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天空

牧马人

吴长福叼着烟卷，一脸茫然地站在门口。雨还是没有停的意思，教室里多处开始漏水，今天的课没有上完就提前叫孩子们回去了，屋子里和外面差不多到处都在滴着水。有太多漏的地方没法去接了，只能眼看着往屋地上积水，学校的院里更是积了深深的水。几个没回去的孩子，调皮地在水里玩闹着，长福想叫他们回去，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实在没有心情去管这些。迎面吹来的风，带着几滴冰凉的雨从鼻尖擦过，长福烦躁地抹了一把脸，想进到教室去掏水，看着正在下着的雨，便没进去。
　　
　　长福在地上使劲地跺了跺脚上的泥，又紧一紧束腰的带子，在屋里拿出了一块朔料布，爬上房去。在天边，已有几道阳光穿越乌云，在泥地上的水洼里折射出晃眼的光，几个顽皮的孩子浑身已经湿透，长福担心地大叫：“你们几个混球，看要把书本弄湿了我怎么收拾你们，赶紧回家去明天我要检查你们的作业本。”几个孩子听见长福的吼叫，四下散开，跑走了。长福来到屋顶，上面积了不少的水，他用一把上回留下来的破扫帚扫走积水，再把拿上来的塑料布铺在了屋顶上，可是这块塑料布太小了，估计起不了什么作用，长福抬头看看天又看看脚下的房顶，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无奈，长福慢慢地坐了下来，就坐在水里，他用手往下廖水，鼻梁上一缕辛酸味慢慢地向上爬，堵住了咽喉，泪水泛满了眼睛。
　　听见房下的喊声——他吃了一惊，当他向下看时，发现老婆就站在房下，正在直瞪瞪地望着他，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下巴颏微微发抖，脸上都是水。他没有说话，他知道是他廖下去的水，溅到了她的脸上。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长福有些感到好笑，而他就真的笑了出来。老婆看见他笑，更加气愤了。“你就知道弄学校的破房子，咱们家也漏的够呛，你怎么不回去管管家里，学校的校长都不管这些，你操的哪门子的心。”说完气呼呼地回去了。长福依旧没有说话，看着老婆远处的背影，他心里想着，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孩子的事是小事？雨渐渐地停了，四下里静得很。太阳懒懒地露出了头，随风飘出一股温和的菜饭香味。
　　
　　该到晚饭的时候了？”他眯着眼站了起来，腿一阵麻酥险些叫他摔倒。
　　
　　“啊…怎么这样。”刚刚出来的太阳又被乌云遮住了。“要是一直下大雨该怎么办，难道就这样无限期的放假吗？明天要和老校长合计一下，看看能不能再找县教委拨点教育款，好修一下房子。老校长最近身体不好，看来又得他自己跑一趟了。”这样的想法使长福感到沮丧，不善交际的他，面对领导永远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满怀着心事，背着手向家里走去。
　　
　　“哎呦，你还知道回来呀！”一进屋长福的老婆劈头盖脸就是一句，长福依旧没有吭声，他早就习惯了老婆的语气，也听惯了她的唠叨，任凭她把家里的锅碗弄的烂响，他脱掉鞋，躺在了炕上，发出了舒服地叹息声，朦胧中刚要睡着，就感觉大腿一痛，他抬眼一看，老婆已经摆好了饭菜，刚用手拧了他一把，黑着脸说：“吃饭了，家里的活计一手不伸，真不知道上辈子欠了你什么，这辈子给你做牛马。”
　　
　　长福的不耐烦显然是增进了，越厌烦她唠叨她还没完了，好似这辈子嫁给他，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他本来想开口和老婆吵一架，但是他看见老婆一双粗糙的手，递过来一碗饭的时候，他硬生生地把话咽了回去，这个家他确实管的很少，家里家外、地里的农活，还有孩子，都是老婆一个人承担。看见老婆还在生气的脸，他夹了一块肉放在老婆碗里，老婆一愣，脸上的表情缓和了，她又把肉夹了回来，她说：“你吃”长福没有再推让，大口地吃起了饭菜。
　　
　　“干什么去？”，“去学校”放下饭碗的长福不愿意多搭话，他背过身向外面走去。老婆在身后不依不饶的喊——
　　
　　“去学校有还有嘛事，你上房看看家里的房子吧！”
　　
　　这时候长福一眼看见5岁的儿子，弯腰把儿子抱在怀里，翻来覆去的在孩子脸上亲着，孩子抗议地哇哇大叫。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进屋对老婆说：“孩子妈！家里还有多少存款？”
　　
　　“干什么！”她激动地喊着，她已经领会到他问话的意思。她用那种惊惶和恳求的眼神看着他，“我不同意你用家里的钱，给学校修房子！那是我辛苦攒来盖房子的！你一个老师，管那么多干嘛——我问你，钱是谁吃苦受累赞下来的？你的工资好几个月没开了。我问你哪——”看着长福的沉默，她完全失掉了自制力，用手蒙着脸呜呜的哭了起来。
　　
　　算我借你的不成吗？“马上到雨季了，孩子们再不开课这学期就荒废了，”长福背过脸去吸烟，突然感觉一股热流顺着腿往下淌，长福赶紧放下孩子，用手抖着身上的尿，老婆看见长福一身的尿，“噗嗤”一声破涕而笑。
　　一脸恼怒的长福，要去打孩子，孩子躲在老婆后面伸出小脸来气长福。“你——你这孩子，这么大了尿尿还不知道叫人！真真……长福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词来骂孩子！憋的脸通红。跺跺脚向学校走去……
　　
　　长福把教师里的积水清扫干净后，站在屋外抬着头望着屋顶上黑压压的乌云，他知道老婆的工作不好做，但是比去县教委要教育款，多出一丝希望，他在想能叫她软化下来的办法。到底给学校修房子是正经事——一代一代下去，难道都要做这样没有知识的农民吗？难道就一直穷苦下去吗？做人要往长远了看，哎！这些女人不懂。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天上的乌云慢慢地散开。露出了朦胧的月光，长福锁好了学校的门，顺着泥泞的小路往回走，湿湿的杂草在月光下反射出清冷的白色。走上去很滑，家里的烟囱里正冉冉地冒着黑烟，薰得月色迷蒙，鸡已经关在笼里了，在长福走过后，鸡笼里的鸡发出咯咯地惊叫声。
　　
　　家里的门半开着，漏出一线桔红的灯光，老婆正站在猪圈边喂着猪，看见了长福回来，叉着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继续喂着她的猪。长福呆呆地看着老婆粗壮的腰肢，她这时似乎显得比平时更苍老一点，虽然她才过了三十岁。朦胧中他想起10年前，也是同样的晚上，只是少了鸡群咯咯地叫声，老婆第一次来家里，竟然就抢着帮他喂猪，长福的母亲二话没说就定下了这一门亲事，尽管长福感觉她似乎丑了一点，但是母亲马上责怪他说：“好看能当饭吃吗？我看这娃行，肯干活，不扭捏，是一个当家的好把式。”
　　
　　夜里长福躺在床上一直没有睡，静静地等待着老婆。终于老婆拖着笨重的身体躺在了他的身边，他有些激动地一把抱住了老婆，老婆轻轻地挣扎了一下就顺从地躺在了他的身下。许久他们停止了粗重的喘息，透着窗外的诱人的月光，长福搂着老婆讨好地说着什么……。
　　
　　第二天的早上，鸡刚叫，老婆就起身把大锅烧上了水，长福跟着也起身帮忙，老婆看了一眼长福，进了屋子，不一会她的手里拿着一个红布包，打开，拿出了五张100块，放在了长福的手上。长福一把把钱攥在手里，就兴兴冲冲地向学校走去。
　　
　　黎明的天空漏出了美丽的青色，树枝上压满了绿绿的叶子，露珠在太阳下闪闪发亮，长福的心里充满着轻松的喜悦。在他的心里早把这些钱一分一分的算好了，请人是不用花钱的，动员一下学生家长，人力的问题就解决了，钱只用来买修房子的材料，材料叫家里有车的，对，叫王新华的家长去买好了。长福来到了学校，他看教室的眼神仿佛是在看着一座美丽的殿堂，而不是一座破旧的矮土房，而他就是这个殿堂里的主人，一种新的喜悦和骄傲充塞了他的心，使他一路上高声吹着口哨。
　　一个星期后，新修好的教室，呈现在长福的眼前，他满意的到处和人说：“这下好了，教室不漏雨了。”
　　
　　自从教室修好之后，天就像漏了一样，不停的下雨，很多孩子都没有来上学，只有几个爱学习的孩子坚持着，长福满意地看着不在漏雨的房子，用心地指导着这几个孩子的学习，窗外的雨更大了，一个孩子恐惧地指着窗外的山坡，大叫着山塌了，长福丢下书本，打开了门，看见远处的山体裂开了口子，泥沙顺着口子崩溃地向他家的方向流淌过去，他的脸变了，他狂喊着冲出了教室，可是没跑多远他又折了回来，他看着教室里的几个孩子，他必须先把他们带到安全的地方，他的脸急的通红，他吆喝着孩子快跑。他能听见身后房子倒塌的声音。终于他把孩子们带到了安全的地方，这时候村子已经不见了，泥石流冲垮了很多的房子，远远看去家已经成了废墟，他奋不顾身地往家的方向跑去，他的脚陷进了泥里，他奋力地拔着腿，越来越多的泥沙让他寸步难行，越来越多的泥沙……泥沙很快覆盖了他的身体，他感觉到无法呼吸了，他的手直直地伸向的家的方向……
　　又是一个黄昏的时候，长福的老婆披麻戴孝，送着一个两人抬的黑棺材出门。她再三把脸贴在冰凉的棺材板上，用她披散的乱发柔擦着半干的封漆。使她的脸显得更黑了，细小的眼睛里冲满了眼泪，她用沙哑打颤的声音哀嚎着：
　　
　　“吴长福…你怎么可以先走了……你留下我们孤儿寡母怎么办呀……你这不是活活叫我疼死吗？……长福呀……长福啊，我的长福呀……你怎么就那么傻呀……我当时没在家里……我和孩子在地里干活……泥沙来了，我早早就带孩子跑到高处了……你说你傻不傻……自己跑了就得了……你还回来干嘛呀……！”她哭得死去活来——她觉得她一生中唯一的依靠就这样失去了……。
　　雨终于停了，国家拨下来的救济款，分到每个受灾人的手中，新盖的学校高大而且敞亮，如果长福看见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黄黄的月亮斜挂在昏暗的天空，小村子又笼罩在炊烟下，长福家新养的小黄鸡在新家的院子里自由的乱跑着，儿子用胖呼呼的小手，有模有样地翻看着长福遗留下来的小学课本。长福的老婆在灶间忙碌着，今天是长福的忌日，她早早的买来了酒和菜，桌子上放着三双筷子，有一双是属于长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