盘着的错综复杂的藤萝，让它看起来牵牵绊绊，其实可有可无。我从来不想成为她的藤萝，我只是一株矮小而温柔的车前草，从不打扰她的生活。她叫树。

　　树回来的那一天深夜我正在写日记，完全没有听到任何响动，当我写到“我在你不想去的地方等你，在那里爱你”的时候，她忽然就站在我面前。很庆幸离开这么久她仍旧没有忘记钥匙放在门前的旧花盆下，她说，我看见你这里亮着灯，就来看看你。然后她用水葱指尖碰触那株塑料植物的龟甲形叶子，说，我这么久没擦试它了，你看，这么多灰尘。她穿着一件白色T恤衫，家织布印花蓝裙，卷发散落到肩头，赤着脚站在我面前，像个小女孩般柔弱。我的眼睛忙碌的追随她的所有，然后战栗，我几乎要抱她，忽然想起，这只是我们第二次见面，这不合情理。她用奶黄色海绵小心的擦拭着这株植物，然后笑着对我说，它真绿。她问我，今晚我可以睡在这里吗？
　　我说，你看到其他人的裸体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她说，流线型的感觉，流线是有型体的，但却并不是形体的感觉，是一种感情的感觉。

　　然后她起身趴在窗台上，看着窗外。车流缓缓而过，明亮的灯火在黑夜中划下一道直线，然后消失在视野里，接着下一盏灯又划下一道直线，又消失，就像繁星坠落。树说，有这种感觉，我什么都可以饶恕。我也起身趴在窗前，却只看见两个人的影子倒映在玻璃窗里，男人和女人的脸，众星从他们眼前坠落。

　　真是个美好的清晨，阳光从落地窗照射进来，温柔抚摸着我的脸颊，阳光里有细小的尘埃，上上下下翻腾一番，最后还是坠落下去。她睡在我身边，睫毛短而稀朗，像小时候看到的熟睡的猫。另一种可爱。忽然她的电话铃响了，她一跃而起，四下里寻找她的包，然后哗啦把所有的电话机全部倾倒出来，慌慌张张找出吵闹的那一个红色电话，接道，你好？好的，我马上到！她的长发在脑后胡乱结作一束，草草洗了脸，带着她的所有风卷残云般离开了我，没有说再见，白色枕头上留下她几团长发。我知道她一天的工作即将开始，工作开始的一刻她会将我以及我的所有狠狠抛在身后。

［我心里有一块干净而柔软的地方，他就坐在那里，轻轻唱着光阴的故事。］

　　多年来我只保存着一个人的电话。他叫井拓，我从小学时候起的朋友。他最终选择了建筑系而我选择了中文系。因为职业的不同，毕业七年后的今天已经很少联系。他偶尔也会有小小喜悦与我分享，他拿到了一级建筑师的职称，他在某个国家特级建筑公司中如鱼得水，他的年薪已经超过四十万。如此如此，全是他的事业。我从未听说过他的感情，但我知道他不提起并不是因为没有经历，很可能一言难尽，而他的职业已经让他失去正常的表达能力。他不喜欢笑的时候要装得喜气洋洋；而他真心欢喜的时候却不得不故做矜持，这种职业习惯渐渐渗入他的骨髓，他像时钟般准确无误的知道什么时候该笑什么时候该沉默什么时候该板起面孔喜不形于色，从未出过故障。

　　那个高中的晚自习我和井拓逃掉高数辅导，躲在厕所里抽利群。我问他，哪来的？他说从老爸那偷来的。话音未落，只听得一声清脆响动，转眼间他的脸已经火烧半边。那晚上他爸把他从我身边拎走，他倔强的回头看了我一眼，我低头不语，校园墙外有一群年轻人吵吵嚷嚷边笑边闹走过，那些热闹像从天边传来，而我只能狠命吸着他发给我的烟。第二天，我被通知父母在铁路发生交通事故，急救车赶到现场时候两人均已无生命迹象。下课后，我请了半天假去看父母的遗体，井拓偷偷塞给我一包烟，说，拿着，别哭。我说嗯。我不哭，只是太多亏欠与内疚。奶奶和外婆围在那里哭成一团，外公站在门外叼着一根没点着的烟。太平间的灯光有些发蓝，狭长而安静的走廊里只听见两个女人的嚎啕声。但是我不哭，我已经答应井拓，他临走之前给了我一包烟。

　　这一天，井拓忽然来了电话，说，我回来了，我们出去庆祝。我们在ＫＴＶ包间里喝得烂醉如泥。他说，他自己开了一家承建公司，已经办理好了所有的手续。他说，他爱过一个做人体模特的女孩，但不能娶她。他说，我在网站上看到你的小说，为什么最后男人女人没有在一起？我说，那为什么最后你和那个女孩没在一起？他不再说话，他只说，唱歌唱歌，点了首《光阴的故事》，然后自顾自唱着：


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
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回忆的青春


　　蓝紫色灯光下，他的眼角已经出现少许鱼尾纹，然而却如此陶然。我的耳膜被音响巨大的回音反复撞击，此时胃中一股暖流向上翻涌，再也抑制不住，突然喷泻满地。我心里有一块干净而柔软的地方，他就坐在那里，轻轻地唱着光阴的故事。

［怜悯她，就像怜悯我自己。］

　   树又来了一次。她说，每个人心里都有许多秘密，你对我好奇吗？我说一点也不。你站在这里，我便心满意足。

　　那天下着大雨，树进来的时候雨水顺着她的长发流下来。我在窗前正看雨，她忽然从背后抱着我说，你对我好奇吗？说，一点也不，你在这里我便心满意足。她的电话慌忙响起。她背过身去，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然后手指反复在自己身上擦了擦，哗啦，倒出所有的电话，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接通那部叫着的蓝色的电话机，一边说你好，一边走出房间，轻声说着什么。我不做声，开始写日记：

　　二零零六年七月十五日，雨
　　今天树又来我的住处，她哭了，好像很难过。
　　……

　　我隐隐听见树在那里小声啜泣，然后说，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又过了一会儿放声大哭起来。

　　我写好这一天的日记，便躺在床上准备入眠，窗外雨声沙沙，啃噬我仅有的一点知觉。她所有的美好都像光一样穿过我的指间，然而她不是我的，我无法使她停留下来，也无法减轻她在另一个世界里的痛苦。她仍旧在哭，全然不顾我的存在。我在她不想去的地方偷偷窥视她，从她的所有在感受自己的存在。心底有一份力量在向她挣扎，身体却若无其事般渐行渐远。

　　她大概以为我已经睡熟，无声无息走上我的床，冰凉的手臂环住我的腰际。那一刻，我在怜悯。怜悯她，也怜悯我自己。

［每个人心里都有许多秘密，你对我好奇吗？］

　　那晚以后她消失了很久。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城市的公立图书馆。我正在翻阅字典，听见隔着书架有个轻微的声音很像她。于是探过身去张望。那个男人打了她一把掌，把她推到地上，跑转身向我跑过来，差点撞到我的身体，那是张熟悉的男人的脸，他从我眼前略过，几近夺门而逃，衣襟在门上划开一条线，只有“撕啦——”声残留在空气里。我想这件衣服是无论如何也补不好了。

　　井拓当晚便找我去ＫＴＶ喝酒。与那晚不同，今天他特别沉默。

　　他说，你知道吗，每个人心里都有许多秘密　　我说，嗯。
　　他说，那么你对我好奇吗？
　　我说，一点也不，你在我身边我便心满意足。

　　他坐在那里开始低声啜泣。我拿出一包烟，发给他一根说，拿着，别哭

[ 本帖最后由 ゛猫起来 于 2008-8-25 20:22 编辑 ]

搁浅

自己写的吗,,,,,很好也!!!!!!!!!!!!!!!高手

水衣

鸟笼山革命委员会右先锋 ...文武双全欧，钦佩

欲望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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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欲望无恙 于 2008-8-25 22:11 编辑 ]

张四五

有时候安静下来就想写些东西！

手拙  献丑了！

lilia7

LZ很强大~~~~~~~

喜欢你的调调~虽然这个= =。。。。。

异国跑堂

不错，学习了。

xiangyudi

感觉真的不错．．．．．．．．．．．．．．

今晨

不错,文采可以.顶一下.

hhtyh

好细腻的文笔，喜欢！多发一些，让大家欣赏啊！

心似海蓝蓝

字体颜色好淡啊

雾雾雾

朋友。。。眼睛吃不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