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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周年的光华荣景
《吉訶德》中译版美不胜收*1
张淑英
四百年前,某年某月某一天,塞万提斯在狱中提笔写道:「閒来无事,鬱鬱寡欢,信手拈来,下笔著书」。塞万提斯拋弃坚硬的剑戟,改持舒软的羽毛笔后,深諳「作家」的处境,他说文学作品是作家「孤寂的犒赏,哀愁的伙伴」。四百年后,也是承袭西班牙文学传统风格的塞拉引述强调:「呕心沥血之作是在寂寞中酝酿而成」。以米兰‧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的论述反思,《吉訶德》*2 的写作,早在塞万提斯忖度他人生的「轻」(閒来无事/信手拈来)与「重」(鬱鬱寡欢/下笔著书)间,酝酿诞生。二OO五年西语世界(甚至国际文坛)庆祝《吉訶德》诞生四百週年,对应塞拉〈谈写作〉的阐述,益让人觉得文学的永恆与影响:「小说人物的生命比作家的生命来得重要也较合逻辑。人物的生命,比作家的生命真实且持久。人物的生命比作家的生命朝气蓬勃又高风亮节。塞万提斯活在吉訶德中,而塞万提斯,好多年前就死了。」
西班牙还是「日不落帝国」的黄金世纪时代,塞万提斯曾是男儿志在四方,有役必与,企求汗马功劳,铺建坦荡仕途。孰料事与愿违,几次战役耽搁,又曾身陷囹圄,《吉訶德》传记好比他揽镜自照的「他我」,一个恢復理性的塞万提斯/吉訶德从「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的心境回顾那往昔不曾,往后也不再的人生抱负.潜心刻画,进入「谈笑间,强虏灰飞湮灭」的幻觉真理状态的塞万提斯/吉訶德。四个世纪以来,百工各业,多少人曾自许(詡)為「吉訶德」!那贴近「吉訶德」的心是一种嚮往、一种狂狷、一种谦卑、一种自我解嘲(解脱)、一种志业与理想(多麼繁复的理性与感性的纠葛啊!)。但「吉訶德」(塞万提斯)绝对不是「坐而言」的「完美主义者」。
西班牙文学的传统是什麼?他是《吉訶德》承先啟后奠定下来的「流浪汉小说」,也是「骑士(歧视)文学」的终结者 .精细区隔,《吉訶德》实有多重面向:边境文学(类似今日跨越疆界、离散主题小说)、牧人文学、骑士文学、旅行文学…等等)。《吉訶德》一六O五年面世后,在其他国度(甚至西班牙本土)也并非喝采蜂拥、平步青云,「他」在英、德、法不少评论中曾只是「观其行,不听其言」的负面评价人物。傅柯在《疯癲与文明》裡提到,塞万提斯和莎士比亚是两位将「疯癲」著墨最佳的卓越典范。吉訶德因「疯癲」流芳百世,他的「疯癲」却让死亡不朽。尔今,「吉訶德」可以侃侃而谈:「人虽欲自绝,其何伤於日月乎?」西班牙人说:「初读《吉訶德》,讥笑;再读《吉訶德》,深思; 三读《吉訶德》,流泪。」二十世纪、二十一世纪蔚為风尚的「旅行文学」书写与创作,吉訶德呵呵大笑:「现代人边旅行边照相,我巴洛克游侠边旅行边打架」。十九世纪写实小说风起云涌,俄国文学是一颗闪亮的啟明星,契訶夫把这股风潮与发皇追本溯源,归功给塞万提斯的《吉訶德》。几世纪以来,文坛煜煜辉赫的小说文类及膾炙人口的人物原型(例如「双人行、反英雄」角色)在何处?吉訶德深思:「我先知先觉,早想到旅行要结伴:谈情说爱,畅谈人生哲理,志不同道合,一定得找个拌嘴的人脑力激盪,而不是应声虫。」吉訶德和桑丘唇枪舌剑般的争论辩驳,最后合為一张说服全人类的「名嘴」 (西语论坛术语称之為「吉訶德桑丘化」,「桑丘吉訶德化」,两人是彼此的「本尊和分身」)。
二ΟΟ二年五月,诺贝尔协会和挪威书卷俱乐部邀请五十四个国家共一百位作家,请他们选出歷史上最為杰出的文学作品,出炉名单共列百部作品,塞万提斯的《吉訶德》独占鼇头,成為参与筛选评定作家心目中「歷史上最佳杰作」。这个文坛或作家一向不甚认可,也不太有共识的经典杰作精选法,也无法忘却《吉訶德》。吉訶德或许会慨嘆流泪:「大江东去,浪涛尽,我才是千古风流人物」。
歷经世纪岁月洗礼的文学经典意义,应该是世世代代不断有继起生命(读者与研究者)在(再)阅读它、保存它、研究它、修復它、詮释它,而且应该是徐志摩所谓的「数大就是美」的方式围绕它,珍藏它。广义的西班牙语文学(西班牙和拉丁美洲),八百餘年来(中世纪迄今),因為《吉訶德》而有所谓的「塞学研究」或「塞学专家」(cervantistas)*3 。四千万人口的西班牙人和近四亿人口的拉丁美洲人民说:「我们说的是塞万提斯的语言,我们读的是塞万提斯的文学」(诚然,拉丁美洲至少有数百种原住民语言)。近四分之一世纪来,三位西语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马奎斯、塞拉、帕斯)在一九九七年西语研讨会中同步发声:「我们写的是塞万提斯的文学」。
乍听,彷彿是中国春秋战国时代,百家争鸣,独尊儒学般的趋势,然而,那股心声就像波赫士在〈波赫士与我〉一文中提到:「好东西不属於任何人,也不属於作家,而是属於语言或传统」。《吉訶德》(以及其他语言的经典文学)都已成為人类文化共同遗產。四百年来,西语世界(读者、学者、出版者、书市)对《吉訶德》的投入已经跨越「统计数据」的意义。西班牙语知识份子阶层常言:精读《吉訶德》就是迈向学习正统道地(包括俚俗、民情)的「西班牙语」的康庄大道。「吉訶德」的生命随著时代思潮的蜕变,因应读者阶层的不同,因為不同地域人群对作家和学者的偏好,出版社的声誉与投入、或配合跨艺术、跨文化的潮流推动,书写和口语使用的变革,或研究者的解读与学术背景(比较文学、语言学、性别研究、政治学、社会学…)…等等,时间越久远,可以詮释的空间越宽广,塞万提斯创造的「吉訶德」躯体之外,所谓的「塞学专家」前仆后继,后浪推前浪,各种译註、导读,古文白话对照,改写、儿童青少年版本,教学版本,插画绘本…, 不因既有存在的文本而停止读者、学者与出版者的热忱,彷彿一项產品在不同国度需有不同的代言人一般,自有他的商机与书迷。这,则不是所有文学作品可以享有的机缘福报。
说学西班牙文阅读《吉訶德》太沉重,因為,专业的偏执狂会让我们对语言情有独钟,也因此挑剔。西班牙皇家语言学院院士里科(Francisco Rico)的译注研究篇幅,便是另一部《吉訶德》的厚度!《吉訶德》中文译本的统计数据和书市的关注在中文世界则有别於西语国度本身的意义。《吉訶德》中文译本在台湾(包括绘本、改写、儿童青少年读本、绝版或流通)至少二十五种,「译者」泰半隐其姓名,仅见原作者与出版者,间接翻译改写居多。大陆《吉訶德》中译,约略接触所知,几近「十家争鸣」(名),泰半以英文直译 (一九二O年代有林琴南、陈家麟; 三O年代则有贺玉波、?瑞青、?志达、傅东华等人。)一九八O年代以来,杨絳(严格说来,不算西文直译)、董燕生、屠孟超、孙家孟、刘京胜等人苦心孤诣投入。除却原著专有名词(地名、人名、饮食文化、俚语意涵、古西文用法)这些对文本及文化的詮释与影响元素都仍有考证的空间,两地译者的翻译传递工夫和热诚让我们充满敬意与佩服,因為我(们)都没有勇气去贴近《吉訶德》迻译它。搁置语言的藩篱,台湾现有原著完整的译本是杨絳的《堂吉訶德》,透过中文迻译阅读《吉訶德》别有一番盎然趣味。因為文化的异质,必然有另一番詮释;因為中文的涵养和阅读喜好让读者有了选择评论的空间,因為翻译之难(难於上青天!),因此,每位译者都有他令人惊艳的译笔,字裡行间行云流水,毫无生硬饶舌的外语语法;同样,也有疏忽的讹误、自我詮释、甚或蛇足。
杨降译过西班牙第一本流浪汉小说名著《小癩子》,类同技巧处理《堂吉訶 德》,善用家乡的俚语(词汇)、嫻熟中国文学诗词的格律韵法,转换在翻译上贴切优雅,也因為如此,有时语句显得牵强,彷彿顺不过气;个人的文笔造诣无庸置疑,时而还会替原著添脂抹粉。读来译者(杨絳)「自我实现」的挑战大於盱衡读者阅读的能力与接受度,文字书写较多琢磨,毕竟非以嫻熟的西语直接投入迻译工作。董燕生的 《堂·吉訶德》被西语媒体和大陆译界誉(喻)為第一部「西语直译」的《吉訶德》译本。他标榜要以现代汉语普通话和符合当代读者口味的译笔再现《吉訶德》。因此,后续两部译本(屠孟超和孙家孟),用字遣词明显依循董燕生的理念,译出较顺畅的口语,较少中国南北地域的不同用语。孙家孟的译本取得达利基金会授权,将达利插画加入译本中,增添几许视觉美感和以图会文的想像空间。西文有关《吉訶德》的相关绘图美不胜收,我独爱安东尼欧‧索拉(Antonio Saura)*4 黑白简洁线条勾勒的吉訶德、桑丘与罗西纳特(瘦弱的劣马),将文字的「朴学」之风淋漓尽致展现在绘画上。
雀跃的心欣见《吉訶德》凤还巢,首度以西文直译面貌和读者见面.这部《堂吉訶德》(屠孟超译)是另一个代言人,是二十一世纪的吉訶德先生诉说十七世纪的故事。屠孟超译过多部西语作品,中文读者除了西语这一道墙,仍有两地惯用语的差异,屠译《堂吉訶德》,已经降低这个语言差异。塞万提斯在第二部的献词,戏謔提到中国皇帝派信使送亲笔信函给他,表示急欲见(读)《吉訶德》,因為想在中国成立一所西班牙语学院,以《吉訶德》為教本。塞万提斯四百年前的「预言」(寓言)在二十一世纪实现,如今不仅有读者,还让他的《吉訶德》像远方来的朋友,用中文自我介绍给中文国度的友人。
「各师各法谈翻译」本不是个放诸四海而皆準的法则,身為一个(西语)读/学(习)者,我们需要不同的译本让我们领略不同译者对《吉訶德》的瞭解层次,更需要不同的译笔让我们选择接触我们可以(也愿意)贴近的「吉訶德」;也让不同译笔呈现中文之美,反映西语之妙。让《吉訶德》四百週年的纪念在中文世界也像是个「眾神的花园」,有琳瑯满目的中文《吉訶德》齐聚的奥林帕斯神殿!
二ΟΟ五年三月十四日
【作者简介】 张淑英,辅仁大学西班牙语文学系, 西班牙语文学研究所毕业。西班牙马德里大学文学博士。现為台湾大学外国语文学系教授。专长领域為当代西班牙与拉丁美洲文学及电影研究、中西笔译理论与实际、西语文化出版现况研究。所发表学术著作、论文、笔译及口译作品繁多。译有辅仁大学西班牙语文学研究所两位已故师长诗集:《宝岛忆往》(白安茂(Manuel Bayo Garcia)著)、《无垠的海岸》( 劳治国(Carlos del Saz-Orozco)著); 西语文学名著《杜瓦特家族》、《亚卡利亚之旅》、《消逝的天鹅》、《解剖师与性感带》、《鲁佛》以及中诗西译《零度以上的风景》等。经常受邀為报章杂誌撰写西班牙文学与拉丁美洲文学相关评论,亟思為促进中西文化之交流扮演积极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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构思此文当儿,得知我的文学老师--在台任教二十年的白安茂教授(Manuel Bayo Garcia,1940-2005)因病逝世,感念二十年来师生情谊,对我在文学上的啟蒙与教导,谨以此文向他致意,永恆怀念。
*2
西文的Don Quijote,人物与作品我以「吉訶德」迻译。
*3
淡江大学西语系退休的田毓英教授和任职辅大西语系二十载的西籍白安茂教授则是台湾的「塞学专家」。
*4
安东尼欧.索拉画风倾向表现主义画派,弟弟是西班牙名导演卡洛斯.索拉(Carlos Saura)。
[ 本帖最后由 sino 于 2006-5-15 06:09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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