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搁浅推荐书之二《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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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0-14 20:17:2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围城》并不仅仅是一部爱情小说。它的内容是多方面的,它的主题和象征是多层次的。
  《围城》的象征源自书中人物对话中引用的外国成语,“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又说像“被围困的城堡fortresse assiégée,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 但如果仅仅局限于婚姻来谈“围城”困境,显然不是钱锺书的本意。“围城”困境是贯穿于人生各个层次的。后来方鸿渐又重提此事,并评论道:“我近来对人生万事,都有这个感想。”这就是点题之笔。钱锺书在全书安排了许多变奏,使得“围城”的象征意义超越婚姻层次,而形成多声部的共鸣。
  《围城》从“围城”这个比喻开始,淋漓尽致地表现了人类的“围城”困境:不断的追求和对所追求到的成功的随之而来的不满足和厌烦,两者之间的矛盾和转换,其间交织着的希望与失望,欢乐与痛苦,执著与动摇——这一切构成的人生万事。“围城”困境告诉我们人生追求的结果很可能是虚妄的,这看起来好像很有点悲观,但骨子里却是个严肃的追求,热忱深埋在冷静之下,一如钱锺书本人的一生。他揭穿了追求终极理想、终极目的的虚妄,这就有可能使追求的过程不再仅仅成为一种手段,而使它本身的重要意义得以被认识和承认,使我们明白追求与希望的无止境而义无反顾,不再堕入虚无。


第一章



    红海早过了。船在印度洋面上开驶着。但是太阳依然不饶人地迟落早起侵占去大部分的
夜。夜仿佛纸浸了油,变成半透明体;它给太阳拥抱住了,分不出身来,也许是给太阳陶醉
了,所以夕照霞隐褪后的夜色也带着酡红。到红消醉醒,船舱里的睡人也一身腻汗地醒来,
洗了澡赶到甲板上吹海风,又是一天开始。这是七月下旬,合中国旧历的三伏,一年最热的
时候。在中国热得更比常年利害,事后大家都说是兵戈之象,因为这就是民国二十六年【一
九三七年】。

    这条法国邮船白拉日隆子爵号(Vicomtedebrageloone)正向中国
开来。早晨八点多钟,冲洗过的三等舱甲板湿意未干,但已坐立了人,法国人,德国流亡出
来的尤太人、印度人、安南人,不用说还有中国人。海风里早含着燥热,胖人身体给风吹干
了,蒙上一层汗结的盐霜,仿佛刚在巴勒斯坦的死海里洗过澡。毕竟是清晨,人的兴致还不
没给太阳晒萎,烘懒,说话做事都很起劲。那几个新派到安南或中国租界当警察的法国人,
正围了那年轻善撒娇的尤太女人在调情。俾斯麦曾说过,法国公使大使的特点,就是一句外
国话不会讲;这几样警察并不懂德文,居然传情达意,引得尤太女人格格地笑,比他们的外
交官强多了。这女人的漂亮丈夫,在旁顾而乐之,因为几天来,香烟、啤酒、柠檬水沾光了
不少。红海已过,不怕热极引火,所以等一会甲板上零星果皮、纸片、瓶塞之外,香烟头定
又遍处皆是。法国人的思想是有名的清楚,他们的文章也明白干净,但是他们的做事,无不
混乱、肮脏、喧哗,但看这船上的乱糟糟。这船,倚仗人的机巧,载满人的扰攘,寄满人的
希望,热闹地行着,每分钟把沾污了人气的一小方水面,还给那无情、无尽、无际的大海。

    照例每年夏天有一批中国留学生学成回国。这船上也有十来个人。大多数是职业尚无着
落的青年,直在暑假初回中国,可以从容找事。那些不悉没事的学生要到秋凉才慢慢地肯动
身回国。船上这几们,有在法国留学的,有在英国、德国、比国等读书,到巴黎去增长夜生
活经险,因此也坐法国船的,他们天涯相遇,一见如故,谈起外患内乱的祖国,都恨不得立
刻就回去为它服务。船走得这样慢,大家一片乡心,正愁无处寄托,不知哪里忽来了两副麻
将牌。麻将当然是国技,又听说在美国风行;打牌不但有故乡风味,并且适合世界潮流。妙
得很人数可凑成两桌而有余,所以除掉吃饭睡觉以外,他们成天赌钱消遣。早餐刚过,下面
餐室里已忙打第一圈牌,甲板上只看得见两个中国女人,一个算不得人的小孩子--至少船
公司没当他是人,没要他父母为他补买船票。那个戴太阳眼镜、身上摊本小说的女人,衣服
极斯文讲究。皮肤在东方人里,要算得白,可惜这白色不顶新鲜,带些干滞。她去掉了黑眼
镜,眉清目秀,只是嘴唇嫌薄,擦了口红还不够丰厚。假使她从帆布躺椅上站起来,会见得
身段瘦削,也许轮廓的线条太硬,像方头钢笔划成的,年龄看上去有二十五六,不过新派女
人的年龄好比旧式女人婚帖上的年庚,需要考订学家所谓外证据来断定真确性,本身是看不
出的。那男孩子的母亲已有三十开外,穿件半旧的黑纱旗袍,满面劳碌困倦,加上天生的倒
挂眉毛,愈觉愁苦可怜。孩子不足两岁,塌鼻子,眼睛两条斜缝,眉毛高高在上,跟眼睛远
隔得彼此要害相思病,活像报上讽刺画里的中国人的脸。他刚会走路,一刻不停地要乱跑;
母亲怕热,拉得手累心烦,又惦记着丈夫在下面的输赢,不住骂这孩子讨厌。这孩子跑不到
哪里去便改变宗旨,扑向看书的女人身上。那女人平日就有一种孤芳自赏、落落难合的神情
--大宴会上没人敷衍的来宾或喜酒席上过时未嫁的少女所常有的神情--此刻更流露出嫌
恶,黑眼镜也遮盖不了。孩子的母亲有些觉得,抱歉地拉皮带道:“你这淘气的孩子,去跟
苏小姐捣乱!快回来。--苏小姐,你真用功!学问那么好,还成天看书。孙先生常跟我
说,女学生像苏小姐才算替中国争面子,人又美,又是博士,这样的人哪里去找呢?像我们
白来了外国一次,没读过半句书,一辈子做管家婆子,在国内念的书,生小孩儿全忘了--
吓!死讨厌!我叫你别去你不干好事,准弄脏了苏小姐的衣服。”苏小姐一向瞧不起这们寒
碜的孙太太,而且最不喜欢小孩子,可是听了这些话,心上高兴,倒和气地笑道:“让他
来,我最喜欢小孩子。”她脱下太阳眼镜,合上对着出神的书,小心翼翼地握拄池孩子的手
腕,免得在自己衣服上乱擦,问他道:“爸爸呢?”小孩子不回答,睁大了眼,向苏小姐
“波!波!”吹唾沫,学餐室里养的金鱼吹气泡。苏小姐慌得忪了手,掏出手帕来自卫。母
亲忙使劲拉他,嚷着要打他嘴巴,一面叹气道:“他爸爸在下面赌钱,还用说么!我不懂为
什么男人全爱赌,你看咱们同船的几位,没一个不赌得错天黑地。赢几个钱回来,还说得
过。像我们孙先生输了不少钱,还要赌,恨死我了!”苏小姐听了最后几句小家子气的话,
不由心里又对孙太太鄙夷,冷冷说道:“方先生倒不赌。”孙太太鼻孔朝天,出冷气道:
“方先生!他下船的时候也打过牌。现在他忙着追求鲍小姐,当然分不出工夫来。人家终身
大事,比赌钱要紧得多呢。我就看不出鲍小姐又黑又粗,有什么美,会引得方先生好好二等
客人不做,换到三等舱来受罪。我看他们俩要好得很,也许到香港,就会订婚。这真是‘有
缘千里来相会’了。”苏小姐听了,心里直刺痛,回答孙太太同时安慰自己道:“那绝不可
能!鲍小姐有婚夫,她自己跟我讲过。她留学的钱还是她夫婚夫出的。”孙太太道:“有示
婚夫还那样浪漫么?我们是老古董了,总算这次学个新鲜。苏小姐,我告诉你句笑话,方先
生跟你在中国是老同学,他是不是一向说话随便的?昨天孙先生跟他讲赌钱手运不好,他还
笑呢。他说孙先生在法国这许多年,全不知道法国人的迷信:太太不忠实,偷人,丈夫做了
乌龟,买彩票准中头奖,赌钱准赢,所以,他说,男人赌钱输了,该引以自慰。孙先生告诉
我,我怪他当时没质问姓方的,这话什么意思。现在看来,鲍小姐那位示婚夫一定会中航空
奖券头奖,假如他做了方太太,方先生赌钱的手气非好不可。”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
的砂砾或者出鱼片里示净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

    苏小姐道:“鲍小姐行为太不像妇学生,打扮也够丢人--”那小孩子忽然向她们背后
伸了双手,大笑大跳。两人回头看,正是鲍小姐走向这儿来,手里拿一块糖,远远地逗着那
孩子。她只穿绯霞色抹胸,海蓝色巾肉短裤,漏空白皮鞋里露出涂红的指甲。在热带热天,
也话这是最合理的妆束,船上有一两个外国女人就这样打扮。可是苏小姐沉得鲍小姐赤身露
体,伤害及中国国体。那些男学生看得心头起火。口角流水,背着鲍小姐说笑个不了。有人
叫她“熟食铺子”(charcuterie),因为只有熟食店会把那许多颜色暖热的肉
公开陈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为据说“真理”是赤裸裸的”。鲍小姐并未一丝不挂,
所以他们修正为“局部的真理”。

    鲍小姐走来了,招呼她们俩说:“你们起得真早呀,我大热天还喜欢懒在床上。令天苏
小姐起身我都不知道,睡得像木头。”鲍小姐本想说“睡重像猪”,一转念想说“像死
人”,终觉得死人比猪好不了多少,所以向英文里借来那个比喻。好忙解释一句道:“这船
走着真像个摇篮,人给它摆得迷迷糊糊只想睡。”“那么,你就是摇篮里睡着的小宝贝了。
瞧,多可爱!”苏小姐说。

    鲍小姐打她一下道:“你!苏东坡的妹妹,才女!”--“苏小妹”是同船男学生为苏
小姐起的个号。“东坡”两个字给鲍小姐南洋口音念得好像法国话里的“坟墓”(tomb
eau)。

    苏小姐哏鲍小姐同舱,睡的是下铺,比鲍小姐方便得多,不必每天爬上爬下。可是这几
天她嫌恶着鲍小姐,觉得她什么都妨害了自己:打鼾太响,闹得自己睡不熟,翻身太重,上
铺像要塌上来。给鲍小组打了一下,她便说:“孙太太,你评评理。

    叫她‘小宝贝’,还要挨打!睡得着就是福气。我知道你爱睡,所以从来不不响,免重
吵醒你。你跟我廛怕发胖,可是你在般上这样爱睡,我想你又该添好几磅了。

    ”小孩吵着要糖,到手便咬,他母亲叫他谢鲍小姐,他不瞅睬,孙太太只好自己跟鲍小
姐甫衍。苏小姐早看见这粮惠而不费,就是船上早餐喝咖啡用的方糖。她鄙薄鲍小姐这种作
风,不愿意跟她多讲,又打开书来,眼梢却瞟见鲍小姐把两张帆布椅子拉到距离较远的空处
并放着,心里骂她列耻,同时自恨为什么去看她。那时候方鸿渐也到甲板上来,在她们?前
面走过,停步应酬几句,问“小弟弟好”。孙太太爱理不理地应一声。苏小姐笑道:“快去
罢,不怕人等得心焦么?”方鸿渐红了脸傻傻便撇了苏小姐走去。苏小姐明知留不住他,可
是他真去了,倒怅然有失。书上一字没看进去耳听得鲍小姐娇声说笑,她忍不住一看,方鸿
渐正抽着烟,鲍小姐向他抻手,他掏出香烟匣来给她一支,鲍小姐衔在嘴里,他手指在打火
匣上作势要为她点烟,她忽然嘴迎上去把衔的烟头凑在他抽的烟头上一吸,那支烟点着了,
鲍小姐得间地吐口烟出来。苏小姐气得身上发伶,想这两个人真不要脸,大庭广从竟借烟

    卷来接吻。再看不过了,站起来,说要下面去。其实她知道下面没有地方可去,餐室里
有人打牌,卧舱里太闷。孙太太也想下去问问男人今天输了多少钱,但怕男人输急了,一问
反在自己身上出气,回房舱又有半天吵嘴;因此不敢冒昧起身,只问

    小孩子要不要下去撒尿。

    苏小姐骂方鸿渐无耻,实在是冤枉。他那时候窘得似乎甲板上人都在注意他,心里怪鲍
小姐太做得出,恨不能说她几句。他虽然现在二十七岁,早订过婚,却没有恋爱训练。父亲
是前清举人,在本乡江南一个小县里做大绅士。他们那县里人侨居在大都市的,干三种行业
的十居其九:打铁,磨豆腐,抬轿子。土产中艺术品以泥娃娃最出名;年轻人时大学,以学
土木为最多。铁的硬,豆腐的淡而无味,轿子的容量狭小,还加上泥土气,这算他们的民
风。就是发财做官的人,也欠大方,这县有个姓周的在上海开铁铺子财,又跟同业的同乡组
织一家小银行,名叫“点金银行”,自己荣任经理,他记起衣锦还乡那句成语,有一年乘清
明节回县去祭祠扫墓,结识本地人士。方鸿渐的父亲是一乡之望,周经理少不得上门拜访,
因此成了朋友,从朋友攀为亲家。鸿渐还在高中读书,随家里作主订了婚。未婚妻并没见
面,只瞻爷过一张半身照相,也漠不关心。两年后到北平进大学,第一次经历男女同学的风
味,看人家一对对谈情说爱,好不眼红。想起未婚妻高中读了一年书,便不进学校,在家实
习家务,等嫁过来做能干媳妇,不由自主地对她厌恨。这样怨命,怨父亲,发了几天呆,忽
然醒悟,壮着胆写信到家里要求解约。他国文曾得老子指授,大中学会考考过第二,所以这
信文绉绉,没把之乎者也用错。信上说什么:“迩来触绪善感,欢寡悉殷,怀抱剧有秋气。
每揽镜自照,神寒形削,清癯非寿者相。窃恐我躬不阅,周女士或将贻误终身。尚望大人垂
体下情,善为解铃,毋小不忍而成终天之恨。”他自以为这信措词凄婉,打得动铁石心肠。
谁知道父亲信来痛骂一顿:“吾不惜重资,命汝千里负笈,汝埋头攻读之不暇,而有余闲照
镜耶?汝非妇人女子,何须置镜?惟梨园子弟,身为丈夫而对镜顾影,为世所贱。吾不图汝
甫离漆下,已渝染恶习,可叹可恨!且父母在,不言老,汝不善体高堂念远之情,以死相
吓,丧心不孝,于斯而极!当是汝校男女同学,汝睹色起意,见异思迁;汝拖词悲秋,吾知
汝实为怀春,难逃老夫洞鉴也。若执迷不悔,吾将停止寄款,命汝休学回家,明年与汝弟同
时结婚。细思吾言,慎之切切!”方鸿渐吓矮了半截,想不到老头子这样精明。忙写回信讨
饶和解释,说:镜子是同室学生的,他并没有买:这几天吃美国鱼肝油丸、德国维他命片,
身体精神好转,脸也丰满起来,只可惜药价太贵,舍不得钱;至于结婚一节,务请到到毕业
后举行,一来妨碍学业,二来他还不能养家,添他父亲负担,于心不安。他父亲收到这信,
证明自己的威严远及于几千里外,得意非凡,兴头上汇给儿子一笔钱,让他买补药。方鸿渐
从此死心不散妄想,开始读叔本华,常聪明地对同学们说:“世间哪有恋爱?压根儿是生殖
冲动。”转眼已到大学第四年,只等明年毕业结婚。一天,父亲来封快信,上面说:“顷得
汝岳丈电报,骇悉淑英伤寒,为西医所误,遂于本有十日下午四时长逝,殊堪痛惜。过门在
即,好事多磨,皆汝无福所臻也。”信后又添几句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使三年前结
婚,则此番吾家破费不赀矣。然吾家积德之门,苟婚事早完,淑媳或可脱灾延寿。姻缘前
定,勿必过悲。但汝岳父处应去一信唁之。”鸿渐看了有犯人蒙赦的快活,但对那短命的女
孩子,也稍微怜悯。

    自己既享自由之乐,愿意旁人减去悲哀,于是向未过门丈人处真去了一封慰唁的长信。
周经理收到信,觉得这孩子知礼,便分付银行文书科王主任作复,文书科主任看见原信,向
东家大大恭维这位未过门姑爷文理书法好,并且对死者情词深挚,想见天性极厚,定是个远
到之器,周经理听得开心,叫主任回信说:女儿虽没过门翁婿名分不改,生平只有一个女
儿,本想好好热闹一下,现在把陪嫁办喜事的那笔款子加上方家聘金为女儿做生意所得利
息,一共两万块钱,折合外汇一千三百镑,给方鸿渐明年毕业了做留学费,方鸿渐做梦都没
想到这样的好运气,对他死去的未婚妻十分感激,他是个无用之人,学不了土木工程,在大
学里从社会学系转哲学系,最后转入中国文学系毕业。学国文的人出洋“深造”听来有些滑
稽。事实上,惟有学中国文学的人非到外国留学不可。因为一切其他科目像数学、物理、哲
学。心理。

    经济,法律等等都是从外国港灌输进来的,早已洋气扑鼻;只有国文是国货土产,还需
要处国招牌,方可维持地位,正好像中国官吏,商人在本国剥削来的钱要换外汇,才能保持
国币的原来价值。

    方鸿渐到了欧洲,既不钞敦煌卷子,又不访《永乐大典》,也不找太平天国文献,更不
学蒙古文、西藏文或梵文。四年中倒换了三个大学,伦敦、巴黎、柏林;随便听几门功课,
兴趣颇广,心得全无,生活尤其懒散。第四年春天,他看银行里只剩四百多镑,就计划夏天
回国。方老先生也写信问他是否已得博士学位,何日东归,他回信大发议论,痛骂博士头衔
的毫无实际。方老先生大不谓然,可是儿子大了,不敢再把父亲的尊严去威胁他;便信上
说,自己深知道头衔无用,决不勉强儿子

    ,但周经理出钱不少,终得对他有个交代。过几天,方鸿渐又收到丈人的信,说什么:
“贤婿才高学富,名满五洲,本不须以博士为夸耀。然令尊大人乃前清孝廉公,贤婿似宜举
洋进士,庶几克绍箕裘,后来居上,愚亦与有荣焉。”方鸿渐受到两面夹攻,才知道留学文
凭的重要。这一张文凭,仿佛有亚当、夏娃下身那片树叶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小小一方
纸能把一个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盖起来。

    自己没有文凭,好像精神上赤条条的,没有包裹。可是现在要弄个学位。无论自己去读
或雇枪手代做论文,时间经济都不够。就近汉堡大学的博士学位,算最容易混得了,但也需
要六个月,干脆骗家里人说是博士罢,只怕哄父亲和丈人不过;父亲是科举中人,要看“报
条”,丈人是商人,要看契据。他想不出办法,准备回家老着脸说没得到学位,一天,他到
柏林图书馆中国书编目室去看一位德国朋友,瞧见地板上一大堆民国初年上海出的期刊,
《东方杂志》、《小说月报》、《大中华》、《妇女杂志》全有。信手翻着一张中英文对照
的广告,是美国纽约什么“克莱登法商专门学校函授班,将来毕业,给予相当于学士、硕士
或博士之证书,章程函索即寄,通讯处纽约第几街几号几之几,方鸿渐心里一运,想事隔二
十多年,这学校不知是否存在,反正去封信问问,不费多少钱。那登广告的人,原是个骗
子,因为中国人不来上当,改行不干了,人也早死了。他住的那间公寓房间现在租给一个爱
尔兰人,具有爱尔兰人的不负责、爱尔兰人的急智、还有爱尔兰人的穷。相传爱尔人的不动
产(Irishfortune)是奶和屁股;这位是个萧伯纳式既高且瘦的男人,那两项
财产的分量又得打折扣。他当时在信箱里拿到鸿渐来信,以为邮差寄错了,但地址明明是自
己的,好奇拆开一看,莫名其妙,想了半天,快活得跳起来,忙向邻室小报记者借个打字
机,打了一封回信,说先生既在欧洲大学读书,程度想必高深,无庸再经函授手续,只要寄
一万字论文一篇附缴美金五百元,审查及格,立即寄上哲学博士文凭,回信可寄本人,不必
写学术名字。署名PatricMahoney,后面自赠了四五个博士头衔。方鸿渐看信
纸是普通用的,上面并没刻学校名字,信的内容分明更是骗局,搁下不理。爱尔兰人等急
了,又来封信,们如果价钱嫌贵,可以从长商议,本人素爱中国,办教育的人尤其不愿牟
利。

    方鸿渐盘算一下,想爱尔兰人无疑在捣鬼,自己买张假文凭回去哄人,岂非也成了骗
子?可是--记着,方鸿渐进过哲学系的--撒谎欺骗有时并非不道德。柏拉图《理想国》
里就说兵士对敌人,医生对病人,官吏对民众都应哄骗。圣如孔子,还假装生病,哄走了儒
悲,孟子甚至对齐宣王也撒谎装病。父亲和丈人希望自己是个博士,做儿子女婿的人好意思
教他们失望么?买张文凭去哄他们,好比前清时代花钱捐个官,或英国殖民地商人向帝国府
库报效几万镑换个爵士头衔,光耀门楣,也是孝子贤婿应有的承欢养志。反正自己将来找事
时,履历上决不开这个学位。索性把价钱杀得极低,假如爱尔兰人不肯,这事就算吹了,自
己也免做骗子,便复信说:至多出一百美金,先寄三十,文凭到手,再寄余款;此间尚有中
国同学三十余人,皆愿照此办法向贵校接洽。爱尔兰人起初不想答应,后来看方鸿渐语气坚
决,又就近打听出来美国博士头衔确在中国时髦,渐渐相信欧洲真有三十多条中国糊涂虫,
要向他买文凭。他并且探出来做这种买卖的同行很多,例如东方大学、东美合众国大学,联
合大学(IntercollegiaeUniversity)、真理大学等等,便宜的
可以十块美金出买硕士文凭,神玄大学(CollegeofDivineMetaphs
ics)廉价一起奉送三种博士文凭;这都是堂堂立案注册的学校,自己万万比不上。于是
他抱薄利畅销的宗旨,跟鸿渐生意成交。他收到三十美金,印了四五十张空白文赁填好一
张,寄给鸿渐,附信催他缴款和通知其他学生来接洽。鸿渐回信道,经详细调查,美国并无
这个学校,文凭等于废纸,姑念初犯,不予追究,希望悔过自新,汇上十美金聊充改行的本
钱,爱尔兰人气得咒骂个不停,喝醉酒,红着眼要找中国人打架,这事也许是中国自有外交
或订商约以来唯一的胜利。

    鸿渐先到照相馆里穿上德国大学博士的制服,照了张四寸相。父亲和丈人处各寄一张,
信上千叮万嘱说,生平最恨“博士”之称,此番未能免俗,不足为外人道。

    回法国玩了几星期,买二等舱票回国。马赛上船以后,发见二等舱只有他一个中国人,
寂寞无聊得很,三等的中国学生觉得他也是学生而摆阔坐二等,对他有点儿敌视。他打听出
三等一个安南人舱里有张空铺,便跟船上管事商量,自愿放弃本来的舱位搬下来睡,饭还在
二等吃。这些同船的中国人里,只有苏小姐是中国旧相识,在里昂研究法国文学,做了一篇
《中国十八家白话诗人》的论文,新授博士。在大

    学同学的时候,她眼睛里未必有方鸿渐这小子。那时苏小姐把自己的爱情看得太名贵
了,不肯随便施与。现在呢,宛如做了好衣服,舍不得穿,锁在箱里,过一两年忽然发见这
衣服的样子和花色都不时髦了,有些自怅自悔。从前她一心要留学,嫌那几个追求自己的人
没有前程,大不了是大学毕业生。而今她身为女博士,反觉得崇高的孤独,没有人敢攀上
来,她对方鸿渐的家世略有所知,见他人不讨厌,似乎钱也充足,颇有意利用这航行期间,
给他一个亲近的机会。没提防她同舱的鲍小姐抢了个先去。鲍小姐生长澳门,据说身体里有
葡萄牙人的血。“葡萄牙人的血”这句话等于日本人说有本位文化,或私行改编外国剧本的
作者声明他改本“有著作权,不许翻译”。因为葡萄牙人血里根本就混有中国成分。而照鲍
小姐的身材估量,她那位葡萄牙母亲也许还间接从西班牙传来阿拉伯人的血胤。鲍小姐纤腰
一束,正合《天方夜谭》里阿拉伯诗人所歌颂的美人条件:“身围瘦,后部重,站立的时候
沉得腰肢酸痛。”长睫毛上一双欲眠似醉、含笑、带梦的大眼睛,圆满的上嘴唇好像鼓着在
跟爱人使性子。她那位未婚夫李医生不知珍重,出钱让她一个人到伦敦学产科。葡萄牙人有
句谚语说:“运气好的人生孩子第一胎准是女的。”因为女孩子长大了,可以打杂,看护弟
弟妹妹,在未嫁之前,她父母省得下一个女佣人的工钱。

    鲍小姐从小被父母差唤惯了,心眼伶俐,明白机会要自己找,快乐要自己寻。所以她宁
可跟一个比自己年龄长十二岁的人订婚,有机会出洋。英国人看惯白皮肤,瞧见她暗而不黑
的颜色、肥腻辛辣的引力,以为这是道地的东方美人。她自信很能引诱人,所以极快、极容
易地给人引诱了。好在她是学医的,并不当什么一回事,也没出什么乱子。她在英国过了两
年,这次回去结婚,跟丈夫一同挂牌。上船以后,中国学生打咱出她领香港政府发给的“大
不列颠子民”护照,算不得中国国籍,不大去亲近她。她不会讲法文,又不屑跟三等舱的广
东侍者打乡谈,甚觉无聊。她看方鸿渐是坐二等的,人还过得去,不失为旅行中消遣的伴
侣。苏小姐理想的自己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让方鸿渐卑逊地仰慕而后屈伏地求
爱。谁知道气候虽然每天华氏一百度左右,这种又甜又冷的冰淇淋作风全行不通。鲍小姐只
轻松一句话就把方鸿渐钩住了。鸿渐搬到三等的明天,上甲板散步,无意中碰见鲍小姐一个
人背靠着船栏杆在吹风,便招呼攀谈起来。讲不到几句话,鲍小姐生说:“方先生,你教我
想起了我的fiance,你相貌和他像极了!”方鸿渐听了,又害羞,又得意。一个可爱
的女人说你像她的未婚夫,等于表示假使她没订婚,你有资格得她的爱。刻薄鬼也许要这样
解释,她已经另有未婚夫了,你可以享受她未婚夫的权利而不必履行跟她结婚的义务。无论
如何,从此他们俩的交情像热带植物那样飞快的生长,其他中国男学生都跟方鸿渐开玩笑,
逼他请大家喝了一次冰咖啡和啤酒。

    方鸿渐那时候心上虽怪鲍小姐行动不检,也觉兴奋,回头看见苏小姐孙太太两张空椅
子,侥幸方才烟卷的事没落在她们眼里,当天晚上,起了海风,船有点颠簸。

    十点钟后,甲板上只有三五对男女,都躲在灯光照不到的黑影里喁喁情话。方鸿渐和鲍
小姐不说话,并肩踱着。一个大浪把船身晃得利害,鲍小姐也站不稳,方鸿渐勾住她腰,傍
了栏杆不走,馋嘴似地吻她。鲍小姐的嘴唇暗示着,身体依须着,这个急忙、粗率的抢吻渐
渐稳定下来,长得妥贴完密。鲍小姐顶灵便地推脱方鸿渐的手臂,嘴里深深呼吸口气,道:
“我给你闷死了!我在伤风,鼻子里透不过气来--太便宜你,你还没求我爱你!”“我现
在向你补求,行不行?”好像一切没恋爱过的男人,方鸿渐把“爱”字看得太尊贵和严重,
不肯随便应用在女人身上;他只觉得自己要鲍小姐,并不爱她,所以这样语言支吾。

    “反正没好活说,逃不了那几句老套儿。”“你嘴凑上来,我对你说,这话就一直钻到
你心里,省得走远路,拐了弯从耳朵里进去。”“我才不上你的当!有话斯斯文文的说。今
天够了,要是你不跟我胡闹,我明天……”方鸿渐不理会,又把手勾她腰。船身忽然一侧,
他没拉住栏杆,险的带累鲍小姐摔一交。同时黑影里其余的女人也尖声叫:“啊哟!”鲍小
姐借势脱身,道:“我觉得冷,先下去了。明天见。”撇下方鸿渐在甲板上。天空早起了黑
云,漏出疏疏几颗星,风浪像饕餮吞吃的声音,白天的汪洋大海,这时候全消化在更广大的
昏夜里。衬了这背景,一个人身心的搅动也缩小以至于无,只心里一团明天的希望,还未落
入渺茫,在广漠澎拜的黑暗深处,一点萤火似的自照着。

    从那天起,方鸿渐饭也常在二等吃。苏小姐对他的态度显著地冷淡,他私上问鲍小姐,
为什么苏小姐近来爱理不理。鲍小姐笑他是傻瓜,还说:“我猜想得出为什么,可是我不告
诉你,免得你骄气。”方鸿渐说她神经过敏,但此后碰见苏小姐

    愈觉得局促不安。船又过了锡兰和新加坡,不日到西贡,这是法国船一路走来第一个可
夸傲的本国殖民地。船上的法国人像狗望见了家,气势顿长,举动和声音也高亢好些。船在
下午傍岸,要停泊两夜。苏小姐有亲戚在这儿中国领事馆做事,派汽车到码头来接她吃晚
饭,在大家羡慕的眼光里,一个人先下船了,其余的学生决议上中国馆子聚餐。方鸿渐想跟
鲍小姐两个人另去吃饭,在大家面前不好意思讲出口,只得随他们走。吃完饭,孙氏夫妇带
小孩子先回船。余人坐了一回咖啡馆,鲍小姐提议上跳舞厅。方鸿渐虽在法国花钱学过两课
跳舞,本领并不到家,跟鲍小姐跳了一次,只好藏拙坐着,看她和旁人跳。十二点多钟,大
家兴尽回船睡觉。到码头下车,方鸿渐和鲍小姐落在后面。鲍小姐道:“今天苏小姐不回来
了。”“我同舱的安南人也上岸了,他的铺位听说又卖给一个从西贡到香港去的中国商人
了。”“咱们俩今天都是一个人睡,”鲍小姐好像不经意地说。

    方鸿渐心中电光瞥过似的,忽然照彻,可是射眼得不敢逼视,周身的血都升上脸来,他
正想说话,前面走的同伴回头叫道:“你们怎么话讲不完!走得慢吞吞的,怕我们听见,是
不是?”两人没说什么,直上船,大家道声“晚安”散去。方鸿渐洗了澡,回到舱里,躺下
又坐起来,打消已起的念头仿佛跟女人怀孕要打胎一样的难受,也许鲍小姐那句话并无用
意,去了自讨没趣;甲板上在装货,走廊里有两个巡逻的侍者防闲人混下来,难保不给他们
瞧见。自己拿不定文章,又不肯死心,忽听得轻快的脚步声,像从鲍小姐卧舱那面来的。鸿
渐心直跳起来。又给那脚步捺下去,仿佛一步步都踏在心上,那脚步半路停止,心也给它踏
住不敢动,好一会心被压得不能更忍了,幸而那脚步继续加快的走近来。鸿渐不再疑惑,心
也按束不住了,快活得要大叫,跳下铺,没套好拖鞋,就打开门帘,先闻到一阵鲍小姐惯用
的爽身粉的香味。

    明天早晨方鸿渐起来,太阳满窗,表上九点多了。他想这一晚的睡好甜,充实得梦都没
做,无怪睡叫“黑甜乡”,又想到鲍小姐皮肤暗,笑起来甜甜的,等会见面可叫他“黑
甜”,又联想到黑而甜的朱古力糖,只可惜法国出品的朱古力糖不好,天气又热,不吃这个
东西,否则买一匣请她。正懒在床上胡想,鲍小姐外面弹舱壁,骂他“懒虫”叫他快起来,
同上岸去玩。方鸿渐梳洗完毕,到鲍小姐舱外等了半天,她才打扮好。餐室里早点早开过,
另花钱叫了两客早餐。那伺候他们这一桌的侍者就是管方鸿渐房舱的阿刘。两人吃完想走,
阿刘不先收拾桌子上东西,笑嘻嘻看着他们俩伸手来,手心里三只女人夹头发的钗,打广东
官话拖泥带水地说:“方先生,这是我刚才铺你的床捡到的。”鲍小姐脸飞红,大眼睛像要
撑破眼眶。方鸿渐急得暗骂自己湖涂,起身时没检点一下,同时掏出三百法郎对阿刘道:
“拿去!那东西还给我。”阿刘道谢,还说他这人最靠得住,决不乱讲。鲍小姐眼望别处,
只做不知道。出了餐室,方鸿渐抱着歉把发钗还给鲍小姐,鲍小姐生气地掷在地下,说:
“谁还要这东西!经过了那家伙的脏手!”这事把他们整天的运气毁了,什么事都别扭。坐
洋车拉错了地方,买东西错付了钱,两人都没好运气。方鸿渐还想到昨晚那中国馆子吃午
饭,鲍小姐定要吃西菜,说不愿意碰见同船的熟人,便找到一家门面还像样的西馆。谁知道
从冷盘到咖啡,没有一样东西可口:上来的汤是凉的,冰淇淋倒是热的;鱼像海军陆战队,
已登陆了好几天;肉像潜水艇士兵,会长时期伏在水里;除醋外,面包、牛肉、红酒无一不
酸。两人吃得倒尽胃口,谈话也不投机。方鸿渐要博鲍小姐欢心,便把“黑甜”、“朱古力
小姐”那些亲昵的称呼告诉她。鲍小姐怫然道:“我就那样黑么?”方鸿渐固执地申辩道:
“我就爱你这颜色。我今年在西班牙,看见一个有名的美人跳舞,她皮肤只比外国熏火腿的
颜色淡上点儿。”鲍小姐的回答毫不合逻辑:“也许你喜欢苏小姐死鱼肚那样的白。你自己
就是扫烟囱的小黑炭,不照照镜子!”说着胜利地笑。

    方鸿渐给鲍小姐喷了一身黑,不好再讲。侍者上了鸡,碟子里一块像礼拜堂定风针上铁
公鸡施舍下来的肉,鲍小姐用力割不动,放下刀叉道:“我没牙齿咬这东西!这馆子糟透
了。”方鸿渐再接再厉的斗鸡,咬着牙说:“你不听我话,要吃西菜。”“我要吃西菜,没
叫你上这个倒霉馆子呀!做错了事,事后怪人,你们男人的脾气全这样!”鲍小姐说时,好
像全世界每个男人的性格都经她试验过的。

    过一会,不知怎样鲍小姐又讲起驰未婚夫李医生,说他也是虔诚的基督教徒。

    方鸿渐正满肚子委屈,听到这话,心里作恶,想信教在鲍小姐的行为上全没影响,只好
借李医生来讽刺,便说:“信基督教的人,怎样做医生?”鲍小姐不明白这话,睁眼看着
他。

    鸿渐替鲍小姐面前搀焦豆皮的咖啡里,加上冲米泔水的牛奶,说:“基督教十

    诫里一条是‘别杀人’,可是医生除掉职业化的杀人以外,还干什么?”鲍小姐毫无幽
默地生气道:“胡说!医生是救人生命的。”鸿渐看她怒得可爱,有意撩拨她道:“救人生
命也不能信教。医学要人活,救人的肉体;宗教救人的灵魂,要人不怕死。所以病人怕死,
就得请大夫,吃药;医药无效,逃不了一死,就找牧师和神父来送终。学医而兼信教,那等
于说:假如我不能教病人好好的活,至少我还能教他好好的死,反正他请我不会错。这仿佛
药房掌柜带开棺材铺子,太便宜了!”鲍小姐动了真气:“瞧你一辈子不生病,不要请教医
生。你只靠一张油嘴,胡说八道。我也是学医的,你凭空为什么损人?”方鸿渐慌得道歉,
鲍小姐嚷头痛,要回船休息。鸿渐一路上赔小心,鲍小姐只无精打采。送她回舱后,鸿渐也
睡了两个钟点。一起身就去鲍小姐舱外弹壁唤她名字,问她好了没有,想不到门帘开处,苏
小姐出来,说鲍小姐病了,吐过两次,刚睡着呢。鸿渐又羞又窘,敷衍一句,急忙跳走。晚
饭时,大家桌上没鲍小姐,向方鸿渐打趣要人。鸿渐含含糊糊说:“她累了,身子不大舒
服。”苏小姐面有得色道:“她跟方先生吃饭回来害肚子。这时候什么都吃不讲。我只担心
她别生了痢疾呢!”那些全无心肝的男学生哈哈大笑,七嘴八舌道:“谁教她背了我们跟小
方两口儿吃饭?”“小方真丢人哪!请女朋友吃饭为什么不挑干净馆子?”“馆子不会错,
也许鲍小姐太高兴,贪嘴吃得消化不了,小方,对不对?”“小方,你倒没生病?哦,我明
白了!鲍小姐秀色可餐,你看饱了不用吃饭了。”“只怕餐的不是秀色,是--”那人本要
说“熟肉”忽想当了苏小姐,这话讲出来不雅,也许会传给鲍小姐知道,便摘块面包塞自己
嘴里嚼着。

    方鸿渐午饭本来没吃饱,这时候受不住大家的玩笑,不等菜上齐就跑了,余人笑得更利
害。他立起来转身,看见背后站着侍候的阿刘,对自己心照不宣似的眨眼。

[ 本帖最后由 搁浅 于 2008-10-14 20:4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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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4 20:18: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据说“女朋友”就是“情人”的学名,说起来庄严些,正像玫瑰在生物学上叫“蔷薇科
木本复叶植物”,或者休妻的法律术语是“协议离婚”。方鸿渐陪苏小姐在香港玩了两天,
才明白女朋友跟情人事实上绝然不同。苏小姐是最理想的女朋友,有头脑,有身分,态度相
貌算得上大家闺秀,和她同上饭馆戏院并不失自己的面子。他们俩虽然十分亲密,方鸿渐自
信对她的情谊到此而止,好比两条平行的直线,无论彼此距离怎么近,拉得怎么长,终合不
拢来成为一体。只有九龙上岸前看她害羞脸红的一刹那,心忽然软得没力量跳跃,以后便没
有这个感觉。他发现苏小姐有不少小孩子脾气,她会顽皮,会娇痴,这是仇一向没想到的。
可是不知怎样,他老觉得这种小妞儿腔跟苏小姐不顶配。并非因为她年龄大了;她比鲍小姐
大不了多少,并且当着心爱的男人,每个女人都有返老还童的绝技。只能说是品格上的不相
宜;譬如小猫打圈儿追自己的尾巴,我们看着好玩儿,而小狗也追寻过去地回头跟着那短尾
巴橛乱转,说风趣减少了。那几个一路同船的学生看小方才去了鲍小姐,早换上苏小姐,对
他打趣个不亦乐乎。

    苏小姐做人极大方;船到上海前那五六天里,一个字没提到鲍小姐。她待人接物也温和
了许多。方鸿渐并未向她谈情说爱,除掉上船下船走跳板时扶她一把,也没拉过她手。可是
苏小姐偶然的举动,好像和他有比求婚、订婚、新婚更深远悠久的关系。她的平淡,更使鸿
渐疑惧,觉得这是爱情热烈的安稳,仿佛飓风后的海洋波平浪静,而底下随时潜伏着汹涌翻
腾的力量。香港开船以后,他和苏小姐同在甲板上吃香港买的水果。他吃水蜜桃,耐心地撕
皮,还说:“桃子为什么不生得像香蕉,剥皮多容易!或者干脆像苹果,用手帕擦一擦,就
能连皮吃。”苏小姐剥几个鲜荔枝吃了,不再吃什么,愿意替他剥桃子,他无论如何不答
应。桃子吃完,他两脸两手都持了幌子,苏小姐看着他笑。他怕桃子汁弄脏裤子,只伸小指
头到袋里去勾手帕,勾了两次,好容易拉出来,正在擦手,苏小姐声音含着惊怕嫌恶道:
“啊哟!你的手帕怎么那么脏!真亏你--哙!这东西擦不得嘴,拿我的去拿去,别推,我
最不喜欢推。”

    方鸿渐涨红脸,接苏小姐的手帕,在嘴上浮着抹了抹,说:“我买了一打新手帕上船,
给船上洗衣服的人丢了一半。我因为这小东西容易遗,他们洗得又慢,只好自己洗。这两天
上岸玩儿没工夫洗,所有的手帕都脏了,回头洗去。你这块手帕,也让我洗了还你。”

    苏小姐道:“谁要你洗?你洗也不会干净!我看你的手帕根本就没洗干净,上面的油腻
斑点,怕是马塞一路来留下的纪念。不知道你怎么洗的。”说时,吃吃笑了。

    等一会,两人下去。苏小姐捡一块己的手帕给方鸿渐道:“你暂时用着,你的手帕交给
我去洗。”方鸿渐慌得连说:“没有这个道理!”苏小姐努嘴道:“你真不爽气!这有什么
大了不得?快给我。”鸿渐没法,回房舱拿了一团皱手帕出来,求饶恕似的说:“我自己会
洗呀!脏得很你看了要嫌的。”苏小姐夺过来,摇头道:“你这人怎么邋遢到这个地步。你
就把东西擦苹果吃么?”方鸿渐为这事整天惶恐不安,向苏小姐谢了又谢,反给她说“婆婆
妈妈”。明天,他替苏小姐搬帆布椅子,用了些力,衬衫上迸脱两个钮子,苏小姐笑他“小
胖子”,叫他回头把衬衫换下来交给她钉钮子。他抗议无用,苏小姐说什么就要什么,他只
好服从她善意的独裁。

    方鸿渐看大势不佳,起了恐慌。洗手帕,补袜子,缝钮扣,都是太太对丈夫尽的小义
务。自己凭什么受这些权利呢?受了丈夫的权利当然正名定分,该是她的丈夫,否则她为什
么肯尽这些义务呢?难道自己言动有可以给她误认为丈夫的地方么?想到这里,方鸿渐毛骨
悚然。假使订婚戒指是落入圈套的象征,钮扣也是扣留不放的预兆。自己得留点儿神!幸而
明后天就到上海,以后便没有这样接近的机会,危险可以减少。可是这一两天内,他和苏小
姐在一起,不是怕袜子忽然磨穿了洞,就是担心什么地方的钮子脱了线。他知道苏小姐的效
劳是不好随便领情的;她每钉一个钮扣或补一个洞,自己良心上就增一分向她求婚的责任。

    中日关系一天坏似一天,船上无线电的报告使他们忧虑。八月九日下午,船到上海,侥
幸战事并没发生。苏小姐把地址给方鸿渐,要他去玩。他满嘴答应,回老乡望了父母,一定
到上海来拜访她。苏小姐的哥哥上船来接,方鸿渐躲不了,苏小姐把他向她哥哥介绍。她哥
哥把鸿渐打量一下,极客气地拉手道:“久仰!久仰!”鸿渐心里想,糟了!糟了!这一介
绍就算经她家庭代表审定批准做候补女婿了!同时奇怪她哥哥说“久仰”,准是苏小姐从前
常向她家里人说起自己了,又有些高兴。他辞了苏氏兄妹去捡点行李,走不到几步,回头看
见哥哥对妹妹笑,妹妹红了脸,又像喜欢,又像生气,知道在讲自己,一阵不好意思。忽然
碰见他兄弟鹏图,原来上二等找他去了。苏小姐海关有熟人,行李免查放行。方氏兄弟等着
检查呢,苏小姐特来跟鸿渐拉手叮嘱“再会”。鹏图问是谁,鸿渐说姓苏。鹏图道:“唉,
就是法国的博士,报上见过的。”鸿渐冷笑一声,鄙视女人们的虚荣。草草把查过的箱子理
好,叫了汽车准备到周经理家去住一夜,明天回乡。鹏图在什么银行里做行员,这两天风声
不好,忙着搬仓库,所以半路下车去了。鸿渐叫打个电报到家里,告诉明天搭第几班火车。
鹏图觉得这钱浪费得无谓,只打了个长途电话。

    他丈人丈母见他,欢喜得了不得。他送丈人一根在锡兰买的象牙柄藤手杖,送爱打牌而
信佛的丈母一只法国货女人手提袋和两张锡兰的贝叶,送他十五六岁的小舅子一支德国货自
来水笔。丈母又想到死去五年的女儿,伤心落泪道:“淑英假如活着,你今天留洋博士回
来,她才高兴呢!”周经理哽着嗓子说他太太老糊涂了,怎么今天乐日子讲那些话。鸿渐脸
上严肃沉郁,可是满心惭愧,因为这四年里他从未想起那位未婚妻,出洋时丈人给他做纪念
的那张未婚妻大照相,也搁在箱子底,不知退了颜色没有。他想赎罪补过,反正明天搭十一
点半特别快车,来得及去万国公墓一次,便说:“我原想明天一早上她的坟。”周经理夫妇
对鸿渐的感想更好了。周太太领他去看今晚睡的屋子,就是淑英生前的房。梳妆桌子上并放
两张照相:一张是淑英的遗容,一张是自己的博士照。方鸿渐看着发呆,觉得也陪淑英双双
死了,萧条黯淡,不胜身后魂归之感。

    吃晚饭时,丈人知道鸿渐下半年职业沿尚无着,安慰他说:“这不成问题。我想你还是
在上海或南京找个事,北平形势凶险,你去不得。你回家两个礼拜,就出来住在我这儿我银
行里为你挂个名,你白天去走走,晚上教教我儿子,一面找机会。好不好?你行李也不必带
走,天气这样热,回家反正得穿中国衣服。”鸿渐真心感激,谢了丈人。丈母提起他婚事,
问他有女朋友没有。他忙说没有。丈人说:“我知道你不会有。你老太爷家教好,你做人规
矩,不会闹什么自由恋爱,自由恋爱没有一个好结果的。”

    丈母道:“鸿渐这样老实,是找不到女人的。让我为他留心做个媒罢。”

    丈人道:“你又来了!他老太爷、老太太怕不会作主。咱们管不着。”

    丈母道:“鸿渐出洋花的是咱们的钱,他娶媳妇,当然不能撇开咱们周家。鸿渐,对不
对?你将来新太太,一定要做我的干女儿。我这话说在你耳里,不要有了新亲,把旧亲忘个
干净!这种没良心的人我见得多了。”

    鸿渐只好苦笑道:“放心,决不会。”心里对苏小姐影子说:“听听!你肯拜这位太太
做干妈么?亏得我不要娶你。”他小舅子好像接着他心上的话说:“鸿渐哥,有个姓苏的女
留学生,你认识她么?”方鸿渐惊骇得几乎饭碗脱手,想美国的行为心理学家只证明“思想
是不出声的语言”,这小子的招风耳朵是什么构造,怎么心头无声的密语全给他听到!他还
没有回答,丈人说:“是啊!我忘了--效成,你去拿那张报来--我收到你的照相,就文
书科王主任起个稿子去登报。我知道你不爱出风头,可是这是有面子的事,不必隐瞒。”最
后几句话是因为鸿渐变了脸色而说的。

    丈母道:“这话对。赔了这许多本钱,为什么不体面一下!”

    鸿渐已经羞愤得脸红了,到小舅子把报拿来,接过一看,夹耳根、连脖子、经背脊红下
去直到脚跟。那张是七月初的《沪报》,教育消息栏里印着两张小照,铜版模糊,很像乩坛
上拍的鬼魂照相。前面一张昭的新闻说,政务院参事苏鸿业女公子文纨在里昂大学得博士回
国。后面那张照的新闻字数要多一倍,说本埠商界闻人点金银行经理周厚卿快婿方鸿渐,由
周君资送出洋深造,留学英国伦敦、法国巴黎、德国柏林各大学,精研政治、经济、历史、
社会等科,莫不成绩优良,名列前茅,顷由德国克莱登大学授哲学博士,将赴各国游历考
察,秋凉回国,闻各大机关正争相礼聘云。鸿渐恨不能把报一撕两半,把那王什么主任的喉
咙扼着,看还挤得出多少开履历用的肉麻公式。怪不得苏小姐哥哥见面了要说:“久仰”,
怪不得鹏图听说姓苏便知道是留学博士。当时还笑她俗套呢!自己这段新闻才是登极加冕的
恶俗,臭气熏得读者要按住鼻子。况且人家是真正的博士,自己算什么?在船上从没跟苏小
姐谈起学的事,她看到这新闻会断定自己吹牛骗人。国哪里有克莱登大学?写信时含混地说
得了学位,丈人看信从德国寄出,武断是个德国大学,给内行人知道,岂不笑歪了嘴?自己
就成了骗子,从此无面目人!

    周太太看方鸿渐捧报老遮着脸,笑对丈夫说:“你瞧鸿渐多得意,那条新闻看了几遍不
放手。”

    效成顽皮道:“鸿渐哥在仔细认那位苏文纨,想娶她来代替姐姐呢。”

    方鸿渐忍不住道:“别胡说!”好容易克制自己,没把报纸掷在地下,没让羞愤露在脸
上,可是嗓子都沙了。

    周氏夫妇看鸿渐笑容全无,脸色发白,有点奇怪,忽然彼此做个眼色,似乎了解鸿渐的
心理,异口同声骂效成道:“你这孩打。大人讲话,谁要你来插嘴?鸿渐哥今天才回来,当
然想起你姐姐,心上不快活。你说笑话也得有个分寸,以后不许你开口--鸿渐,我们知道
你天性生得厚,小孩子胡说,不用理他。”鸿渐脸又泛红,效成骨朵了嘴,心里怨道:“别
妆假!你有本领一辈子不娶老婆。我不希罕你的笔,拿回去得了。”

    方鸿渐到房睡觉的时候,发现淑英的照相不在桌子上了,想是丈母怕自己对物思人,伤
心失眠,特来拿走的。下船不过六七个钟点,可是船上的一切已如隔世。上岸时的兴奋,都
蒸发了,觉得懦弱、渺小,职业不容易找,恋爱不容易成就。理想中的留学回国,好像地面
的水,化气升上天空,又变雨回到地面,一世的人都望着、说着。现在万里回乡,祖国的人
海里,泡个大肥皂泡,未破时五光十色,经不起人一搠就不知去向。他靠纱窗望出去。满天
的星又密又忙,它们声息全无,而看来只觉得天上热闹。一梳月亮像形容未长成的女孩子,
但见人己不羞缩,光明和轮廓都清新露,渐渐可烘衬夜景。小园草地里的小虫琐琐屑屑地在
夜谈。不知那里的蛙群齐心协力地干号,像声浪给火煮得发沸。几星萤火优游来去,不像飞
行,像在厚密的空气里漂浮;月光不到的阴黑处,一点萤火忽明,像夏夜的一只微绿的小眼
睛。这景色是鸿渐出国前看惯的,可是这时候见了,忽然心挤紧作痛,眼酸得要流泪。他才
领会到生命的美善、回国的快乐,《沪报》上的新闻和纱窗外的嗡嗡蚊声一样不足介怀。鸿
渐舒服地叹口气,又打个大呵欠。

    方鸿渐在本县火车站,方老先生、鸿渐的三弟凤仪,还有七八个堂房叔伯兄弟和方老先
生的朋友们,都在月台上迎接。他十分过意不去,一个个上前招呼,说:“这样大热天,真
对不住!”看父亲胡子又花白了好些,说:“爸爸,你何必来呢!”

    方豚翁把手里的折扇给鸿渐道:“你们西装朋友是不用这老古董的,可是总比拿草帽扇
好些。”又看儿子坐的是二等车,夸奖他道:“这孩子不错!他回国船坐二等,我以为他火
车一定坐头等,他还是坐二等车,不志高气满,改变本色,他已经懂做人的道理了。”大家
也附和赞美一阵。前簇后拥,出了查票口,忽然一个戴蓝眼镜穿西装的人拉住鸿渐道:“请
别动!照个相。”鸿渐莫名其妙,正要问他缘故,只听得照相机咯嗒声,蓝眼镜放松手,原
来迎面还有一个人把快镜对着自己。蓝眼镜一面掏名片说:“方博士天回到祖国的?”拿快
镜的人走来了,也掏出张名片,鸿渐一瞧,是本县两张地方日报的记者。那两位记者都说:
“今天方博士舟车劳顿,明天早晨到府聆教。”便转身向方老先生恭维,陪着一路出车站。
凤仪对鸿渐笑道:“大哥,你是本县的名人了。”鸿渐虽然嫌那两位记者口口声声叫“方博
士”,刺耳得很但看人家这样郑重地当自己是一尊人物,身心庞然膨胀,人格伟大了好些。
他才知道住小地方的便宜,只恨今天没换身比较新的西装,没拿根手杖,手里又挥着大折
扇,满脸的汗,照相怕不会好。

    到家见过母亲和两位弟媳妇,把带回来的礼物送了。母亲笑说:“是要出洋的,学得这
样周到,女人用的东西都会买了。”

    父亲道:“鹏图昨天电话里说起一位苏小姐,是怎么一回事?”

    方鸿渐恼道:“不过是同坐一条船,全没有什么。鹏图总--喜欢多嘴。”他本要骂鹏
图好搬是非,但当着鹏图太太的面,所以没讲出来。

    父亲道:“你的婚事也该上劲了,两个史弟都早娶了媳妇,孩子都有了。做媒的有好几
起,可是,你现在不用我们这种老厌物来替你作主了。苏鸿业呢,人倒有点名望,从前好像
做过几任实缺官--”鸿渐暗想,为什么可爱的女孩子全有父亲呢?她孤独的一个人可以藏
匿在心里温存,拖泥带水地牵上了交亲、叔父、兄弟之类,这女孩子就不伶俐洒脱,心里不
便窝藏她了,她的可爱里也就搀和渣滓了。许多人谈婚姻,语气仿佛是同性恋爱,不是看中
女孩子本人,是羡慕她的老子或她的哥哥。

    母亲道:“我不赞成!官小姐是娶不得的,要你服侍她,她不会服侍你。并且娶媳妇要
同乡人才好,外县人脾气总有点不合式,你娶了不受用。这位苏小姐是留学生,年龄怕不小
了。”她那两位中学没毕业,而且本县生长的媳妇都有赞和的表情。

    父亲道:“人家不但留学,而且是博士呢。所以我怕鸿渐吃不消她。”--好像苏小姐
是砖石一类的硬东西,非鸵鸟或者火鸡的胃消化不掉的。

    母亲不服气道:“咱们鸿渐也是个博士,不输给她,为直么配不过她?”

    父亲捻着胡子笑道:“鸿渐,这道理你娘不会懂了--女人念了几句书最难驾驭。男人
非比她高一层,不能和她平等匹配。所以大学毕业生才娶中学女生,留学生娶大学女生。女
人留洋得了博士,只有洋人才敢娶他,否则男人至少是双料博士。鸿渐,我这话没说错罢?
这跟‘嫁女必须胜吾家,娶妇必须不若吾家’一个道理。”

    母亲道:“做媒的几起里,许家的二女儿最好,回头我给你看照相。”

    方鸿渐想这事严重了。生平最恨小城市的摩登姑娘,落伍的时髦,乡气的都市化,活像
那第一套中国裁缝仿制的西装,把做样子的外国人旧衣服上两方补钉,也照式在衣袖和裤子
上做了。现在不必抗议,过几天向上海溜之大吉。方老先生又说,接风的人很多,天气太
热,叫鸿渐小心别贪嘴,亲近的尊长家里都得去拜访一下,自己的包车让给他坐,等天气稍
凉,亲带他到祖父坟上行礼。方老太太说,明天叫裁缝来做他的纺绸大褂和里衣裤,凤仪有
两件大褂,暂时借一件穿了出门拜客。吃晚饭的时候,有方老太太亲手做的煎鳝鱼丝、酱鸡
翅、西瓜煨鸡、洒煮虾,都是大儿子爱吃的乡味。方老太太挑好的送到他饭碗上,说:“我
想你在外国四年可怜,什么都没得吃!”大家都笑说她又来了,在外国不吃东西,岂不饿
死。她道:“我就不懂洋鬼子怎样活的!什么面包、牛奶,送给我都不要吃。”鸿渐忽然觉
得,在这种家庭空气里,战争是不可相信的事,好比光天化日之下没人想到有鬼。父亲母亲
的计划和希望,丝毫没为意外事故留个余地。看他们这样稳定地支配着未来,自己也胆壮起
来,想上海的局势也许会和缓,战事不会发生,真发生了也可以置之不理。

    明天方鸿渐才起床,那两位记者早上门了。鸿渐看到他们带来的报上,有方博士回乡的
新闻,嵌着昨天照的全身像,可怕得自惭形秽。蓝眼镜拉自己右臂的那只手也清清楚楚地照
进去了,加上自己侧脸惊愕的神情,宛如小偷给人捉住的摄影。那蓝眼镜是个博闻多识之
士,说久闻克莱登大学是全世界最有名的学府,仿佛清华大学。那背照相机的记者问鸿渐对
世界大势有什么观察、中日战争会不会爆发。方鸿渐好容易打发他们走了,还为蓝眼镜的报
纸写“为民喉舌”、照相机的报纸写“直笔谠论”两名赠言。正想出门拜客,父亲老朋友本
县省立中学吕校长来了,约方氏父子三人明晨茶馆吃早点,吃毕请鸿渐向暑期学校学生演讲
“西洋文化在中国历史上之影响及其检讨”。鸿渐最怕演讲,要托词谢绝,谁知道父亲代他
一口答应下来。他只好私下咽冷气,想这样热天,穿了袍儿套儿,讲废话,出臭汗,不是活
受罪是什么?教育家的心理真与人不同!方老先生希望人家赞儿子“家学渊源”,向箱里翻
了几部线装书出来,什么《问字堂集》、《癸巳类稿》、《七经楼集》、《谈瀛录》之类,
吩咐鸿渐细看,搜集演讲材料。鸿渐一下午看得津津有味,识见大长,明白中国人品性方正
所以说地是方的,洋人品性圆滑,所以主张地是圆的;中国人的心位置正中,西洋人的心位
置偏左;西洋进口的鸦片有毒,非禁不可,中国地土性和平,出产的鸦片,吸食也不会上
瘾;梅毒即是天花,来自西洋等等。只可惜这些事实虽然有趣,演讲时用不着它们,该另抱
佛脚。所以当天从大伯父家吃晚饭回来,他醉眼迷离,翻了三五本历史教科书,凑满一千多
字的讲稿,插穿了两个笑话。这种预备并不费心血,身血倒赔了些,因为蚊子多。

    明早在茶馆吃过第四道照例点心的汤面,吕校长付帐,催鸿渐起身,匆匆各从跑堂手里
接过长衫穿上走了,凤仪陪着方老先生喝茶。学校礼堂里早坐满学生,男男女女有二百多
人,方鸿渐由吕校长陪了上讲台,只觉得许多眼睛注视得浑身又麻又痒,脚走路都不方便。
到上台坐定,眼前的湿雾消散,才见第一排坐的都像本校教师,紧靠讲台的记录席上是一个
女学生,新烫头发的浪纹板得像漆出来的。全礼堂的人都在交头接耳,好奇地赏着自己。他
默默分付两颊道:“不要烧盘!脸红不得!”懊悔进门时不该脱太阳眼镜,眼前两片黑玻
璃,心理上也好隐蔽在浓荫里面,不怕羞些。吕校长已在致辞介绍,鸿渐忙伸手到大褂口袋
里去摸演讲稿子,只摸个空,慌得一身冷汗。想糟了!糟了!怎会把要紧东西遗失?家里出
来时,明明搁在大褂袋里的。除掉开头几句话,其余全吓忘了。拚命追忆,只像把筛子去盛
水。一着急,注意力集中不起来,思想的线索要打成结又松散了。隐约还有些事实的影子,
但好比在热闹地方等人,瞥眼人堆里像是他,走上去找,又不见了。心里正在捉着迷藏,吕
校长鞠躬请他演讲,下面一阵鼓掌。他刚站起来,瞧凤仪气急败坏赶进礼堂,看见演讲己开
始,便绝望地找个空位坐下。鸿渐恍然大悟,出茶馆时,不小心穿错了凤仪的衣服,这两件
大褂原全是凤仪的,颜色材料都一样。事到如此,只有大胆老脸胡扯一阵。

    掌声住了,方鸿渐强作笑容说:“吕校长,诸位先生,诸位同学:诸位的鼓掌虽然出于
好意,其实是最不合理的。因为鼓掌表示演讲听得满意,现在鄙人还没开口,诸位已经满意
得鼓掌,鄙人何必再讲什么呢?诸位应该先听演讲,然后随意鼓几下掌,让鄙人有面子下
台。现在鼓掌在先,鄙人的演讲当不起那样热烈的掌声,反觉到一种收到款子交不出货色的
惶恐。”听众大笑,那记录的女孩也含着笑,走笔如飞。方鸿渐踌躇,下面讲些什么呢?线
装书上的议论和事实还记得一二,晚饭后翻看的历史教科书,影踪都没有了。该死的教科
书,当学生的时候,真亏自己会读熟了应的!有了,有了!总比无话可说好些:“西洋文化
在中国历史上的影响,各位在任何历史教科书里都找得到,不用我来重述。各位都知道欧洲
思想正式跟中国接触,是在明朝中叶。所以天主教徒常说那时候是中国的文艺复兴。不过明
朝天主教士带来的科学现在早过时了,他带来的宗教从来没有合时过。海通几百年来,只有
两件西洋东西在整个中国社会里长存不灭。一件是鸦片,一件是梅毒,都是明朝所收的西洋
文明。”听众大多数笑,少数笑,少数都张了嘴惊骇;有几个教师皱着眉头,那记录的女生
涨红脸停笔不写,仿佛听了鸿渐最后的一句,处女的耳朵已经当众丧失贞操;吕校长在鸿渐
背后含有警告意义的咳嗽。方鸿渐那时候宛如隆冬早晨起床的人,好容易用最大努力跳出被
窝,只有熬着冷穿衣下床,断无缩回去道理。“鸦片本来又叫洋烟--”鸿渐看见教师里一
个像教国文的老头子一面扇扇子,一面摇头,忙说:“这个‘洋’当然指‘三保太监下西
洋’的‘西洋’而说,因为据《大明会典》,鸦片是暹罗和爪哇的进贡品。可是在欧洲最早
的文学作品荷马史诗《十年归》Odyssey里--”那老头子的秃顶给这个外国字镇住
不敢摇动--“据说就有这东西。至于梅毒--”吕校长连咳嗽--“更无疑是舶来口洋
货。叔本华早说近代欧洲文明的特点,第一是杨梅疮。诸位假如没机会见到外国原本书,那
很容易,只要看徐志摩先生译的法国小说《戆第德》,就可略知梅毒的渊源。明朝正德以
后,这病由洋人带来。这两件东西当然流毒无穷,可是也不能一概抹煞。鸦片引发了许多文
学作品,古代诗人向酒里找灵感,近代欧美诗人都从鸦片里得灵感。梅毒在遗传上产生白
痴、疯狂和残疾,但据说也能剌激天才。例如--”吕校长这时候嗓子都咳破了,到鸿渐讲
完,台下拍手倒还有劲,吕校长板脸哑声致谢词道:“今天承方博士讲给我们听许多新奇的
议论,我们感觉浓厚的兴趣。方博士是我世侄,我自小看他长大,知道他爱说笑话,今天天
气很热,所以他有意讲些幽默的话。我希望将来有机会听到他的正经严肃的弘论。但我愿意
告诉方博士:我们学校图书馆充满新生活的精神,绝对没有法国小说--”说时手打着空
气,鸿渐羞得不敢看台下。

    不到明天,好多人知道方家留洋回来的儿子公开提倡抽烟狎妓。这话传进方老先生耳
朵,他不知道这说是自己教儿子翻线装书的果,大不以为然,只不好发作。紧跟着八月十三
日淞沪战事的消息,方鸿渐闹的笑话没人再提起。但那些有女儿要嫁他的人,忘不了他的演
讲;猜想他在外国花天酒地,若为女儿嫁他的事,到西湖月下老人祠去求签,难保不是第四
签:“斯人也而有斯疾也!”这种青年做不得女婿。便陆续借口时局不靖,婚事缓议,向方
家把女儿的照相、庚帖要了回去。方老太太非常懊丧,念念不忘许家二小姐,鸿渐倒若无其
事。战事已起,方老先生是大乡绅,忙着办地方公安事务。县里的居民记得“一.二八”那
一次没受敌机轰炸,这次想也无事,还不甚惊恐。方鸿渐住家一个星期,感觉出国这四年光
阴,对家乡好像荷叶上泻过的水,留不下一点痕迹。回来所碰见的还是四年前那些人,那些
人还是做四年前所做的事,说四年前所说的话。甚至认识的人里一个也没死掉;只有自己的
乳母,从前常说等自己婚养了儿子来抱小孩子的,现在病得不能起床。这四年在家乡要算白
过了,博不到归来游子的一滴眼泪、一声叹息。开战后第六天日本飞机第一次来投弹,炸坍
了火车站,大家才认识战争真打上门来了,就有搬家到乡下避难的人。以后飞机接连光顾,
大有绝世侍人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的风度。周经理拍电报,叫鸿渐快到上海,否则交通断
绝,要困守在家里。方老先生也觉得在这种时局里,儿子该快出去找机会,所以让鸿渐走
了。以后这四个月里的事,从上海撤退到南京陷落,历史该如洛高(Fr.vonLoga
u)所说,把刺刀磨尖当笔,蘸鲜血当墨水,写在敌人的皮肤上当纸。方鸿渐失神落魄,一
天看十几种报纸,听十几次无线电报告,疲乏垂绝的希望披沙拣金似的要在消息罅缝里找个
苏息处。他和鹏图猜想家已毁了,家里人不知下落。阴历年底才打听出他们踪迹,方老先生
的上海亲友便设法花钱接他们出来,为他们租定租界里的房子。一家人风了面唏嘘对泣。方
老先生和凤仪嚷着买鞋袜;他们坐小船来时,路上碰见两个溃兵,抢去方老先生的钱袋,临
走还逼方氏父子反脚上羊毛袜和绒棉鞋脱下来,跟他们的臭布袜子、破帆布鞋交换。方氏全
家走个空身,只有方老太太棉袄里缝着两三千块钱的钞票,没给那两个兵摸到。旅沪同乡的
商人素仰方老先生之名,送钱的不少,所以门户又可重新撑持。方鸿渐看家里人多房子小,
仍住在周家,隔一两天到父母外请安。每回家,总听他们讲逃难时可怕可笑的经历;他们叙
述描写的艺术似乎一次进步一次,鸿渐的注意和同情却听一次减退一些。方老先生因为拒绝
了本县汉奸的引诱,有家难归,而政府并没给他什么名义,觉得他爱国而国不爱他,大有青
年守节的孀妇不见宠于翁姑的怨抑。鸿渐在点金银行里气闷得很上海又没有多大机会,想有
便到内地去。

    阴历新年来了。上海的寓公们为国家担惊受恐够了,现在国家并没有亡,不必做未亡
人,所以又照常热闹起来。一天,周太太跟鸿渐说,有人替他做媒,就是有一次鸿渐跟周经
理出去应酬,同席一位姓张的女儿。据周太太说,张家把他八字要去了,请算命人排过,跟
他们小姐的命“天作之合,大吉大利”。鸿渐笑说:“在上海这种开通地方,还请算命人来
支配婚姻么?”周太太说,命是不可不信的,张先生请他去吃便晚饭,无妨认识那位小姐。
鸿渐有点儿战前读书人的标劲,记得那张的在美国人洋会里做买办,不愿跟这种俗物往来,
但转念一想,自己从出洋到现在,还不是用的市侩的钱?反正去一次无妨,结婚与否,全看
自己中意不中意那女孩子,旁人勉强不来,答应去吃晚饭。这位张先生是浙江沿海人,名叫
吉民,但他喜欢人唤他Jimmy。他在美国人花旗洋行里做了二十多年的事,从“写字”
(小书记)升到买办,手里着实有钱。只生一个女儿,不惜工本地栽培,教会学校里所能传
授熏陶的洋本领、洋习气,美容院理发铺所能帛造的洋时髦、洋姿态,无不应有尽有。这女
儿刚十八岁,中学尚未毕业,可是张先生夫妇保有他们家乡的传统思想,以为女孩子到二十
岁就老了,过二十没嫁掉,只能进古物陈列所供人凭吊了。张太太择婿很严,说亲的虽多,
都没成功。有一个富商的儿子,也是留学生,张太太颇为赏识,婚姻大有希望,但一顿饭后
这事再不提起。吃饭时大家谈到那几天因战事关系,租界封锁,蔬菜来源困难张太太便对那
富商儿子说:“府上人多,每天伙食账不会小罢?”那人说自己不清楚,想来是多少钱一
天。张太太说:“那么府上的厨子一定又老实,又能干!像我们人数不到府上一半,每天厨
房开销也要那个数目呢!”那人听着得意,张太太等他饭毕走了,便说:“这种人家排场太
小了!只吃那么多钱一天的菜!我女儿舒服惯的,过去吃不来苦!”婚事从此作罢。夫妇俩
磋商几次,觉得宝贝女儿嫁到人家去,总不放心,不如招一个女婿到自己家里来。那天张先
生跟鸿渐同席,回家说起,认为颇合资格:“家世头衔都不错,并且现在没真做到女婿已住
在挂名丈人家里,将来招赘入门,易如反掌。更妙是方家经这番战事,摆不起乡绅人家臭架
子,这女婿可以服服贴贴地养在张府上。结果张太太要鸿渐来家相他一下。

    方鸿渐因为张先生请他早到谈谈,下午银行办公室完毕就去。马路上经过一家外国皮货
铺子看见獭绒西装外套,新年廉价,只卖四百元。鸿渐常想有这样一件外套,留学时不敢
买。譬如在伦敦,男人穿皮外套而没有私人汽车,假使不像放印子钱的犹太人或打拳的黑
人,人家就疑心是马戏班的演员,再不然就是开窑子的乌龟;只有在维也纳,穿皮外套是常
事,并且有现成的皮里子卖给旅客衬在外套里。他回国后,看穿的人很多,现在更给那店里
的陈列撩得心动。可是盘算一下,只好叹口气。银行里薪水一百块钱已算不薄,零用尽够,
丈人家供吃供住,一个钱不必贴,怎好向周经理要钱买奢侈品?回国所余六十多镑,这次孝
敬父亲四十镑添买些家具,剩下不过所合四百余元。东凑西挪,一股脑儿花在这件外套上
面,不大合算。国难时期,万事节约,何况天气不久回暖,就省了罢。到了张家,张先生热
闹地欢迎道:“Hello!Doctor方,好久不见!”张先生跟外国人来往惯了,说
话有个特征--也许在洋行、青年会、扶轮社等圈子里,这并没有什么奇特--喜欢中国话
里夹无谓的英文字。他并无中文难达的新意,需要借英文来讲;所以他说话里嵌的英文字,
还比不得嘴里嵌的金牙,因为金牙不仅妆点,尚可使用,只好比牙缝里嵌的肉屑,表示饭菜
吃得好,此外全无用处。他仿美国人读音,维妙维肖,也许鼻音学得太过火了,不像美国
人,而像伤风塞鼻子的中国人。他说“verywell”二字,声音活像小洋狗在咕噜-
-“vurrywul”。可惜罗马人无此耳福,否则决不单说R是鼻音的狗字母。当时张
先生跟鸿渐拉手,问他是不是天天“godowntown”。鸿渐寒喧已毕,瞧玻璃橱里
都是碗、瓶、碟子,便说:“张先生喜欢收藏磁器?”

    “Sure!havealooksee!”张先生打开橱门,请鸿渐赏鉴。鸿渐拿了
几件,看都是“成化”、“宣德”、“康熙”,也不识真假,只好说:“这东西很值钱
罢?”

    “Sure!值不少钱呢,Plentyofdough。并且这东西不比书画。买书
画买了假的,一文不值,只等于wastepaper。磁器假的,至少还可以盛饭。我有
时请外国friends吃饭,就用那个康熙窑‘油底蓝五彩’大盘做saladdis
h,他们都觉得古色古香,菜的味道也有点old-time。”

    方鸿渐道:“张先生眼光一定好,不会买假东西。”

    张先生大笑道:“我不懂什么年代花纹,事情忙,也没工夫翻书研究。可是我有hun
ch;看见一件东西,忽然whatd'youcall灵机一动,买来准O.K.。他们
古董掮客都佩服我,我常对他们说:‘不用拿假货来fool我。Oyeah,我姓张的不
是sucker,休想骗我!’”关上橱门,又说:“咦,headache--”便捺电
铃叫用人。

    鸿渐不懂,忙问道:“张先生不舒服,是不是?”

    张先生惊奇地望着鸿渐道:“谁不舒服?你?我?我很好呀!”

    鸿渐道:“张先生不是说‘头痛’么?”

    张先生呵呵大笑,一面分付进来的女佣说:“快去跟太太小姐说,客人来了,请她们出
来。makeitsnappy!”说时右手大拇指从中指弹在食指上“啪”的一响。他回
过来对鸿渐笑道:“headache是美国话指‘太太’而说,不是‘头痛’!你没到S
tates去过罢!”

    方鸿渐正自惭寡陋,张太太张小姐出来了,张先生为鸿渐介绍。张太太是位四十多岁的
胖女人,外国名字是小巧玲珑的Tessie张小姐是十八岁的高大女孩子,着色鲜明,穿
衣紧俏,身材将来准会跟她老太爷那洋行的资本一样雄厚。鸿渐没听清她名字,声音好像
“我你他”,想来不是Anita,就是Juanita,她父母只缩短叫她Nita。张
太太上海话比丈夫讲得好,可是时时流露本乡土音,仿佛罩褂太小,遮不了里面的袍子。张
太太信佛,自说天天念十遍“白衣观世音咒”,求菩萨保佑中国军队打胜;又说这观音咒灵
验得很,上海打仗最紧急时,张先生到外滩行里去办公,自己在家里念,果然张先生从没遭
到流弹。鸿渐暗想享受了最新的西洋徉学设备,而竟抱这种信爷,坐在热水管烘暖的客堂里
念佛,可见“西学为用,中学为体”并非难事。他和张小姐没有多少可谈,只好问她爱看什
么电影。跟着两个客人来了,都是张先生的结义弟兄。一个叫陈士屏,是欧美烟草公司的高
等职员,大家唤他Z.B.,仿佛德文里“有例为证”的缩写。一个叫丁讷生,外国名字倒
不是诗人Tennyson而是海军大将Nelson,也在什么英国轮船公司做事。张太
太说,人数凑得起一桌麻将,何妨打八圈牌再吃晚饭。方鸿渐赌术极幼稚,身边带钱又不
多,不愿参加,宁可陪张小姐闲谈。经不起张太太再三怂恿,只好入局。没料到四圈之后,
自己独赢一百余元,心中一动,想假如这手运继续不变,那獭绒大衣偈有指望了。这时候,
他全忘了在船上跟孙先生讲的法国迷信,只要赢钱。八圈打毕,方鸿渐赢了近三百块钱。同
局的三位,张太太、“有例为证”和“海军大将”一个子儿不付,一字不提,都站起来准备
吃饭。鸿渐唤醒一句道:“我今天运气太好了!从来没赢过这许多钱。”

    张太太如梦初醒道:“咱们真糊涂了!还没跟方先生清账呢。陈先生,丁先生,让我一
个人来付他,咱们回头再算得了。”便打开钱袋把钞票一五一十点交给鸿渐。吃的是西菜。
“海军大将”信基督教,坐下以前,还向天花板眨白眼,感谢上帝赏饭。方鸿渐因为赢了
钱,有说有笑。饭后散坐抽烟喝咖啡,他瞧风沙发旁一个小书架,猜来都是张小姐的读物。
一大堆《西风》、原文《读者文摘》之外,有原文小字白文《莎士比亚全集》、《新旧约全
书》、《家庭布置学》、翻版的《居里夫人传》、《照相自修法》、《我国与我民》等不朽
大著以及电影小说十几种,里面不用说有《乱世佳人》。一本小蓝书,背上金字标题道:
《怎样去获得丈夫而且守住他》(HowtogainaHusbandandkeeph
im)。鸿渐忍不住抽出一翻,只见一节道:“对男人该温柔甜蜜,才能在他心的深处留下
好印象。女孩子们,别忘了脸上常带光明的笑容。”看到这里,这笑容从书上移到鸿渐脸上
了。再看书面作者是个女人,不知出嫁没有,该写明“某某夫人”,这书便见得切身阅历之
谈,想着笑容更廓大了。抬头忽见张小姐注意自己,忙把书放好,收敛笑容。“有例为证”
要张小姐弹钢琴,大家同声附和。张小姐弹完,鸿渐要补救这令她误解的笑容,抢先第一个
称“好”,求她再弹一曲。他又坐一会,才告辞出门。洋车到半路,他想起那书名,不禁失
笑。丈夫是女人的职业,没有丈夫就等于失业,所以该牢牢捧住这饭碗。哼!我偏不愿意女
人读了那本书当我是饭碗,我宁可他们瞧不起我,骂我饭桶。“我你他”小姐,咱们没有
“举碗齐眉”的缘份,希望另有好运气的人来爱上您。想到这里,鸿渐顿足大笑,把天空月
当作张小姐,向她挥手作别。洋车夫疑心他醉了,回头叫他别动,车不好拉。

    客人全散了,张太太道:“这姓方的不合式,气量太小,把钱看得太重,给我一试就露
出本相。他那时候好像怕我们赖账不还的,可笑不可笑?”

    张先生道:“德国货总比不上美国货呀。什么博士!还算在英国留过学,我说的英文,
他好多听不懂。欧战以后,德国落伍了。汽车、飞机、打字机、照相机,哪一件不是美国花
样顶新!我不爱欧洲留学生。”

    张太太道:“Nita,看这姓方的怎么样?”

    张小姐不能饶恕方鸿渐看书时的微笑,干脆说:“这人讨厌!你看他吃相多坏!全不像
在外国住过的。他喝汤的时候,把面包去蘸!他吃铁排鸡,不用刀叉,把手拈了鸡腿起来
咬!我全看在眼睛里。吓!这算什么礼貌?我们学校里教社交礼节的MissPrym瞧见
了准会骂他猪猡相piggywiggy!”

    当时张家这婚事一场没结果,周太太颇为扫兴。可是方鸿渐小时是看《三国演义》、
《水浒》、《西游记》那些不合教育原理的儿童读物的;他生得太早,还没福气捧读《白雪
公主》、《木偶奇遇记》这一类好书。他记得《三国演义》里的名言:“妻子如衣服,”当
然衣服也就等于妻子;他现在新添了皮外套,损失个把老婆才不放心上呢。

[ 本帖最后由 搁浅 于 2008-10-14 20:4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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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4 20:20: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上〉            


    也许因为战事中死人太多了,枉死者没消磨掉的生命力都迸作春天的生意。那年春天,
所候特别好。这春所鼓动得人心像婴孩出齿时的牙龈肉,受到一种生机透芽的痛痒。上海是
个暴发都市,没有山水花柳作为春的安顿处。公园和住宅花园里的草木,好比动物园里铁笼
子关住的野兽,拘束、孤独,不够春光尽情的发泄。春来了只有向人身心里寄寓,添了疾病
和传染,添了奸情和酗酒打架的案件,添了孕妇。最后一桩倒不失为好现象,战时人口正该
补充。但据周太太说,本年生的孩子,大半是枉死鬼阳寿未尽,抢着投胎,找足前生年龄数
目,只怕将来活长。

    这几天来,方鸿渐白天昏昏想睡,晚上倒又清醒。早晨方醒,听见窗外树上鸟叫,无理
由地高兴,无目的地期待,心似乎减轻重量,直长升上去。可是这欢喜是空的,像小孩子放
的气球,上去不到几尺,便爆烈归于乌有,只留下忽忽若失的无名怅惘。他坐立不安地要活
动,却颓唐使不出劲来,好比杨花在春风里飘荡,而身轻无力,终飞不远。他自觉这种惺忪
迷怠的心绪,完全像填词里所写幽闺伤春的情境。现在女人都不屑伤春了,自己枉为男人,
还脱不了此等刻板情感,岂不可笑!譬如鲍小姐那类女人,决没工夫伤春,但是苏小姐呢?
她就难说了;她像是多愁善感的古美人模型。船上一别,不知她近来怎样。自己答应过去看
她,何妨去一次呢?明知也许从此多事,可是实在生活太无聊,现成的女朋友太缺乏了!好
比睡不着的人,顾不得安眠药片的害处,先要图眼前的舒服。

    方鸿渐到了苏家,理想苏小姐会急忙跑进客堂,带笑带嚷,骂自己怎不早去看她。门房
送上茶说:“小姐就出来。”苏家园里的桃花、梨花、丁香花都开得正好,鸿渐想现在才阴
历二月底,花已经赶早开了,不知还剩些什么,留作清明春色。客堂一扇窗开着,太阳烘焙
的花香,浓得塞鼻子,暖得使人头脑迷倦。这些花的香味,跟葱蒜的臭味一样,都是植物气
息而有荤腥的肉感,像从夏天跳舞会上头发里发泄出来的。壁上挂的字画里有沈子培所写屏
条,录的黄山谷诗,第一句道:“花气薰人欲破禅。”鸿渐看了,会心不远,觉得和尚们闻
到窗外这种花香,确已犯戒,与吃荤相去无几了。他把客堂里的书画古玩反复看了三遍,正
想沈子培写“人”字的捺脚活像北平老妈子缠的小脚,上面那样粗挺的腿,下面忽然微乎其
微的一顿,就完事了,也算是脚的!苏小姐才出来。她冷淡的笑容,像阴寒欲雪天的淡日,
拉拉手,就:“方先生好久不见,今天怎么会来?”鸿渐想去年分别时拉手,何等亲热;今
天握她的手像捏着冷血的鱼翅。分别时还是好好的,为什么重见面变得这样生分?这时候他
的心理,仿佛临考抱佛脚的学生睡了一晚,发现自以为温熟的功课,还是生的,只好撒谎
说,到上海不多几天,特来拜访。苏小姐礼貌周到地谢他“光临”,问他“在什么地方得
意”。他嗫嚅说,还没找事,想到内地去,暂时在亲戚组织的银行里帮忙。苏小姐看他一眼
道:“是不是方先生岳家开的银行?方先生,你真神秘!你什么时候吃喜酒的?咱们多年老
同学了,你还瞒得一字不提。是不是得了博士回来结婚的?真是金榜挂名,洞房花烛,要算
得双嘉临门了。我们就没福气瞻仰瞻仰方太太呀!”

    方鸿渐羞愧得无地自容,记起《沪报》那节新闻,忙说,这一定是从《沪报》看来的。
便痛骂《沪报》一顿,把干丈人和假博士的来由用春秋笔法叙述一下,买假文凭是自己的滑
稽玩世,认干亲戚是自己的和同随俗。还说:“我看见那消息,第一个就想到你,想到你要
笑我,瞧不起我。我为这事还跟我那挂名岳父闹得很不欢呢。”

    苏小姐脸色渐转道:“那又何必呢!他们那些俗不可耐的商人,当然只知道付了钱要交
货色,不会懂得学问是不靠招牌的。你跟他们计较些什么!那位周先生总算是你的尊长,待
你也够好,他有权利在报上登那段新闻。反正谁会注意那段新闻,看到的人转背说忘了。你
在大地方已经玩世不恭,倒向小节上认真,矛盾得太可笑了。”

    方鸿渐诚心佩服苏小姐说话漂亮,回答道:“给你这么一说,我就没有亏心内愧的感觉
了。我该早来告诉你的,你说话真通达!你说我在小节上看不开,这话尤其深刻。世界上大
事情像可以随便应付,偏是小事倒丝毫假借不了。譬如贪官污吏,纳贿几千万,而决不肯偷
人家的钱袋。我这幽默的态度,确不彻底。”

    苏小姐想说:“这话不对。不偷钱袋是因为钱袋不值得偷;假如钱袋里容得几千万,偷
了跟纳贿一样的安全,他也会偷。”可是她这些话不说出来,只看了鸿渐一眼,又注视地毯
上的花纹道:“亏得你那玩世的态度不彻底,否则跟你做朋友的人都得寒心,怕你也不过面
子上敷衍,心里在暗笑他们了。”

    鸿渐忙言过其实地担保,他怎样把友谊看得重。这样谈着,苏小姐告诉他,她父亲已随
政府入蜀,她哥哥也到香港做事,上海家里只剩她母亲、嫂子和她,她自己也想到内地去。
方鸿渐说,也许他们俩又可以同路苏小姐说起有位表妹,在北平他们的母校里读了一年,大
学因战事内迁,她停学在家半年,现在也计划复学。这表妹今天恰到苏家来玩,苏小姐进去
叫她出来,跟鸿渐认识,将来也是旅行伴侣。

    苏小姐领了个二十左右的娇小女孩子出来,介绍道:“这是我表妹唐晓芙。”唐小姐妩
媚端正的圆脸,有两个浅酒涡。天生着一般女人要花钱费时、调脂和粉来仿造的好脸色,新
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而又觉嘴馋,仿佛是好水果。她眼睛并不顶大,可是灵活温柔,反衬
得许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讲的大话,大而无当。古典学者看她说笑时露出的好牙齿,
会诧异为什么古今中外诗人,都甘心变成女人头插的钗,腰束的带,身体睡的席,甚至脚下
践踏的鞋,可是从没想到化作她的牙刷。她头发没烫,眉毛不镊,口红也没有擦,似乎安心
遵守天生的限止,不要弥补造化的缺陷。总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会里那桩罕物——
一个真正的女孩子。有许多都市女孩子已经是装模做样的早熟女人,算不得孩子;有许多女
孩子只是浑沌痴顽的无性别孩子,还说不上女人。方鸿渐立刻想在她心上造个好印象。唐小
姐尊称他为“同学老前辈”,他抗议道:“这可不成!你叫我‘前辈’,我已经觉得像史前
原人的遗骸了。你何必又加上‘老’字?我们不幸生得太早,没福气跟你同时同学,这是恨
事。你再叫我‘前辈’,就是有意提醒我是老大过时的人,太残忍了!”

    唐小姐道:“方先生真会挑眼!算我错了,‘老’字先取消。”

    苏小姐同时活泼地说:“不羞!还要咱们像船上那些人叫你‘小方’么?晓芙,不用理
他。他不受抬举,干脆什么都不叫他。”

    方鸿渐看唐小姐不笑的时候,脸上还依恋着笑意,像音乐停止后袅袅空中的余音。许多
女人会笑得这样甜,但她们的笑容只是面部肌肉柔软操,仿佛有教练在喊口令:“一!”忽
然满脸堆笑,“二!”忽然笑不知去向,只余个空脸,像电影开映前的布幕。他找话出跟她
讲,问她进的什么系。苏小姐不许她说,说:“让他猜。”

    方鸿渐猜文学不对,教育也不对,猜化学物理全不对,应用张吉民先生的话道:“Se
archme!难道读的是数学?那太利害了!”

    唐小姐说出来,原来极平常的是政治系。苏小姐注一句道:“这才利害呢。将来是我们
的统治者,女官。”

    方鸿渐说:“女人原是天生的政治动物。虚虚实实,以退为进,这些政治手腕,女人生
下来全有。女人学政治,那真是以后天发展先天,锦上添花了。我在欧洲,听过Ernst
Bergmann先生的课。他说男人有思想创造力,女人有社会活动力,所以男人在社会
上做的事该让给女人去做,男人好躲在家里从容思想,发明新科学,产生新艺术。我看此话
甚有道理。女人不必学政治,而现在的政治家要成功,都得学女人。政治舞台上的戏剧全是
反串。”

    苏小姐道:“这是你那位先生故作奇论,你就喜欢那一套。”

    方鸿渐道:“唐小姐,你表姐真不识抬举,好好请她女子参政,她倒笑我故作奇论!你
评评理看。老话说,要齐家而后能治国平天下。请问有多少男人会管理家务的?管家要仰仗
女人,而自己吹牛说大丈夫要治国平天下,区区家务不屑理会,只好比造房子要先向半空里
盖个屋顶。把国家社会全部交给女人有许多好处,至少可以减少战争。外交也许更复杂,秘
密条款更多,可是女人因为身体关系,并不擅长打仗。女人对于机械的头脑比不上男人,战
争起来或者使用简单的武器,甚至不过揪头发、抓头皮、拧肉这些本位武化,损害不大。无
论如何,如今新式女人早不肯多生孩子了,到那时候她们忙着干国事,更没工夫生产,人口
稀少,战事也许根本不会产生。”

    唐小姐感觉方鸿渐说这些话,都为着引起自己对他的注意,心中暗笑,说:“我不知道
方先生是侮辱政治还是侮辱女人,至少都不是好话。”

    苏小姐道:“好哇!拐了弯拍了人家半天的马屁,人家非但不领情,根本就没有懂!我
劝你少开口罢。”

    唐小姐道:“我并没有不领情。我感激得很方先生肯为我表演口才。假使我是学算学
的,我想方先生一定另有议论,说女人是天生的计算动物。”

    苏小姐道:“也许说你这样一个人肯念算学,他从此不厌恨算学。反正翻来覆去,强词
夺理,全是他的话。我从前并不知道他这样油嘴。这次同回国算领教了。大学同学的时候,
他老远看见我们脸就涨红,愈走近脸愈红,红得我们瞧着都身上发难过。我们背后叫他‘寒
暑表’,因为他脸色忽升忽降,表示出他跟女学生距离的远近,真好玩儿!想不到外国去了
一趟,学得这样厚皮老脸,也许混在鲍小姐那一类女朋友里训练出来的。”

    方鸿渐慌忙说:“别胡说!那些事提它干吗?你们女学生真要不得!当了面假正经,转
背就挖苦得人家体无完肤,真缺德!”

    苏小姐看他发急,刚才因为他对唐小姐卖开的不快全消散了,笑道:“瞧你着急得那样
子!你自己怕不是当面花言巧语,背后刻薄人家。”

    这时候进来一个近三十岁,身材高大、神气轩昂的人。唐小姐叫他“赵先生”,苏小姐
说:“好,你来了,我跟你们介绍:方鸿渐,赵辛楣。”赵辛楣和鸿渐拉拉手,傲兀地把他
从头到脚看一下,好像鸿渐是页一览而尽的大字幼稚园读本,问苏小姐道:“是不是跟你同
船回国的那位?”

    鸿渐诧异,这姓赵的怎知道自己,忽然想也许这人看过《沪报》那条新闻,立刻局促难
受。那赵辛楣本来就神气活现,听苏小姐说鸿渐确是跟她同船回国的,他的表情说仿佛鸿渐
化为稀淡的空气,眼睛里没有这人。假如苏小姐也不跟他讲话,鸿渐真要觉得自己子虚乌
有,像五更鸡啼时的鬼影,或道家“视之不见,抟之不得”的真理。苏小姐告诉鸿渐,赵辛
楣和她家是世交,美国留学生,本在外交公署当处长,因病未随机关内迁,如今在华美新闻
社做政治编辑。可是她并没向赵辛楣叙述鸿渐的履历,好像他早已知道,无需说得。

    赵辛楣躺在沙发里,含着烟斗,仰面问天花板上挂的电灯道:“方先生在什么地方做事
呀?”

    方鸿渐有点生气,想不理他不可能,“点金银行”又叫不响,便含糊地说:“暂时在一
家小银行里做事。”

    赵辛楣鉴赏着口里吐出来的烟圈道:“大材小用,可惜可惜!方先生在外国学的是什么
呀?”

    鸿渐没好气道:“没学什么。”

    苏小姐道:“鸿渐,你学过哲学,是不是?”

    赵辛楣喉咙里干笑道:“从我们干实际工作的人的眼光看来,学哲学跟什么都不学全没
两样。”

    “那么提赶快找个眼科医生,把眼光验一下;会这样东西的眼睛,一定有毛病。”方鸿
渐为掩饰斗口的痕迹,有意哈哈大笑。赵辛楣以为他讲了俏皮话而自鸣得意,一时想不出回
答,只好狠命抽烟。苏小姐忍住笑,有点不安。只唐小姐云端里看厮杀似的,悠远淡漠地笑
着。鸿渐忽然明白,这姓赵的对自己无礼,是在吃醋,当自己是他的情敌。苏小姐忽然改
口,不叫“方先生”而叫“鸿渐”,也像有意要姓赵的知道她跟自己的亲密。想来这是一切
女人最可夸傲的时候,看两个男人为她争斗。自己何苦空做冤家,让赵辛楣去爱苏小姐得
了!苏小姐不知道方鸿渐这种打算;她喜欢赵方二人斗法比武抢自己,但是她担心交战得太
猛烈,顷刻就分胜负,二人只剩一人,自己身边就不热闹了。她更担心败走的偏是方鸿渐;
她要借赵辛楣来激发方鸿渐的勇气,可是方鸿渐也许像这几天报上战事消息所说的,“保持
实力,作战略上的撤退。”

    赵辛楣的父亲跟苏文纨的父亲从前是同僚,民国初元在北京合租房子住。辛楣和苏小姐
自小一起玩。赵老太太肚子里怀着他,人家以为她准生双胞。他到四五岁时身体长大得像七
八岁,用人每次带他坐电车,总得为“五岁以下孩童免票”的事跟卖票人吵嘴。他身大而心
不大,像个空心大萝卜。在小学里,他是同学们玩笑的目标,因为这样庞大的箭垛子,放冷
箭没有不中的道理。他和苏小姐兄妹们游戏“官打捉贼”,苏小姐和她现在已出嫁的姐姐,
女孩子们跑不快,拈着“贼”也硬要做“官”或“打”,苏小姐哥哥做了“贼”要抗不受
捕,只有他是乖乖挨“打”的好“贼”。玩红帽儿那故事,他老做狼;他吃掉苏小姐姊妹的
时候,不过抱了她们睁眼张口做个怪样,到猎人杀狼破腹,苏小姐哥哥按他在泥里,要抠他
肚子,有一次真用剪刀把他衣服都剪破了。他脾气虽好,头脑并不因此而坏。他父亲信算命
相面,他十三四岁时带他去见一个有名的女相士,那女相士赞他:“火星方,土形厚,木声
高,牛眼,狮鼻,棋子耳,四字口,正合《麻衣相法》所说南方贵宦之相,将来名位非凡,
远在老子之上。”从此他自以为政治家。他小时候就偷偷喜欢苏小姐,有一年苏小姐生病很
危脸,他听父亲说:“文纨的病一定会好,她是官太太的命,该有二十五年‘帮夫运’
呢。”他武断苏小姐命里该帮助的丈夫,就是自己,因为女相士说自己要做官的。这次苏小
姐初到家,开口闭口都是方鸿渐,第五天后忽然绝口不提,缘故是她发见了那张旧《沪
报》,眼明心细,注意到旁人忽略的事实。她跟辛楣的长期认识并不会日积月累地成为恋
爱,好比冬季每天的气候罢,你没法把今天的温度加在昨天的上面,好等明天积成个和暖的
日。他最擅长用外国话演说,响亮流利的美国话像天心里转滚的雷,擦了油,打上蜡,一滑
就是半个上空。不过,演讲是站在台上,居高临下的;求婚是矮着半身子,仰面恳请的。苏
小姐不是听众,赵辛楣有本领使不出来。

    赵辛楣对方鸿渐虽有醋意,并无什么你死我活的仇恨。他的傲慢无礼,是学墨索里尼和
希特勒接见小国外交代表开谈判时的态度。他想把这种独裁者的威风,压倒和吓退鸿渐。给
鸿渐顶了一句,他倒不好像意国统领的拍桌大吼,或德国元首的扬拳示威。辛而他知道外交
家的秘诀,一时上对答不来,把嘴里抽的烟卷作为遮掩的烟幕。苏小姐忙问他战事怎样,他
便背诵刚做好的一篇社论,眼里仍没有方鸿渐,但又提防着他,恰像慰问害传染病者的人对
细菌的态度。鸿渐没兴趣听,想跟唐小姐攀谈,可是唐小姐偏听得津津有味。鸿渐准备等唐
小姐告辞,自己也起身,同出门时问她住址。辛楣讲完时局看手表说:“现在快五点了,我
到报馆溜一下,回头来接你到峨嵋春吃晚饭。你想吃川菜,这是最好的四川馆子,跑堂都认
识我——唐小姐,请你务必也赏面子——方先生有兴也不妨来凑热闹,欢迎得很。”

    苏小姐还没回答,唐小姐和方鸿渐都说时候不早,该回家了,谢辛楣的盛意,晚饭心
领。苏小姐说:“鸿渐,你坐一会,我还有几句话跟你讲——辛楣,我今儿晚上要陪妈妈出
去应酬,咱们改天吃馆子,好不好?明天下午四点半,请你们都来喝茶,陪陪新回国的沈先
生沈太太,大家可以谈谈。”

    赵辛楣看苏小姐留住方鸿渐,奋然而出。方鸿渐站起来,原想跟他拉手,只好又坐下
去。“这位赵先生真怪!好像我什么地方开罪了他似的,把我恨得形诸词色。”

    “你不是也恨着他么?”唐小姐狡猾地笑说。苏小姐脸红,骂她:“你这人最坏!”方
鸿渐听了这句话,要否认他恨赵辛楣也不敢了,只好说:“苏小姐,明天茶会谢谢罢。我不
想来。”

    唐小姐没等苏小姐开口,便说:“那不成!我们看戏的人可以不来;你是做戏的人,怎
么好不来?”

    苏小姐道:“晓芙!你再胡说,我从此不理你。你们两个明天都得来!”

    唐小姐坐苏家汽车走了。鸿渐跟苏小姐两人相对,竭力想把话来冲淡,疏通这亲密得使
人窒息的空气:“你表妹说话很利害,人也好像非常聪明。”

    “这孩子人虽小,本领大得很,她抓一把男朋友在手里玩弄着呢!”——鸿渐脸上遮不
住的失望看得苏小姐心里酸溜溜的——“你别以为她天真,她才是满肚子鬼主意呢!我总以
为刚进大学就谈恋爱的女孩子,不会有什么前途。你想,跟男孩子们混在一起,搅得昏天黑
地,哪有工夫念书。咱们同亘的黄璧、蒋孟是,你不记得么?现在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方鸿渐忙说记得:“你那时候也红得很可是你自有那一种高贵的气派,我们只敢远远的
仰慕着你。我真梦想不到今天会和你这样熟。”

    苏小姐心里又舒服了。谈了些学校旧事,鸿渐看她并没有重要的话跟自己讲,便说:
“我该走了,你今天晚上还得跟伯母出去应酬呢。”

    苏小姐道:“我并没有应酬,那是托词,因为辛楣对你太无礼了,我不愿意长他的骄
气。”

    鸿渐惶恐道:“你对我太好了!”

    苏小姐瞥他一眼低下头道:“有时候我真不应该对你那样好。”这时空气里蠕动着他该
说的情话,都扑凑向他嘴边要他说。他不愿意说,而又不容静默。看见苏小姐搁在沙发边上
的手,便伸手拍她的手背。苏小姐送到客堂门口,鸿渐下阶,她唤“鸿渐”,鸿渐回来问她
有什么事,她笑道:“没有什么。我在这儿望你,你为什么直望前跑,头都不回?哈哈,我
真是没道理女人,要你背后生眼睛了——明天早些来。”

    方鸿渐出了苏家,自觉已成春天的一部分,沆瀣一气,不是两小时前的春天门外汉了。
走路时身体轻得好像地面在浮起来。只有两件小事梗在心里消化不了。第一,那时候不该碰
苏小姐的手,应该假装不懂她言外之意的;自己总太心软,常迎合女人,不愿触犯她们,以
后言动要斩截些,别弄假成真。第二,唐小姐的男朋友很多,也许已有爱人。鸿渐气得把手
杖残暴地打道旁的树。不如趁早死了心罢,给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甩了,那多丢脸!这样惘
惘不甘地跳上电车,看见邻座一对青年男女喁喁情话。男孩子身上放着一堆中学教科书,女
孩子的书都用电影明星照相的包书纸包着。那女子不过十六七岁,脸化妆得就像搓油摘粉调
胭脂捏出来的假面具。鸿渐想上海不愧是文明先进之区,中学女孩子已经把门面油漆粉刷,
招徕男人了,这是外国也少有的。可是这女孩子的脸假得老实,因为决没人相信贴在她脸上
的那张脂粉薄饼会是她的本来面目。他忽然想唐小姐并不十妆饰。刻意打扮的女孩子,或者
是已有男朋友,对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新兴趣,发现了新价值,或者是需要男朋友,挂个鲜明
的幌子,好刺眼射目,不致遭男人忽略。唐小姐无意修饰,可见心里并没有男人,鸿渐自以
为这结论有深刻的心理根据,合严密的逻辑推理,可以背后批Q.E.D.的。他快活得坐
不安位。电车到站时,他没等车停就抢先跳下来,险的摔一交,亏得撑着手杖,左手推在电
杆木上阻住那扑向地的势头。吓出一身冷汗,左手掌擦去一层油皮,还给电车司机训了几
句。回家手心涂了红药水,他想这是唐晓芙害自己的,将来跟她细细算账,微笑从心里泡沫
似地浮上脸来,痛也忘了。他倒不想擦去皮是这只手刚才按在苏小姐手上的报应。

    明天他到苏家,唐小姐已先到了。他还没坐定,赵辛楣也来了,招呼后说:“方先生,
昨天去得迟,今天来得早。想是上银行办公养成的好习惯,勤勉可嘉,佩服佩服!”

    “过奖,过奖!”方鸿渐本想说辛楣昨天早退,今天迟到,是学衙门里上司的官派,一
转念,忍住不说,还对辛楣善意地微笑。辛楣想不到他会这样无的抵抗,反有一拳打个空的
惊慌。唐小姐藏不了脸上的诧异。苏小姐也觉得奇怪,但忽然明白这是胜利者的大度,鸿渐
知道自己爱的是他,所以不与辛楣计较了。沈氏夫妇也来了。乘大家介绍寒喧的时候,赵辛
楣拣最近苏小姐沙发坐下,沈氏夫妇合坐一张长沙发,唐小姐坐在苏小姐和沈先生坐位中间
的一个绣垫上,鸿渐孤零零地近太太坐了。一坐下去,他后悔无及,因为沈太太身上有一股
味道,文言里的雅称跟古罗马成语都借羊来比喻:“愠羝。”这暖烘烘的味道,搀了脂粉香
和花香,熏得方鸿渐泛胃,又不好意思抽烟解秽。心里想这真是从法国新回来的女人,把巴
黎大菜场的“臭味交响曲”都带到中国来了,可见巴黎大而天下小。沈太太生得怪样,打扮
得妖气。她眼睛下两个黑袋,像圆壳行军热水瓶,想是储蓄着多情的热泪,嘴唇涂的浓胭脂
给唾沫进了嘴,把黯黄崎岖的牙齿染道红痕,血淋淋的像侦探小说里谋杀案的线索,说话常
有“Tiens!”“Ola,la!”那些法文慨叹,把自己身躯扭摆出媚态柔姿。她身
体动一下,那气味又添了新的一阵。鸿渐恨不能告诉她,话用嘴说就够了,小心别把身体一
扭两段。沈先生下唇肥厚倒垂,一望而知是个说话多而快像嘴里在泻肚子下痢的人。他在讲
他怎样向法国人作战事宣传,怎样博得不少人对中国的同情:“南京撤退以后,他们都说中
国完了。我对他们说:‘欧洲大战的时候,你们政府不是也迁都离开巴黎么?可是你们是最
后的胜利者。’他没有话讲,唉,他们没有话讲。”鸿渐想政府可以迁都,自己倒不能换座
位。

    明天下午,鸿渐买了些花和水果到苏家来。一见苏小姐,他先声夺人地嚷道:“昨天是
怎么一回事?你也病,她也病,这病是传染的?还是怕我请客菜里下毒药?真气得我半死!
我一个人去了,你们不来,我满不在乎。好了,好了,总算认识了你们这两位大架子小姐,
以后不敢碰钉了。”

    苏小姐抱歉道:“我真病了,到下半天才好,不敢打电话给你,怕你怪我跟你开玩笑,
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我昨天通知晓芙的时候,并没有叫她不去。让我现在打电话请她
过来。这次都是我不好,下次我做主人。”便打电话问唐小姐病好了没有,请她就来,说鸿
渐也在这里。苏小姐打完电话,捧了鸿渐送的花嗅着,叫用人去插在卧室中瓶里,回头问鸿
渐道:“你在英国,认识有一位曹元朗么?”鸿渐摇头。“——他在剑桥念文学,是位新诗
人,新近回国。他家跟我们世交,他昨天来看我,今天还要来。”

    鸿渐道:“好哇!怪不得昨天不赏面子了,原来跟人谈诗去了,我们是俗物呀!根本就
不配认识你。那位曹一堂堂剑出身,我们在后起大学里挂个名,怎会有资格结交他?我问
你,你的《十八家白话诗人》里好像没讲起他,是不是准备再版时补他进去?”

    苏小姐似嗔似笑,左手食指在空中向他一点道:“你这人就爱吃醋,吃不相干的醋。”
她的表情和含意吓得方鸿渐不敢开口,只懊悔自己气愤装得太像了。一会儿,唐小姐来了。
苏小姐道:“好架子!昨天晚上我打电话问候你,你今天也没回电话,这时候又要我请了才
来。方先生在问起你呢。”

    唐小姐道:“我们配有架子么?我们是听人家叫来唤去的。就算是请了才来,那有什么
希奇?要请了还不肯去,才够得上伟大呢!”

    苏小姐怕她讲出昨天打三次电话的事来,忙勾了她腰,抚慰她道:“瞧你这孩子,讲句
笑话,就要认真。”便剥个鸿渐送的桔子,跟她同吃。门房领了个滚圆脸的人进来,说“曹
先生”。鸿渐吓了一跳,想去年同船回国那位孙太太的孩子怎长得这样大了,险的叫他“孙
世兄”。天下竟有如此相像的脸!做诗的人似乎不宜肥头胖耳,诗怕不会好。忽然记起唐朝
有名的寒瘦诗贾岛也是圆脸肥短身材,曹元朗未可貌相。介绍寒喧已毕,曹元朗从公事皮包
里拿出一本红木夹的法帖,是荣宝斋精制蓑衣裱的宣纸手册。苏小姐接过来,翻了翻,说:
“曹先生,让我留着细看,下星期奉还,好不好?——鸿渐,你没读过曹先生的大作罢?”

    鸿渐正想,什么好诗,要录在这样讲究的本子上。便恭敬地捧过来,打开看见毛笔写的
端端正正宋体字,第一首十四行诗的题目是《拼盘姘伴》,下面小注个“一”字。仔细研
究,他才发现第二页有作者自述,这“一”“二”“三”“四”等等是自注的次序。自注
“一”是:“Melangeadultere”。这诗一起道:

    昨夜星辰今夜摇漾于飘至明夜之风中(二)圆满肥白的孕妇肚子颤巍巍贴在天上(三)
这守活寡的逃妇几时有了个新老公(四)?Jug!Jug!(五)污泥里——Efang
oeilmondo!(六)——夜莺歌唱(七)……

    鸿渐忙跳看最后一联:

    雨后的夏夜,灌饱洗净,大地肥而新的,

    最小的一棵草参加无声的呐喊:“Wirsind!”(三十)

    诗后细注着字名的出处,什么李义山、爱利恶德(T.S.Eliot)、拷背延耳
(TristanCorbiere)、来屋拜地(Leopardi)、肥儿飞儿(Fr
anzWerfel)的诗篇都有。鸿渐只注意到“孕妇的肚子”指满月,“逃妇”指嫦
娥,“泥里的夜莺”指蛙。他没脾胃更看下去,便把诗稿搁在茶几上,说:“真是无字无来
历,跟做旧诗的人所谓‘学人之诗’差不多了。这作风是不是新古典主义?”

    曹元朗点头,说“新古典的”那个英文字。苏小姐问是什么一首,便看《拼盘姘伴》一
遍,看完说:“这题目就够巧妙了。一结尤其好;‘无声的呐喊’五个字真把夏天蠢动怒发
的生机全传达出来了。Toutyfourmilledevie,亏曹先生体会得出。”
诗人听了,欢喜得圆如太极的肥脸上泛出黄油。鸿渐忽然有个可怕的怀疑,苏小姐是大笨
蛋,还是撒谎精。唐小姐也那诗看了,说:“曹先生,你对我们这种没有学问的读者太残忍
了。诗里的外国字,我一个都不认识。”

    曹元朗道:“我这首诗的风格,不认识外国字的人愈能欣赏。题目是杂拌儿、十八扯的
意思,你只要看忽而用这个人的诗句,忽而用那个人的诗句,中文里夹了西文,自然有一种
杂凑乌合的印象。唐小姐,你领略到这个拉杂错综的印象,是不是?”唐小姐只好点头。曹
元朗脸上一圈圈的笑痕,像投了石子的水面,说:“那就是捉摸到这诗的精华了,不必去求
诗的意义。诗有意义是诗的不幸!”

    苏小姐道:“对不住,你们坐一会,我去拿件东西来给产看。”苏小姐转了背,鸿渐
道:“曹先生,苏小姐那本《十八家白话诗人》再版的时候,准会添进了你算十九家了。”

    曹元朗道:“那决不会,我跟他们那些人太不同了,合不起来。昨天苏小姐就对我说,
她为了得学位写那本书,其实她并不瞧得起那些人的诗。”

    “真的么?”

    “方先生,你看那本书没有?”

    “看过忘了。”鸿渐承苏小姐送了一本,只略翻一下,看十八家是些什么人。

    “她序上明明引着JulesTellier的比喻,说有个生脱发病的人去理发,那
剃头的对他说不用剪发,等不了几天,头毛压儿全掉光了;大部分现代文学也同样的不值批
评。这比喻还算俏皮。”

    鸿渐只好说:“我倒没有留心到。”想亏得自己不要娶苏小姐,否则该也把苏小姐的书
这样熟读。可惜赵辛楣法文程度不够看书,他要像曹元朗那样,准会得苏小姐欢心。

    唐小姐道:“表姐书里讲的诗人是十八根脱下的头发,将来曹先生就像一毛不拔的守财
奴的那根毛。”

    大家笑着,苏小姐拿了一只紫檀扇匣进来,对唐小姐做个眼色,唐小姐徽笑点头。苏小
姐抽开匣盖,取出一把雕花沉香骨的女用折扇,递给曹元朗道:“这上面有首诗,请你看
看。”

    元朗摊开扇子,高声念了一遍,音调又像和尚施食,又像戏子说白。鸿渐一字没听出
来,因为人哼诗跟临死呓语二者都用乡音。元朗朗诵以后,又猫儿念经的,嘴唇翻拍着默诵
一,说:“好,好!素朴真挚,有古代民歌的风味。”

    苏小姐有忸怩之色,道:“曹先生眼光真利害,老实说,那诗还过得去么?”

    方鸿渐同时向曹元朗手里接过扇子,一看就心中作恶。好好的飞金扇面上,歪歪斜斜地
用紫墨水钢笔写着——

    难道我监禁你?还是你霸占我?你闯进我的心,关上门又扭上锁。丢了锁上的钥匙,是
我,也许你自己。从此无法开门,永远,你关在我心里。

    诗后小姐是:“民国二十六年秋,为文纨小姐录旧作。王尔恺。”这王尔恺是个有名的
青年政客,在重庆做着不大不上的官。两位小姐都期望地注视方鸿渐,他放下扇子,撇嘴
道:“写这种字就该打手心!我从没看见用钢笔写的折扇,他倒不写一段洋文!”

    苏小姐忙道:“你不要管字的好坏,你看诗怎样?”

    鸿渐道:“王乐恺那样热口做官的人还会做好诗么?我又不向他谋差使,没有恭维歪诗
的义务。”他没注意唐小姐向自己皱眉摇头。

    苏小姐怒道:“你这人最讨厌,全是偏见,根本不配讲诗。”便把扇子收起来。

    鸿渐道:“好,好,让我平心静气再看一遍。”苏小姐虽然撅嘴说:“不要你看了,”
仍旧让鸿渐把扇子拿去。鸿渐忽然指着扇子上的诗大叫道:“不得了!这首诗是偷来的。”

    苏小姐铁青着脸道:“别胡说!怎么是偷的?”唐小姐也睁大了眼。

    “至少是借的,借的外债。曹先生说它有古代民歌的风味,一点儿不错。苏小姐,你记
得么?咱们在欧洲文学史班上就听见先生讲起这首诗。这是德国十五六世纪的民歌,我到德
国去以前,跟人补习德文,在初级读本里又念过它,开头说:‘我是你的,你是我的,’后
面大意说:‘你已关闭,在我心里;钥匙遗失,永不能出。’原文字句记不得了,可是意思
决不会开错。天下断没有那样暗合的事。”

    苏小姐道:“我就不记得欧洲文字史班上讲过这首诗。”

    鸿渐道:“怎么没有呢?也许你上课的时候没留神,没有我那样有闻必录。这也不能怪
你,你们上的是本系功课,不做笔记只表示你们学问好;先生讲的你们全知道了。我们是中
国文学系来旁听的,要是课堂上不动笔呢,就给你们笑程度不好,听不懂,做不来笔记。”

    苏小姐说不出话,唐小姐低下头。曹元朗料想方鸿渐认识的德文跟自己差不多,并且是
中国文学系学生,更不会高明——因为在大学里,理科学生瞧不起文科学生,外国语文系学
生瞧不起中国文学系学生,中国文学系学生瞧不起哲学系学生,哲学系学生瞧不起社会学系
学生,社会学系学生瞧不起教育系学生,教育系学生没有谁可以给他们瞧不起了,只能瞧不
起本系的先生。曹元朗顿时胆大说:“我也知道这诗有来历,我不是早说士代民歌的作风
么?可是方先生那种态度,完全违反文艺欣赏的精神。你们弄中国文学的,全有这个‘考据
癖’的坏习气。诗有出典,给识货人看,愈觉得滋味浓厚,读着一首诗就联想到无数诗来烘
云托月。方先生,你该念念爱利恶德的诗,你就知道现代西洋诗人的东西,也是句句有来历
的,可是我们并不说他们抄袭。苏小姐,是不是?”

    方鸿渐恨不能说:“怪不得阁下的大作也是那样斑驳陆离。你们内行人并不以为厅怪,
可是我们外行人要报告捕房捉贼起赃了。”只对苏小姐笑道:“不用扫兴。送给女人的东
西,很少是真正自己的,拆穿了都是借花献佛。假如送礼的人是个做官的,那礼物更不用说
是旁人身上剥削下来的了。”说着,奇怪唐小姐可以不甚理会。

    苏小姐道:“我顶不爱听你那种刻薄话。世界上就只你方鸿渐一个人聪明!”

    鸿渐略坐一下,瞧大家讲话不起劲,便告辞先走,苏小姐也没留他。他出门后浮泛地不
安,知道今天说话触了苏小姐,那王尔恺一定又是个她的爱慕者。但他想到明天是访唐小姐
的日子,兴奋得什么都忘了。

    明天方鸿渐到唐家,唐小姐教女用人请他在父亲书房里坐。见面以后就说:“方先生,
你昨天闯了大祸,知道么?”

    方鸿渐想一想,笑道:“是不是为了我批评那首诗,你表姐跟我生气?”

    “你知道那首诗是谁做的?”她瞧方鸿渐瞪着眼,还不明白——“那首诗就是表姐做
的,不是王乐恺的。”

    鸿渐跳起来道:“呀?你别哄我,扇子上不是明写着‘为文纨小姐录旧作’么?”

    “录的说是文纨小姐的旧作。王尔恺跟表伯有往来,还是赵辛楣的上司,家里有太太。
可是去年表姐回国,他就讨好个不休不歇,气得赵辛楣人都瘦了。论理,肚子里有大气,应
该人膨胀得胖些,你说对不对?后来行政机关搬进内地,他做官心,才撇下表姐也到里头去
了。赵辛楣不肯到内地,也是这个缘故。这扇子就是他送给表姐的,他特请了一个什么人雕
刻扇骨子上的花纹,那首诗还是表姐得意之作呢。”

    “这文理不通的无聊政客,扇子上落的款不明不白,害我出了岔子,该死该死!怎么办
呢?”

    “怎么办呢?好在方先生口才好,只要几句话就解释开了。”

    鸿渐被赞,又得意,又谦逊道:“这事开得太糟了,怕不容易转圜。我回去赶快写封信
给你表姐,向她请罪。”

    “我很愿意知道这封信怎样写法,让我学个乖,将来也许应用得着。”

    “假使这封信去了效果很好,我一定把稿子抄给你看。昨天我走了以后,他们骂我没
有?”

    “那诗人说了一大堆话,表姐倒没有讲什么,还说你国文很好。那诗人就引他一个朋友
的话,说现代人要国文好,非研究外国文学不可;从前弄西洋科学的人该通外国语文,现在
中国文学的人也该先精通洋文。那个朋友听说不久要回国,曹元朗要领他来见表姐呢。”

    “又是一位宝贝!跟那诗人做朋友的,没有好货。你看他那首什么《拼盘姘伴》,简直
不知所云。而且他并不是老实安分的不通,他是仗势欺人,有恃无恐的不通,不通得来头
大。”

    “我们程度幼稚,不配开口。不过,我想留学外国有名大学的人不至于像你所说那样糟
罢。也许他那首诗是有意开玩笑。”

    “唐小姐,现在的留学跟前清的科举功名一样,我父亲常说,从前人不中进士,随你官
做得多么大,总抱着终身遗憾。留了学也可以解脱这种自卑心理,并非为高深学问。出洋好
比出痘子,出痧子,非出不可。小孩子出过痧痘,就可以安全长大,以后碰见这两种毛病,
不怕传染。我们出过洋,也算了了一桩心愿,灵魂健全,见了博士硕士们这些微生虫,有抵
抗力来自卫。痘出过了,我们就把出痘这一回事忘了;留过学的人也应说把留学这事了。像
曹元朗那种念念不忘是留学生,到处挂着牛津剑桥的幌子,就像甘心出天花变成麻子,还得
意自己的脸像好文章加了密圈呢。”

    唐小姐笑道:“人家听了你的话,只说你嫉妒他们进的大学比你进的有名。”

    鸿渐想不出话来回答,对她傻笑。她倒愿意他有时对答不来,问他道:“我昨天有点奇
怪,你怎会不知道那首诗是表姐做的。你应该看过她的诗。”

    “我和你表姐是这一次回国船上熟起来的,时间很短。以前话都没有谈过。你记得那一
天她讲我在学校里的外号是‘寒暑表’么?我对新诗不感兴趣,为你表姐的缘故而对新诗发
生兴趣,我觉得犯不着。”

    “哼,这话要给她知道了——”

    “唐小姐,你听我说。你表姐是个又有头脑又有才学的女人,可是——我怎么说呢?有
头脑有才学的女人是天生了教笨的男人向她颠倒的,因为他自己没有才学,他把才学看得神
秘,了不得,五体投地的爱慕,好比没有钱的穷小姐对富翁的崇拜——”

    “换句话说,像方先生这样聪明,是喜欢目不识丁的笨女人。”

    “女人有女人的特别的聪明,轻盈活泼得跟她的举动一样。比了这种聪明,才学不过是
沉淀渣滓。说女人有才学,就仿佛赞美一朵花,说它在天平上称起来有白菜番薯的斤两。真
聪明的女人决不用功要做成才女,她只巧妙的偷懒——”

    唐小姐笑道:“假如她要得博士学位呢?”

    “她根本不会想得博士,只有你表姐那样的才女总要得博士。”

    “可是现在普通大学毕业亦得做论文。”

    “那么,她毕业的那一年,准有时局变动,学校提早结束,不用交论文,就送她毕
业。”

    唐小姐摇头不信,也不接口,应酬时小意几献殷勤的话,一讲就完,经不起再讲;恋爱
时几百遍讲不厌、听不厌的话,还不到讲的程度;现在所能讲的话,都讲得极边尽限,礼貌
不容他昧越分。唐小姐看他不作声,笑道:“为什么不说话了?”他也笑道:“咦,你为什
么不说话了?”唐小姐告诉他,本乡老家天井里有两株上百年的老桂树,她小时候常发现树
上成群聒噪的麻雀忽然会一声不响,稍停又忽然一齐叫起来,人谈话时也有这景象。

    赵辛楣专家审定似的说:“回答得好!你为什么不做篇文章?”

    “薇蕾在《沪报》上发表的外国通讯里,就把我这一段话记载进去,赵先生没看见
么?”沈先生稍微失望地问。

    沈太太扭身子向丈夫做个挥手姿势,娇笑道:“提我那东西干吗?有谁会注意到!”

    辛楣忙说:“看见,看见!佩服得很。想起来了,通讯里是有迁都那一段话——”

    鸿渐道:“我倒没有看见,叫什么题目?”

    辛楣说:“你们这些哲学家研究超时间的问题,当然不看报的。题目是——咦,就在口
边,怎么一时想不起?”他根本没看那篇通讯,不过他不愿放弃这个扫鸿渐面子的机会。

    苏小姐道:“你不能怪他,他那时候也许还逃躲在乡下,报都看不见呢。鸿渐,是不
是?题目很容易记的:《给祖国姊妹们的几封信》,前面还有大字标题,好像是:《亚洲碧
血中之欧洲青岛》,沈太太,我没记错罢?”

    辛楣拍大腿道:“对,对,对!《给祖国姊妹们的几封信》,《亚洲碧血中之欧洲青
岛》,题目美丽极了!文纨,你记性真好!”

    沈太太道:“这种见不得人的东西都亏你记得。无怪认识的人都推你是天才。”

    苏小姐道:“好东西不用你去记,它自会留下很深的印象。”

    唐小姐对鸿渐道:“那是沈太太写给我们女人看的,你是‘祖国的兄弟们’,没注意
到,可以原谅。”沈太太年龄不小,她这信又不是写给“祖国的外甥女、侄女、侄孙女”
的,唐小姐去看它,反给它攀上姊妹。

    辛楣为补救那时候的健忘,恭维沈太太,还说华美新闻社要发行一种妇女刊物,请她帮
忙。沈氏夫妇跟辛楣愈亲热了。用人把分隔餐室和客堂的幔拉开,苏小姐请大家进去用点
心,鸿渐如罪人蒙赦。他吃完回到客堂里,快傍着唐小姐坐了,沈太太跟赵辛楣谈得拆不
开;辛楣在伤风,鼻子塞着,所以敢接近沈太太。沈先生向苏小姐问长问短,意思要“苏老
伯”为他在香港找个位置。方鸿渐自觉本日运气转好,苦尽甘来,低低问唐小姐道:“你方
才什么都不吃,好像身子不舒服,现在好了没有?”

    唐小姐道:“我得很多,并没有不舒服呀!”

    “我又不是主人,你不用向我客套。我明看见你喝了一口汤,就皱眉头就匙儿弄着,没
再吃东西。”

    “吃东西有什么好看?老瞧着,好意思么?我不愿意吃给你看,所以不吃,这是你害我
的——哈哈,方先生,别当真,我并没知道你在看旁人吃。我问你,你那时候坐在沈太太身
边,为什么别着脸,紧闭了嘴,像在受罪?”

    “原来你也是这个道理!”方鸿渐和唐小姐亲密地笑着,两人已成了患难之交。

    唐小姐道:“方先生,我今天来了有点失望——”

    “失望!你希望些什么?那味道还不够利害么?”

    “不是那个。我以为你跟赵先生一定很热闹,谁知道什么都没有。”

    “抱歉得很没有好戏做给你看。赵先生误解了我跟你表姐的关系——也许你也有同样的
误解——所以我今天让他挑战,躲着不还手,让他知道我跟他毫无利害冲突。”

    “这话真么?只要表姐有个表示,这误解不是就弄明白了?”

    “也许你表姐有她的心思,遣将不如激将,非有大敌当前,赵先生的本领不肯显出来。
可惜我们这种老弱残兵,不经打,并且不愿打——”

    “何妨做志愿军呢?”

    “不,简直是拉来的夫子。”说着,方鸿渐同时懊恼这话太轻佻了。唐小姐难保不讲给
苏小姐听。

    “可是,战败者常常得到旁人更大的同情——”唐小姐觉得这话会引起误会,红着脸—
—“我意思说,表姐也许是助弱小民族的。”

    鸿渐快乐得心少跳了一跳:“那就顾不得了。唐小姐,我想请你跟你表姐明天吃晚饭,
就在峨嵋春,你肯不肯赏脸?”唐小姐踌躇还没答应,鸿渐继续说:“我知道我很大胆冒
味。你表姐说你朋友很多,我不配高攀,可是很想在你的朋友里凑个数目。”

    “我没有什么朋友,表姐在胡说——她跟你怎么说呀?”

    “她并没讲什么,她只讲你善于交际,认识不少人。”

    “这太怪了!我才是不见世面的乡下女孩子呢。”

    “别客气,我求你明天来。我想去吃,对自己没有好借口,借你们二位的名义,自己享
受一下,你就体贴下情,答应了罢!”

    唐小姐笑道:“方先生,你说话里都是文章。这样,我准来。明天晚上几点钟?”

    鸿渐告诉了她钟点,身心舒泰,只听沈太太朗朗说道:“我这次出席世界妇女大会,观
察出来一种普遍动态:全世界的女性现在都趋向男性方面——”鸿渐又惊又笑,想这是从古
已然的道理,沈太太不该到现在出席了妇女大会才学会——“从前男性所做的职业,国会议
员、律师、报馆记者、飞机师等等,女性都会做,而且做得跟男性一样好。有一位南斯拉夫
的女性社会学家在大会里演讲,说除掉一部分甘心做贤妻良母的女性以外,此外的职业女性
可以叫‘第三性’。女性解放还是新近的事实,可是已有这样显著的成绩。我敢说,在不久
的将来,男女两性的分别要成为历史上的名词。”赵辛楣:“沈太太,你这话对。现在的女
真能干!文纨,就像徐宝琼徐小姐,沈太太认识她罢?她帮她父亲经营那牛奶声,大大小小
的事,全是她一手办理,外表斯文柔弱,全看不出来!”鸿渐跟唐且说句话,唐小姐忍不住
笑出声来。苏且本在说:“宝琼比她父亲还精明,简直就是牛奶场不出面的经理——”看不
入眼鸿渐和唐小姐的密切,因就:“晓芙,有什么事那样高兴?”

    唐小姐摇头只是笑。苏小姐道:“鸿渐,有笑话讲出来大家听听。”

    鸿渐也摇不说,这更显得他跟唐小姐两口儿平分着一个秘密,苏小姐十分不快。赵辛楣
做出他最成功的轻鄙表情道:“也许方大哲学家在讲解人生哲学里的乐观主义,所以唐小姐
听得那么乐。对不对,唐小姐?”

    方鸿渐不理他,直接对苏小姐说:“我听赵先生讲,他从外表上看不出那位徐小姐是管
理牛奶场的,我说,也许赵先生认为她应该头上长两只牛角,那就一望而知是什么人了。否
则,外表上无论如何看不出的。”

    赵辛楣道:“这笑话讲得不通,头上长角,本身就变成牛了,怎会表示出是牛奶场的管
理人!”说完,四顾大笑。他以为方鸿渐又给自己说倒,想今天得再接再厉,决不先退,盘
恒那姓方的走了才起身,所以他身子向沙发上坐得更深陷些。方鸿渐目的已达,不愿逗留,
要乘人多,跟苏小姐告别容易些。苏小姐因为鸿渐今天没跟自己亲近,特送他到走廊里,心
理好比冷天出门,临走还要向火炉前烤烤手。

    鸿渐道:“苏小姐,今天没机会多跟你讲话。明天晚上你有空么?我想请你吃晚饭,就
在峨嵋春,我不希罕赵辛楣请!只恨我比不上他是老主顾,菜也许不如他会点。”

    苏小姐听他还跟赵辛楣在怄气,心里宽舒,笑说:“好!就咱们两个人么?”问了有些
害羞,觉得这无需问得。

    方鸿渐讷讷道:“不,还有你表妹。”

    “哦,有她。你请她了没有?”

    “请过她了,她答应来——来陪你。”

    “好罢,再见。”

    苏小姐临别时的态度,冷缩了方鸿渐的高兴。他想这事势难两全,只求做得光滑干净,
让苏小姐的爱情好好的无疾善终。他叹口气,怜悯苏小姐。自己不爱她,而偏为她弄得心
软,这太不公道!她太取巧了!她不应当这样容易受伤,她该熬住不叫痛。为什么爱情会减
少一个人心灵的抵抗力,使人变得软弱,被摆布呢?假如上帝真是爱人类的,他决无力量做
得起主宰。方鸿渐这思想若给赵辛楣知道,又该挨骂“哲学家闹玄虚”了。他那天晚上的睡
眠,宛如粳米粉的线条,没有粘性,拉不长。他的快乐从睡梦里冒出来,使他醒了四五次,
每醒来就像唐晓芙的脸在自己眼前,声音在自己耳朵里。他把今天和她谈话时一字一名,一
举一动都将心熨贴着,迷迷糊糊地睡去,一会儿又惊醒,觉得这快乐给睡埋没了,忍住不
睡,重新温一遍白天的景象。最后醒来,起身一看,是个嫩阴天。他想这请客日子拣得不安
全,恨不能用吸墨水纸压干了天空淡淡的水云。今天星期一是银行里例的忙日子,他要到下
午六点多钟,才下办公室,没工夫回家换了衣服再上馆子,所以早上出门前就打扮好了。设
想自己是唐小姐,用她的眼睛来审定着衣镜里自己的仪表。回国不到一年,额上添了许多皱
纹,昨天没睡好,脸色眼神都萎靡黯淡。他这两天有了意中人以衙,对自己外表上的缺点,
知道得不宽假地详尽,仿佛只有一套出客衣服的穷人知道上面每一个斑渍和补钉。其实旁人
看来,他脸色照常,但他自以为今天特别难看,花领带补得脸黄里泛绿,换了三次领带才下
去吃早饭。周先生每天这时候还不起床,只有他跟周太太、效成三人吃着。将要吃完,楼上
电话铃响,这电话就装在他卧室外面,他在家时休想耳根清净。他常听到心烦,以为他那未
婚妻就给这电话的“盗魂铃”送了性命。这时候,女用人下来说:“方少爷电话,姓苏,是
个女人。”女用说着,她和周太太、效成三人眼睛里来往的消息,忙碌得能在空气里起春水
的觳纹。鸿渐想不到苏小姐会来电话,周太太定要问长问短了,三脚两步上去接,只听效成
大声道:“我猜就是那苏文纨。”这孩子前天在本国史班上,把清朝国姓“爱新觉罗”错记
作“亲爱保罗”,给教师痛骂一顿,气得今天赖学在家,偏是苏小姐的名字他倒过目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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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4 20:22: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中〉


鸿渐拿起听筒,觉得整个周家都在屏息旁听,轻声道:“苏小姐哪?我是鸿渐。”

    “鸿渐,我想这时候你还不会出门,打个电话给你。我今天身体不舒服,晚上峨嵋春不
能去了,抱歉得很!你不要骂我。”

    “唐小姐去不去呢?”鸿渐话出口就后悔。

    斩截地:“那可不知道。”又幽远地:“她自然去呀!”

    “你害的什么病,严重不严重?”鸿渐知道已经问得迟了。

    “没有什么,就觉得累,懒出门。”这含意是显然了。

    “我放了心了。你好好休养罢,我明天一定来看你。你爱吃什么东西?”

    “谢谢你,我不要什么——”顿一顿——“那么明天见。”

    苏小姐那面电话挂上,鸿渐才想起他在礼貌上该取消今天的晚饭,改期请客的。要不要
跟苏小姐再通个电话,托她告诉唐小姐晚饭改期?可是心里实在不愿意。正考虑着,效成带
跳带跑,尖了嗓子一路叫上来道:“亲爱的蜜斯苏小姐,生的是不是相思病呀?‘你爱吃什
么东西?’‘我爱吃大饼、油条、五香豆、鼻涕干、臭咸鲞’——”鸿渐大喝一声拖住,截
断了他代开的食单,吓得他讨饶。鸿渐轻打一拳,放他走了,下去继续吃早饭。周太太果然
等着他,盘问个仔细,还说:“别忘了要拜我做干娘。”鸿渐忙道:“我在等你收干女儿
呢。多收几个,有挑选些。这苏小姐不过是我的老同学,并无什么关系,你放着心。”

    天气渐转晴朗,而方鸿渐因为早晨那电话,兴致大减,觉得这样好日子撑负不起,仿佛
篷帐要坍下来。苏小姐无疑地在捣乱,她不来更好,只剩自己跟唐小姐两人。可是没有第三
者,唐小姐肯来么?昨天没向她要住址和电话号数,无法问她知道不知道苏小姐今晚不来。
苏小姐准会通知她,假使她就托苏小姐转告也不来呢?那就糟透了!他在银行里帮王主任管
文书,今天满腹心事,拟的信稿子里出了几外毛病,王主任动笔替他改了,呵呵笑说:“鸿
渐兄,咱们老公事的眼光不错呀!”到六点多钟,唐小姐毫无音信,他慌起来了,又不敢打
电话问苏小姐。七点左右,一个人怏怏地踱到峨嵋春,要了间房间,预备等它一个半钟头,
到时唐小姐还不来,只好独吃。他虽然耐心等着,早已不敢希望。点了一支烟,又捺来了;
晚上凉不好大开窗子,怕满屋烟味,唐小姐不爱闻。他把带到银行里空看的书翻开,每个字
都认识,没一句有意义。听见外面跑堂招呼客人的声音,心就直提上来。约她们是七点半,
看表才七点四十分,决不会这时候到——忽然门帘揭开,跑堂站在一旁,进来了唐小姐。鸿
渐心里,不是快乐,而是感激,招呼后道:“扫兴得很苏小姐今天不能来。”

    “我知道。我也险的不来,跟你打电话没打通。”

    “我感谢电话公司,希望它营业发达,电线忙得这种临时变卦的电话都打不通。你是不
是打到银行里去的?”

    “不,打到你府上去的。是这么一回事。一清早表姐就来电话说她今天不来吃晚饭,已
经通知你了。我说那么我也不来,她要我自己跟你讲,把你的电话号数告诉了我。我摇通电
话,问:‘是不是方公馆?’那面一个女人声音,打着你们家乡话说——唉,我学都学不来
——说:‘我们这儿是周公馆,只有一个姓方的住在这儿。你是不是苏小姐,要找方鸿渐?
鸿渐出门啦,等他回来,我叫他打电话给你。苏小姐,有空到舍间来玩儿啊,鸿渐常讲起你
是才貌双全——’一口气讲下去,我要分辩也插不进嘴。我想这迷汤灌错了耳朵,便不客气
把听筒挂上了。这一位是谁?”

    “这就是我亲戚周太太,敝银行的总经理夫人。你表姐在我出门前刚来过电话,所以周
太太以为又是她打的。”

    “啊哟,不得了!她一定要错怪我表姐无礼了。我听筒挂上不到五分钟,表姐又来电
话,问我跟你讲了没有,我说你不在家,她就把你银行里的电话号数告诉我。我想你那时候
也许还在路上,索性等一会再打。谁知道十五钟以后,表姐第三次来电话,我有点生气了。
她知道我还没有跟你通话,催我快打电话,说趁早你还没有定座,我说定了座就去吃,有什
么大关系。她说不好,叫我上她家去吃晚饭。我回她说,我也不舒服,什地方都不去。衙来
想想,表姐太可笑了!我偏来吃你的饭,所以电话没有打。”

    鸿渐道:“唐小姐,你今天简直是救苦救难,不但赏面子。我做主人的感恩不尽,以后
要好好的多请几次。请的客一个都不来,就无异主人在社交生活上被判死刑。今天险透
了!”

    方鸿渐点了五六个人吃的菜。唐小姐问有旁的客人没没两个人怎吃得下这许多东西。方
鸿渐说菜并不多。唐小姐道:“你昨天看我没吃点心,是不是今天要试验我吃不吃东西?”

    鸿渐知道她不是妆样的女人,在宴会上把嘴收束得像眼药水瓶口那样的小,回答说:
“我吃这馆子是第一次,拿不稳什么菜最配胃口。多点两样,尝试的范围广些,这样不好
吃,还有那一样,不致饿了你。”

    “这不是吃菜,这像神农尝百草了。不太浪费么?也许一切男人都喜欢在陌生的女人前
面浪费。”

    “也许,可是并不在一切陌生的女人前面。”

    “只在傻女人前面,是不是?”

    “这话我不懂。”

    “女人不傻决不因为男人浪费摆阔而对他有好印象——可是,你放心,女人全是傻的,
恰好是男人所希望的那样傻,不多不少。”

    鸿渐不知道这些话是出于她的天真直率,还是她表姐所谓手段老辣。到菜上了,两人吃
着,鸿渐向她要信址,请她写在自己带着看的那本书后空叶上,因为他从来不爱带记事小册
子。他看她写了电话号数,便说:“我决不跟你通电话。我最恨朋友间通电话,宁可写
信。”

    唐小姐:“对了,我也有这一样感觉。做了朋友应当彼此爱见面;通个电话算接过了,
可是面没有见,所说的话又不能像信那样留着反复看几遍。电话是偷懒人的拜访吝啬人的通
信。最不够朋友!并且,你注意到么?一个人的声音往往在电话里变得认不出,变得难
听。”

    “唐小姐,你说得痛快。我住在周家,房门口就是一架电话,每天吵得头痛。常常最不
合理的时候,像半夜清早,还有电话来,真讨厌!亏得‘电视’没普遍利用,否则更不得
了,你在澡盆里、被窝里都有人来窥看了。教育愈普遍,而写信的人愈少;并非商业上的要
务,大家还是怕写信,宁可打电话。我想这因为写信容易出丑,地位很高,讲话很体面的人
往往笔动不来。可是,电话可以省掉面目可憎者的拜访,文理不通者的写信,也算是个功德
无量的发明。”

    方鸿渐谈得高兴,又要劝唐小姐吃,自己反吃得很少。到吃完水果,才九点钟,唐小姐
要走,鸿渐不敢留她,算过账,分付跑堂打电话到汽车行放辆车来,让唐小姐坐了回家。他
告诉她自己答应苏小姐明天去望病,问她去不去。她说她也许去,可是她不信苏小姐真害
病。鸿渐道:“咱们的吃饭要不要告诉她?”

    “为什么不告诉她?——不,不,我刚才发脾气,对她讲过今天什么地方都不去的。
好,随你斟酌罢。反正你要下银行办公室才去,我去得更迟一点。”

    “我后天想到府上来拜访,不挡驾吗?”

    “非常欢迎,就只舍间局促得秀,不比表姐家的大花园洋房。你不嫌简陋,尽管来。”

    鸿渐说:“老伯可以见见么?”

    唐小姐笑道:“你除非有法律问题要请教他,并且他常在他那法律事务所里,到老晚才
回来。爸爸妈妈对我姐妹们绝对信任,从不干涉,不检定我拉的朋友。”

    说着,汽车来了,鸿渐送她上车。在回家的洋车里,想今天真是意外的圆满,可是唐且
临了“我们的朋友”那一句,又使他作酸泼醋的理想里,隐隐有一大群大男孩子围绕着唐小
姐。

    唐小姐回到家里,她父母都打趣她说:“交际明星回来了!”她回房间正换衣服,女用
人来说苏小姐来电话。唐小姐下去接,到半楼梯,念头一转,不下去了,分付用人去回话
道:“小姐不舒服,早睡了。”唐小姐气愤地想,这准是表姐来查探自己是否在家。她太欺
负人了!方鸿渐又不是她的,要她这样看管着?表姐愈这样干预,自己偏让他亲近。自己决
不会爱方鸿渐,爱是又曲折又伟大的情感,决非那么轻易简单。假使这样就会爱上一个人,
那么,爱情容易得使自己不相信,容易得使自己不心服了。

    方鸿渐回家路上,早有了给苏小姐那封信的腹稿,他觉得用文言比较妥当,词意简约含
混,是文过饰非轻描淡写的好工具。吃过晚饭,他起了草,同时惊骇自己撒谎的本领会变得
这样伟大,怕这玩笑开得太大了,写了半封信又搁下笔。但想到唐小姐会欣赏,会了解,这
谎话要博她一笑,他又欣然续写下去里面说什么:“昨天承示扇头一诗,适意有所激,见名
章隽句,竟出诸伧夫俗吏之手,惊极而恨,遂厚诬以必有蓝本,一时取快,心实未安。叨大
知爱,或勿深责。”

    信后面写了昨天的日期,又补两行道:

    “此书成后,经一日始肯奉阅,当曹君之面而失据败绩,实所不甘。恨恨!又及。”写
了当天的日期。他看了两遍,十分得意;理想中倒不是苏小姐读这封信,而是唐小姐读它。
明天到银行,交给收发处专差送去。傍晚回家,刚走到卧室门口,电话铃响。顺手拿起听筒
说:“这儿是周家,你是什么地方呀?”只听见女人声答道:“你猜猜看,我是谁?”鸿渐
道:“苏小姐,对不对?”

    “对了。”清脆的笑声。

    “苏小姐,你收到我的信没有?”

    “你肯原谅我,我不能饶恕我自己。”

    “吓,为了那种小事得着这样严重么?我问你,你真觉得那首诗好么?”

    方鸿渐竭力不让脸上的笑漏进说话的声音里道:“我只恨这样好诗偏是王尔恺做的,太
不公平了!”

    “我告诉你,这首诗并不是王尔恺做的。”

    “那么,谁做的?”

    “是我做着玩儿的。”

    “呀!是你做的?我真该死!”方鸿渐这时亏得通的是电话而不是电视,否则他脸上的
快乐跟他声音的惶怕相映成趣,准会使苏小姐猜疑。

    “你说这首诗有蓝本也不冤枉。我在一本谛尔索(Tirsot)收集的法国古跳舞歌
里,看见这个意思,觉得新鲜有趣,也仿做一首。据你讲,德文里也有这个意思。可见这是
很平常的话。”

    “你做得比文那首诗灵活。”

    “你别当面奉承我,我不相信你的话!”

    “这不是奉承的话。”

    “你明天下午来不来呀?”

    方鸿渐忙说“来”,听那面电话还没挂断,自己也不敢就挂断。

    “你昨天说,男人不把自己东西给女人,是什么意思呀?”

    方鸿渐陪笑说:“因为自己东西太糟了,拿不出手,不得已只能借旁的好东西来贡献。
譬如请客,家里太局促,厨子手段太糟,就不得不上馆子,借它的地方跟烹调。”

    苏小姐格格笑道:“算你有理,明天见。”方鸿渐满头微汗,不知道急出来的,还是刚
到家里,赶路的汗没有干。

    那天晚上方鸿渐就把信稿子录出来,附在一封短信里,寄给唐小姐。他恨不能用英文写
信,因为文言信的语气太生分,白话信的语气容易变成讨人厌的亲热;只有英文信容许他坦
白地写“我的亲爱的唐小姐”、“你的极虔诚的方鸿渐”。这些西文书函的平常称呼在中文
里就剌眼肉麻。他深知自己写的其文富有黄国人言论自由和美国人宣言独立的精神,不受文
法拘束的,不然真想仗外国文来跟唐小姐亲爱,正像政治犯躲在外国租界里活动。以后这一
个多月里,他见了唐小姐七八次,写给她十几封信,唐小姐也回了五六封信。他第一次到唐
小姐的信,临睡时把信看一遍,搁在枕边,中夜一醒,就开电灯看信,看完关灯躺好,想想
信里的话,忍不住又开灯再看一遍。以后他写的信渐渐变成一天天的随感杂记,随身带到银
行里,碰见一桩趣事,想起一句话,他就拿笔在纸上跟唐小姐切切私语,有时无话可说,他
还要写,例如:“今天到行起了许多信稿子,到这时候才透口气,伸个懒腰,a-a-a-
ah!听得见我打呵欠的声音么?茶房来请午饭了,再谈。你也许在吃饭,祝你‘午饭多吃
口,活到九千九百九十九’;”又如:“这封信要寄给你了,还想写几句话。可是你看纸上
全写满了,只留这一小方,刚挤得进我心里那一句话,它还怕羞不敢见你的面呢。哎哟,纸
——”写信的时候总觉得这是慰情聊胜于无,比不上见面,到见了面,许多话倒竿不出来,
想还不如写信。见面有瘾的;最初,约着见一面就能使见面的前后几天都沾着光,变成好日
子。渐渐地恨不能天天见面了;到后来,恨不能刻刻见面了。写好信发出,他总担心这信像
支火箭,到落地时,火已熄了,对方收到的只是一段枯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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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4 20:23: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下〉


唐小姐跟苏小姐的来往也比从前减少了,可是方鸿渐迫于苏小姐的恩威并施,还不得不
常向苏家走动。苏小姐只等他正式求爱,心里怪他太浮太慢。他只等机会向她声明并不爱
她,恨自己心肠太软,没有快刀斩乱丝的勇气。他每到苏家一次,出来就懊悔这次多去了,
话又多说了。他渐渐明白自己是个西洋人所谓“道义上的懦夫”,只怕唐小姐会看破了自己
品格上的大弱点。一个星期六下午他请唐小姐喝了茶回家,看见桌子上赵辛楣明天请吃晚饭
的帖子,大起惊慌,想这也许是他的订婚喜酒,那就糟了,苏小姐更要爱情专注在自己身上
了。苏小姐打电话来问他收到请帖没有,说辛楣托她转邀,还叫他明天上午去谈谈。明天苏
小姐见了面,说辛楣请他务必光临,大家叙叙,别无用意。他本想说辛楣怎会请到自己,这
话在嘴边又缩回去了;他现在不愿再提起辛楣对自己的仇视,又加深苏小姐的误解。他改口
问有没有旁的客人。苏小姐说,听说还有两个辛楣的朋友。鸿渐道:“小胖子大诗人曹元朗
是不是也请在里面?有他,菜也可以省一点;看见他那个四喜丸子的脸,人就饱了。”

    “不会有他罢。辛楣不认识他,我知道辛楣跟你一对小心眼儿,见了他又要打架,我这
儿可不是战场,所以我不让他们两人碰头。元朗这人顶有意思的,你全是偏见,你的心我想
也偏在夹肢窝里。自从那一次后,我也不让你和元朗见面,免得冲突。”

    鸿渐本想说:“其实全没有关系,”可是在苏小姐抚爱的眼光下,这话不能出口。同时
知道到苏家来朝参的又添了个曹元朗,心放了许多。苏小姐忽然问道:“你看赵辛楣这人怎
么样?”

    “他本领比我大,仪表也很神气,将来一定得意。我看他倒是个理想的——呃——
人。”

    假如上帝赞美魔鬼,社会主义者歌颂小布尔乔亚,苏小姐听了也不会这样惊奇。他准备
鸿渐嘲笑辛楣,自己主持公道,为辛楣辩护。他便冷笑道:“请客的饭还没到口呢,已经恭
维主人了!他三天两天写信给我,信上的话我也不必说,可是每封信都说他失眠,看了讨
厌!谁叫他失眠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医生!”苏小姐深知道他失眠跟自己大有关
系,不必请教医生。

    方鸿渐笑道:“《毛诗》说:‘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他写这
种信,是地道中国文化的表现。”

    苏小姐瞪眼道:“人家可怜,没有你这样运气呀!你得福不知,只管口轻薄取笑人家,
我不喜欢你这样。鸿渐,我希望你做人厚道些,以后我真要好好的劝劝你。”

    鸿渐吓得哑口无言。苏小姐家里有事,跟他约晚上馆子里见面。他回到家整天闷闷不
乐,觉得不能更延宕了,得赶快表明态度。

    方鸿渐到馆子,那两个客人已经先在。一个躬背高额,大眼睛,仓白脸,戴夹鼻金丝眼
镜,穿的西装袖口遮没手指,光光的脸,没胡子也没皱纹,而看来像个幼稚的老太婆或者上
了年纪的小孩子。一个气概飞扬,鼻子直而高,侧望像脸上斜搁了一张梯,颈下打的领结饱
满齐整得使方鸿渐绝望地企羡。辛楣了见鸿渐热烈欢迎。彼此介绍之后,鸿渐才知道那位躬
背的是哲学家褚慎明,另一位叫董斜川,原任捷克中国公使馆军事参赞,内调回国,尚未到
部,善做旧诗,是个大才子。这位褚慎明原名褚家宝,成名以后嫌“家宝”这名字不合哲学
家身分,据斯宾诺沙改名的先例,换成“褚明”,取“慎思明辩”的意思。他自小负神童之
誉,但有人说他是神经病。他小学,中学,大学都不肯毕业,因为他觉得没有先生配教他考
他。他最恨女人,眼睛近视得利害而从来不肯配眼镜,因为怕看清楚了女人的脸,又常说人
性里有天性跟兽性两部分,他自己全是天性。他常翻外国哲学杂志,查出世界大哲学家的通
信处,写信给他们,说自己如何爱读他们的书,把哲学杂志书评栏里赞美他们著作的话,改
头换面算自己的意见。外国哲学家是知识分子里最牢骚不平的人,专门的权威没有科学家那
样高,通俗的名气没有文学家那样大,忽然几万里外有人写信恭维,不用说高兴得险的忘掉
了哲学。他们理想中国是个不知怎样鄙塞落伍的原始国家,而这个中国人信里说几句话,倒
有分寸,便回信赞褚慎明是中国新哲学的创始人,还有送书给他的。不过褚慎明再写信去,
就收不到多少复信,缘故是那些虚荣的老头子拿了他的第一封信向同行卖弄,不料彼此都收
到他的这样一封信,彼此都是他认为“现代最伟大的哲学家”,不免扫兴生气了。褚慎明靠
着三四十封这类回信,吓倒了无数人,有位爱才的阔官僚花一万金送他出洋。西洋大哲学家
不回他信的只有柏格森;柏格森最怕陌生人去缠他,住址严守秘密,电话簿上都没有他的名
字。褚慎明到了欧洲,用尽心思,写信到柏格森寓处约期拜访,谁知道原信退回,他从此对
直觉主义痛心疾首。柏格森的敌人罗素肯敷衍中国人,请他喝过一次茶,他从此研究数理逻
辑。他出洋时,为方便起见,不的不戴眼镜,对女人的态度逐渐改变。杜慎卿厌恶女人,跟
她们隔三间屋还闻着她们的臭气,褚慎明要女人,所以鼻子同样的敏锐。他心里装满女人,
研究数理逻辑的时候,看见aposteriori那个名词会联想到post-erio
r,看见×记号会联想到kiss,亏得他没细读柏拉图的太米谒斯对话(Timaeu
s),否则他更要对住×记号出神。他正把那位送他出洋的大官僚讲中国人生观的著作翻成
英文,每月到国立银行领一笔生活费过极闲适的日子。董斜川的父亲董沂孙是个老名士,虽
在民国作官而不忘前清。斜川才气甚好,跟着老子作旧诗。中国是出儒将的国家,不比法国
有一两个提得起笔的将军,就要请进国家学院去高供着。斜川的将略跟一般儒将相去无几而
他的诗即使不是儒将作的,也算得好了。文能穷人,所以他官运不好,这对于士兵,倒未始
非福。他作军事参赞,不去讲武,倒批评上司和同事们文理不通,因此内调。他回国不多几
天,想另谋个事。

    方鸿渐见董斜川像尊人物,又听赵辛楣说是名父之子,不胜倾倒,说:“老太爷沂孙先
生的诗,海内闻名。董先生不愧家学渊源,更难得是文武全才。”他自以为这算得恭维周到
了。

    董斜川道:“我作的诗,路数跟家严不同。家严年轻时候的诗取径没有我现在这样高。
他到如今还不脱黄仲则,龚定庵那些乾嘉习气,我一开笔就做的同光体。”

    方鸿渐不敢开口。赵辛楣向跑堂要了昨天开的菜单,予以最後审查。董斜川也向跑堂的
要了一支秃笔,一方砚台,把茶几上的票子飞快的书写着。方鸿渐心里诧异。褚慎明危坐不
说话,像内视着潜意识深处的趣事而微笑,比了他那神秘的笑容,蒙娜丽莎(MonaLi
sa)的笑算不得什么一回事。鸿渐攀谈道:“褚先生最近研究些什么哲学问题?”

    褚慎明神色慌张,撇了鸿渐一眼,别转头叫赵辛楣道:“老赵,苏小姐该来了。我这样
等女人,生平是破例。”

    辛楣把菜单给跑堂,回头正要答应,看见董斜川在写,忙说:“斜川,你在干什么?”

    董斜川头都不抬道:“我在写诗。”

    辛楣释然道:“快多写几首,我虽不懂诗,最爱看你的诗。我那位朋友苏小姐,新诗做
得非常好,对旧诗也很能欣赏。回头把你的诗给她看。”

    斜川停笔,手指拍着前额,像追思什么句子,又继续写,一面说:“新诗跟旧诗不能
比!我那年在庐山跟我们那位老世伯陈散原先生聊天,偶尔谈起白话诗。老头子居然看过一
两首新诗。他说还算徐志摩的诗有点意思,可是只相当于明初杨基那些人的境界,太可怜
了。女人做诗,至多是第二流,鸟里面能唱的都是雄的,譬如鸡。”

    辛楣大不服道:“为什么外国人提起夜莺,总说它是雌的?”

    褚慎明对雌雄性别,最有研究,冷冷道:“夜莺雌的不会唱,会唱的是雄夜莺。”

    说着,苏小姐来了。辛楣利用主人职权,当鸿渐的面向她专利地献殷勤。斜川一拉手
后,正眼不瞧她,因为他承受老派名士对女人的态度,或者谑浪玩弄,这是对妓女的风流,
或者眼观鼻,鼻观心,这是对朋友内眷的礼貌。褚哲学家害馋痨地看着苏小姐,大眼珠仿佛
哲学家谢林的“绝对观念”,像“手枪里弹出的子药”,险的突破眼眶,迸碎眼镜。辛楣
道:“今天本来也请了董太太,董先生说她有事不能来。董太太是美人,一笔好中国画,跟
我们这位斜川兄真是珠联璧合。”

    斜川客观地批判说:“内人长得相当漂亮,画也颇有家法。她画的《斜阳萧寺图》,在
很多老辈的诗集里见得到题咏。她跟我龙树寺,回家就画这个手卷,我老太爷题两首七绝,
有两句最好:‘贞元朝士今谁在,无限僧寮旧夕阳!’的确,老辈一天少似一天,人才好像
每况愈下,‘不须上溯康乾世,回首同光已惘然!’。”说时摇头慨叹。

    方鸿渐闻所未闻,甚感兴味。只奇怪这样一个英年洋派的人,何以口气活像遗少,也许
是学同光体诗的缘故。辛楣请大家入席,为苏小姐杯子里斟满了法国葡萄汁,笑说:“这是
专给你喝的,我们另有我们的酒。今天席上慎明兄是哲学家,你跟斜川兄都是诗人,方先生
又是哲学家又是诗人,一身兼两长,更了不得。我一无所能,只会喝两口酒,方先生,我今
天陪你喝它两斤酒,斜川兄也是洪量。”

    方鸿渐吓得跳起来道:“谁讲我是哲学家和诗人?我更不会喝酒,简直滴酒不饮。”

    辛楣按住酒壶,眼光向席上转道:“今天谁要客气推托,我们就罚他两杯,好不好?”

    斜川道:“赞成!这样好酒,罚还是便宜。”

    鸿渐拦不住道:“赵先先生,我真不会喝酒,也给我葡萄汁,行不行?”

    辛楣道:“哪有不会喝酒的留法学生?葡萄汁是小姐们喝的。慎明兄因为神经衰弱戒
酒,是个例外。你别客气。”

    斜川呵呵笑道:“你即不是文纨小姐的‘倾国倾城貌’,又不是慎明先生的‘多愁多病
身’,我劝你还是‘有酒直须醉’罢。好,先干一杯,一杯不成,就半杯。”

    苏小姐道:“鸿渐好像是不会喝酒--辛楣这样劝你,你就领情稍微喝一点罢。”辛楣
听苏小姐护惜鸿渐,恨不得鸿渐杯里的酒滴滴都化成火油。他这愿望没实现,可是鸿渐喝一
口,已觉一缕火线从舌尖伸延到胸膈间。慎明喝茶,酒杯还空着。跑堂拿上一大瓶叵耐牌A
字牛奶,说已隔水温过。辛楣把瓶给慎明道:“你自斟自酌罢,我不跟你客气了。”慎明倒
了一杯,尖着嘴唇尝了尝,说:“不凉不暖,正好。”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个什么外国补药瓶
子,数四粒丸药,搁在嘴里,喝一口牛奶咽下去。苏小姐道:“褚先生真知道养生!”慎明
透口气道:“人没有这个身体,全是心灵,岂不更好;我并非保重身体,我只是哄乖了了
它,好不跟我捣乱--辛楣,这牛奶还新鲜。”

    辛楣道:“我没哄你罢?我知道你的脾气,这瓶奶送到我家以后,我就搁在电气冰箱里
冻着。你对新鲜牛奶这样认真,我有机会带你去见我们相熟的一位徐小姐,她开奶牛场,请
她允许你每天凑着母牛的奶直接呼一个饱--今天的葡萄汁,牛奶都是我带来的,没叫馆子
里预备。文纨,吃完饭,我还有一匣东西给你。你爱吃的。”

    苏小姐道:“什么东西?--哦,你又要害我头痛了。”

    方鸿渐道:“我就不知道你爱吃什么东西,下次也可以买来孝敬你。”

    辛楣又骄又妒道:“文纨,不要告诉他。”苏小姐又为自己的嗜好抱歉道:“我在外国
想吃广东鸭肫肝,不容易买到。去年回来,大哥买了给我吃,咬得我两太阳酸痛好几天。你
又要来引诱我了。”

    鸿渐道:“外国菜里从来没有鸡鸭肫肝,我在伦敦看见成箱的鸡鸭肫肝贱得一文不值,
人家买了给猫吃。”

    辛楣道:“英国人吃东西远比不上美国人花色多。不过,外国人的吃胆总是太小,不敢
冒险,不像我们中国人什么肉都敢吃。并且他们的烧菜原则是‘调’,我们是‘烹’,所以
他们的汤菜尤其不够味道。他们白煮鸡,烧了一滚,把汤丢了,只吃鸡肉,真是笑话。”

    鸿渐道:“这还不算冤呢!茶叶初到外国,那些外国人常把整磅的茶叶放在一锅子水
里,到水烧开,泼了水,加上胡椒和盐,专吃那叶子。”

    大家都笑。斜川道:“这跟樊樊山把鸡汤来沏龙井茶的笑话相同。我们这老世伯光绪初
年做京官的时候,有人外国回来送给他一罐咖啡,他以为是鼻烟,把鼻孔里的皮都擦破了。
他集子里有首诗讲这件事。”

    鸿渐道:“董先生不愧系出名门!今天听到不少掌故。”

    慎明把夹鼻眼镜按一下,咳声嗽,说:“方先生,你那时候问我什么一句话?”

    鸿渐胡涂道:“什么时候?”

    “苏小姐还没来的时候,”--鸿渐记不起--“你好像问我研究什么哲学问题,对不
对?”对这个照例的问题,褚慎明有个刻板的回答,那时候因为苏小姐还没来,所以他留到
现在表演。

    “对,对。”

    “这句话严格分析起来,有点毛病。哲学家碰见问题,第一步研究问题:这成不成问
题,不成问题的是假问题pesudoquestion,不用解决,也不可解决。假使成
问题呢,第二步研究解决,相传的解决正确不正确,要不要修正。你的意思恐怕不是问我研
究什么问题,而是问我研究什么问题的解决。”

    方鸿渐惊奇,董斜川厌倦,苏小姐迷或,赵辛楣大声道:“妙,,分析得真精细,了不
得!了不得!鸿渐兄,你虽然研究哲学,今天也甘拜下风了,听了这样好的议论,大家得干
一杯。”

    鸿渐经不起辛楣苦劝,勉强喝了两口,说:“辛楣兄,我只在哲学系混了一年,看了几
本指定参考书。在褚先生前面只能虚心领教做学生。”

    褚慎明道:“岂敢,岂敢!听方先生的话好像把一个个哲学家为单位,来看他们的著
作。这只算研究哲学家,至多是研究哲学史,算不得研究哲学。充乎其量,不过做个哲学教
授,不能成为哲学家。我喜欢用自己的头脑,不喜欢用人家的头脑来思想。科学文学的书我
都看,可是非万不得已决不看哲学书。现在许多号称哲学家的人,并非真研究哲学,只研究
些哲学上的人物文献。严格讲起来,他们不该叫哲学家philosophers,该叫
‘哲学家学家’philophilosophers。”

    鸿渐说:“philophilosophers这个字很妙,是不是先生用自己头脑
想出来的?”

    “这个字是有人在什么书上看见了告诉Bertie,Bertie告诉我的。”

    “谁是Bertie?”

    “就是罗素了。”

    世界有名的哲学家,新袭勋爵,而褚慎明跟他亲狎得叫他乳名,连董斜川都羡服了,便
说:“你跟罗素很熟?”

    “还够得上朋友,承他瞧得起,请我帮他解答许多问题。”天知道褚慎明并没吹牛,罗
素确问过他什么时候到英国,有什么计划,茶里要搁几块糖这一类非他自己不能解决的问题
--“方先生,你对数理逻辑用过功没有?”

    “我知道这东西太难了,从没学过。”

    “这话有语病,你没学过,怎会‘知道’它难呢?你的意思是:‘听说这东西太难
了。’”

    辛楣正要说“鸿渐兄输了,罚一杯”,苏小姐为鸿渐不服气道:“褚先生可真精明厉害
哪!吓得我口都不敢开了。”

    慎明说:“不开口没有用,心里的思想照样的混乱不合逻辑,这病根还没有去掉。”

    苏小姐撅嘴道:“你太可怕了!我们心里的自由你都要剥夺了。我瞧你就没本领钻到人
心里去。”

    褚慎明有生以来,美貌少女跟他讲“心”,今天是第一次。他非常激动,夹鼻眼镜泼刺
一声直掉在牛奶杯子里,溅得衣服上桌布上都是奶,苏小姐胳膊上也沾润了几滴。大家忍不
注笑。赵辛楣捺电铃叫跑堂来收拾。苏小姐不敢皱眉,轻快地拿手帕抹去手臂上的飞抹。褚
慎明红着脸,把眼镜擦干,幸而没破,可是他不肯戴上,怕看清了大家脸上逗留的余笑。

    董斜川道:“好,好,虽然‘马前泼水’,居然‘破镜重园’,慎明兄将来的婚姻一定
离合悲欢,大有可观。”

    辛楣道:“大家干一杯,预敬我们大哲学家未来的好太太。方先生,半杯也喝半杯。”
--辛楣不知道大哲学家从来没有娶过好太太,苏格拉底的太太就是泼妇,褚慎明的好朋友
罗素也离了好几次婚。

    鸿渐果然说道:“希望褚先生别像罗素那样的三四次离婚。”

    慎明板着脸道:“这就是你所学的哲学!”苏小姐道:“鸿渐,我看你醉了,眼睛都红
了。”斜川笑得前仰后合。辛楣嚷道:“岂有此理!说这种话非罚一杯不可!”本来敬一
杯,鸿渐只需喝一两口,现在罚一杯,鸿渐自知理屈,挨了下去,渐渐觉得另有一个自己离
开了身子在说话。

    慎明道:“关于Bertie结婚离婚的事,我也和他谈过。他引一句英国古话,说结
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
有了局。”

    苏小姐道:“法国也有这么一句话。不过,不说是鸟笼,说是被围困的城堡fortr
esseassiegee,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鸿渐,是不是?”鸿
渐摇头表示不知道。

    辛楣道:“这不用问,你还会错吗!”

    慎明道:“不管它鸟笼罢,围城罢,像我这种一切超脱的人是不怕被围困的。”

    鸿渐给酒摆布得失掉自制力道:“反正你会摆空城计。”结果他又给辛楣罚了半杯酒,
苏小姐警告他不要多说话。斜川像在寻思什么,忽然说道:“是了,是了。中国哲学家里,
王阳明是怕老婆的。”--这是他今天第一次没有叫“老世伯”的人。

    辛楣抢说:“还有什么人没有?方先生,你说,你念过中国文学的。”

    鸿渐忙说:“那是从前的事,根本没有念通。”辛楣欣然对苏小姐做个眼色,苏小姐忽
然变得很笨,视若无睹。

    “大学里教你国文的是些什么人?”斜川不无兴趣地问。

    鸿渐追想他的国文先生都叫不响,不比罗素,陈散原这些名字,像一支上等哈瓦那雪茄
烟,可以挂在口边卖弄,便说:“全是些无名小子,可是教我们这种不通的学生,已经太好
了。斜川兄,我对诗词真的一窍不通,叫我做呢,一个字都做不出。”苏小姐嫌鸿渐太没面
子,心痒痒地要为他挽回体面。

    斜川冷笑道:“看的是不是燕子庵,人境庐两家的诗?”

    “为什么?”

    “这是普通留学生所能欣赏的二毛子旧诗。东洋留雪生捧苏曼殊,西洋留学生捧黄公
度。留学生不知道苏东坡,黄山谷,心目间只有这一对苏黄。我没说错罢?还是黄公度好
些,苏曼殊诗里的日本味儿,浓得就像日本女人头发上的油气。”

    苏小姐道:“我也是个普通留学生,就不知道近代的旧诗谁算顶好。董先生讲点给我们
听听。”

    “当然是陈散原第一。这五六百念年,算他最高。我常说唐以后的大诗人可以把地理名
字来概括,叫‘陵谷山原’。三陵:杜少陵,王广陵--知道这个人么?--梅宛陵;二
谷:李昌谷,黄山谷;四山:王半山,陈后山,元遗山;可是只有一原,陈散原。”说时,
翘着左手大拇指。鸿渐懦怯地问道:“不能添个‘坡’字么?”

    “苏东坡,他差一点。”

    鸿渐咋舌不下,想苏东坡的诗还不入他法眼,这人做的诗不知怎样好法,便问他要刚才
写的诗来看。苏小姐知道斜川写了诗,也向他讨,因为只有做旧诗的人敢说不看新诗,做新
诗的人从不肯说不懂旧诗的。斜川把四五张纸,分发同席,傲然靠在椅背上,但觉得这些人
都不懂诗,决不能领略他句法的妙处,就是赞美也不会亲切中肯。这时候,他等待他们的恭
维,同时知道这恭维不会满足自己,仿佛鸦片瘾发的时候只找到一包香烟的心理。纸上写着
七八首近体诗,格调很老成。辞军事参赞回国那首诗有:“好赋归来看妇靥,大惭名字止儿
啼”;愤慨中日战事的诗有:“直疑天似醉,欲与日偕亡”;此外还有:“清风不必一钱
买,快雨瑞宜万户封”;“石齿漱寒濑,松涛泻夕风”;“未许避人思避世,独扶浅醉赏残
花”。可是有几句像:“泼眼空明供睡鸭,蟠胸秘怪媚潜虬”;“数子提携寻旧迹,哀芦苦
竹照凄悲”;“秋气身轻一身过,鬓丝摇影万鸦窥”;意思非常晦涩。鸿渐没读过《散原精
舍诗》,还竭力思索这些字句的来源。他想芦竹并没起火,照东西不甚可能,何况“凄悲”
是探海灯都照不见的。“数子”明明指朋友并非小孩子,朋友怎可以“提携”?一万只乌鸦
看中诗人几根白头发,难道“乱发如鸦窠”,要宿在他头上?心里疑惑,不敢发问,怕斜川
笑自己外行人不懂。

    大家照例称好,斜川客气地淡漠,仿佛领袖受民众欢迎时的表情。辛楣对鸿渐道:“你
也写几首出来,让我们开开眼界。”鸿渐极口说不会做诗。斜川说鸿渐真的不会做诗,倒不
必勉强。辛楣道:“大家喝一大杯,把斜川兄的好诗下酒。”鸿渐要喉舌两关不留难这口
酒,溜税似地直咽下去,只觉胃里的东西给这口酒激的要冒上来,好比已塞的抽水马桶又经
人抽一下水的景象。忙搁下杯子。咬紧牙齿,用坚强的意志压住这阵泛溢。

    苏小姐道:“我没见过董太太,可是我想像得出董太太的美。董先生的诗:‘好赋归来
看妇靥’,活画出董太太的可爱的笑容,两个深酒涡。”

    赵辛楣道:“斜川有了好太太不够,还在诗里招摇,我们这些光杆看了真眼红,”说
时,仗着酒勇,涎着脸看苏小姐。

    褚慎明道:“酒涡生在他太太脸上,只有他一个人看,现在写进诗里,我们都可以仔细
看个饱了。”

    斜川生气不好发作,板着脸说:“跟你们这种不通的人,根本不必谈诗。我这一联是用
的两个典,上句梅圣俞,下句杨大眼,你们不知道出处,就不要穿凿附会。”

    辛楣一壁斟酒道:“抱歉抱歉!我们罚自己一杯。方先生,你应该知道出典,你不比我
们呀!为什么也一窍不通?你罚两杯,来!”

    鸿渐生气道:“你这人不讲理,为什么我比你们应当知道?”

    苏小姐因为斜川骂“不通”,有自己在内,甚为不快,说:“我也是一窍不通的,可是
我不喝这杯罚酒。”

    辛楣已有醉意,不受苏小姐约束道:“你可以不罚,他至少也得还喝一杯,我陪他。”
说时,把鸿渐杯子里的酒斟满了,拿起自己的杯子来一饮而尽,向鸿渐照着。

    鸿渐毅然道:“我喝完这杯,此外你杀我头也不喝了。”举酒杯直着喉咙灌下去,灌完
了,把杯子向辛楣一扬道:“照--”他“杯”字没出口,紧闭嘴,连跌带撞赶到痰盂边,
“哇”的一声,菜跟酒冲口而出,想不到肚子里有那些呕不完的东西,只吐得上气不接下
气,鼻涕眼泪胃汁都赔了。心里只想:“大丢脸!亏得唐小姐不在这儿。”胃里呕清了,恶
心不止,旁茶几坐下,抬不起头,衣服上都溅满脏沫。苏小姐要走近身,他疲竭地做手势阻
止她。辛楣在他吐得厉害时,为他敲背,斜川叫跑堂收拾地下,拿手巾,自己先倒杯茶给他
漱口。褚慎明掩鼻把窗子全打开,满脸鄙厌,可是心里高兴,觉得自己泼的牛奶,给鸿渐的
呕吐在同席的记忆里冲掉了。

    斜川看鸿渐好了些,笑说:“‘凭阑一吐,不觉箜篌’,怎么饭没吃完,已经忙着还席
了!没有关系,以后拼着吐几次,就学会喝酒了。”

    辛楣道:“酒,证明真的不会喝了。希望诗不是真的不会做,哲学不是真的不懂。”

    苏小姐发恨道:“还说风凉话呢!全是你不好,把他灌到这样,明天他真生了病,瞧你
做主人的有什么脸见人?--鸿渐,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把手指按鸿渐的前额,看得辛楣
悔不曾学过内功拳术,为鸿渐敲背的时候,使他受至命伤。

    鸿渐头闪开说:“没有什么,就是头有点痛。辛楣兄,今天真对不住你,各位也给我搅
得扫兴,请继续吃罢。我想先回家去了,过天到辛楣兄府上来谢罪。”

    苏小姐道:“你多坐一会,等头不痛了再走。”

    辛楣恨不得立刻撵鸿渐滚蛋,便说:“谁有万金油?慎明,你随身带药的,有没有万金
油?”

    慎明从外套和裤子袋里掏出一大堆盒儿,保喉,补脑,强肺,健胃,通便,发汗,止痛
的药片,药丸,药膏全有。苏小姐捡出万金油,伸指蘸了些,为鸿渐擦在两太阳。辛楣一肚
皮的酒,几乎全成酸醋,忍了一会,说:“好一点没有?今天我不敢留你,改天补请。我吩
咐人叫车送你回去。”

    苏小姐道:“不用叫车,他坐我的车,我送他回家。”

    辛楣惊骇得睁大了眼,口吃说:“你,你不吃了?还有菜呢。”鸿渐有气无力地恳请苏
小姐别送自己。

    苏小姐道:“我早饱了,今天菜太丰盛了。褚先生,董先生,请慢用,我先走一步。辛
楣,谢谢你。”

    辛楣哭丧着脸,看他们俩上车走了。他今天要鸿渐当苏小姐面出丑的计划,差不多完全
成功,可是这成功只证实了他的失败。鸿渐斜靠着车垫,苏小姐叫他闭上眼歇一会。在这个
自造的黑天昏地里,他觉得苏小姐凉快的手指摸他的前额,又听她用法文低声自语:“Pa
uvrepetiti(可怜的小东西)”他力不从心,不能跳起来抗议。汽车到周家,苏
小姐命令周家的门房带自己汽车夫扶鸿渐进去。到周先生周太太大惊小怪赶出来认苏小姐,
要招待她进去小坐,她汽车早开走了。老夫妇的好奇心无法满足,又不便细问蒙头躺着的鸿
渐,只把门房考审个不了,还嫌他没有观察力,骂他有了眼睛不会用,为什么不把苏小姐看
个仔细。

    明天一早方鸿渐醒来,头里还有一条齿线的痛,头像进门擦鞋底的棕毯。躺到下半天才
得爽朗,可以起床。写了一封信给唐小姐,只说病了,不肯提昨天的事。追想起来,对苏小
姐真过意不去,她上午下午都来过电话,问他好了没有,有没有兴臻去夜谈。那天是旧历四
月十五,暮春早夏的月亮原是情人的月亮,不比秋冬是诗人的月色,何况月亮团圆,鸿渐恨
不能去看唐小姐。苏小姐的母亲和嫂子上电影院去了,用人们都出去逛了,只剩她跟看门的
在家。她见了鸿渐,说本来自己也打算看电影去的,叫鸿渐坐一会,她上去加件衣服,两人
同到园里去看月。她一下来,鸿渐先闻着刚才没闻到的香味,发现她不但换了衣服,并且脸
上唇上都加了修饰。苏小姐领他到六角小亭子里,两人靠栏杆坐了。他忽然省悟这情势太危
险,今天不该自投罗网,后悔无及。他又谢了苏小姐一遍,苏小姐又问了他一遍昨晚的睡
眠,今天的胃口,当头皎洁的月亮也经不起三遍四遍的赞美,只好都望月不作声。鸿渐偷看
苏小姐的脸,光洁得像月光泼上去就会滑下来,眼睛里也闪活症月亮,嘴唇上月华洗不淡的
红色变为滋润的深暗。苏小姐知道他在看自己,回脸对他微笑,鸿渐要抵抗这媚力的决心,
像出水的鱼,头尾在地上拍动,可是挣扎不起。他站起来道:“文纨,我要走了。”

    苏小姐道:“时间早呢,忙什么?还坐一会。”指着自己身旁,鸿渐刚才坐的地方。

    “我要坐远一点——你太美了!这月亮会作弄我干傻事。”

    苏小姐的笑声轻腻得使鸿渐心里抽痛:“你就这样怕做傻子么?会下来,我不要你这样
正襟危坐,又浊拜堂听说教。我问你这聪明人,要什么代价你才肯做子?”转脸向他顽皮地
问。

    鸿渐低头不敢看苏小姐,可是耳朵里、鼻子里,都是抵制不了的她,脑子里也浮着她这
时候含笑的印象,像漩涡里的叶子在打转:“我没有做傻子的勇气。”

    苏小姐胜利地微笑,低声说:“Embrasse-moi!”说着一壁害羞,奇怪自
己竟有做傻子的勇气,可是她只敢躲在外国话里命令鸿渐吻自己。鸿渐没法推避,回脸吻
她。这吻的分量很轻,范围很小,只仿佛清朝官场端茶送客时的把嘴唇抹一抹茶碗边,或者
从前西洋法庭见证人宣誓时的把嘴唇碰一碰《圣经》,至多像那些信女们吻西藏活佛或罗马
教皇的大脚指,一种敬而远之的亲近。吻完了,她头枕在鸿渐肩膀上,像小孩子甜睡中微微
叹口气。鸿渐不敢动,好一会,苏小姐梦醒似的坐直了,笑说:“月亮这怪东西,真教我们
都变了傻子了。”

    “并且引诱我犯了不可饶赦的罪!我不能再待了。”鸿渐这时候只怕苏小姐会提起订婚
结婚,爱情好有保障。

    “我偏不放你走——好,让你走,明天见。”苏小姐看鸿渐脸上的表情,以为他情感冲
动得利害,要失掉自主力,所以不敢留他了。鸿渐一溜烟跑出门,还以为刚才唇上的吻,轻
松得很,不当作自己爱她的证据。好像接吻也等于体格检验,要有一定斤两,才算合格似
的。

    苏小姐目送他走了,还坐在亭子里。心里只是快活,没有一个成轮廓的念头。想着两句
话:“天上月圆,人间月半,”不知是旧句,还是自己这时候的灵感。今天是四月半,到八
月半不知怎样。“孕妇的肚子贴在天上,”又记起曹元朗的诗,不禁一阵厌恶。听见女用人
回来了,便站起来,本能地掏手帕在嘴上抹了抹,仿佛接吻会留下痕迹的。觉得剩余的今夜
只像海水浴的跳板,自己站在板的极端,会一跳冲进明天的快乐里,又兴奋,又战栗。

    方鸿渐回家,锁上房门,撕了五六张稿子,才写成下面的一封信:

    文纨女士:

    我没有脸再来见你,所以写这封信。从过去直到今夜的事,全是我不好。我没有借口,
我无法解释。我不敢求你谅宥,我只希望你快忘记我这个软弱、没有勇气的人。因为我真心
敬爱你,我愈不忍糟蹋你的友谊。这几个月来你对我的恩意,我不配受,可是我将来永远作
为宝贵的回忆。祝你快乐。

    惭悔得一晚没睡好,明天到银行叫专差送去。提心吊胆,只怕还有下文。十一点钟左
右,一个练习生来请他听电话,说姓苏的打来的,他腿都软了,拿起听筒,预料苏小姐骂自
己的话,全行的人都听见。

    苏小姐的声音很柔软:“鸿渐么?我刚收到你的信,还没拆呢。信里讲些什么?是好话
我就看,不是好话我就不看;留着当了你面拆开来羞你。”

    鸿渐吓得头颅几乎下缩齐肩,眉毛上升入发,知道苏小姐误会这是求婚的信,还要撒娇
加些波折,忙说:“请你快看这信,我求你。”

    “这样着急!好,我就看。你等着,不要挂电话——我看了,不懂你的意思。回头你来
解释罢。”

    “不,苏小姐,不,我不敢见你——”不能再遮饰了,低声道:“我另有——”怎么说
呢?糟透了!也许同事们全在偷听——“我另外有——有个人。”说完了如释重负。

    “什么?我没听清楚。”

    鸿渐摇头叹气,急得说抽去了脊骨的法文道:“苏小姐,咱们讲法文。我——我爱一个
人,——爱一个女人另外,懂?原谅,我求你一千个原谅。”

    “你——你这个浑蛋!”苏小姐用中文骂他,声音似乎微颤。鸿渐好像自己耳颊上给她
这骂沉重地打一下耳光,自卫地挂上听筒,苏小姐的声音在意识里搅动不住。午时一个人到
邻近小西菜馆里去饭,怕跟人谈话。忽然转念,苏小姐也许会失恋自杀,慌得什么都吃不
进。忙赶回银行,写信求她原谅,请她珍重,把自己作践得一文不值,哀恳她不要留恋。发
信以后,心上稍微宽些,觉得饿了,又出去吃东西。四点多钟,同事都要散,他想今天没兴
致去看唐小姐了。收发处给他地封电报,他惊惶失,险以为苏小姐的死信,有谁会打电报来
呢?拆开一看,“平成”发出的,好像是湖南一个皮名,减少了恐慌,增加了诧异。忙讨本
电报明码翻出来是:“敬聘为教捋月薪三百四十元酌送路费盼电霸国立三闾大学校长高松
年。”“教捋”即“教授”的错误,“电霸”准是“电复”。从没听过三闾大学,想是个战
后新开的大学,高松年也不知道是谁,更不知道他聘自己当什么系的教授。不过有国立大学
不远千里来聘请,终是增添身价的事,因为战事起了只一年,国立大学教授还是薪水阶级里
可企羡的地位。问问王主任,平成确在湖南,王主任要电报看了,赞他实至名归,说点金银
行是小地方,蛟龙非池中之物,还说什么三年国立大学教授就等于简任官的资格。鸿渐听得
开心,想这真是转运的消息,向唐小姐求婚一定也顺利。今天太值得记念了,绝了旧葛藤,
添了新机会。他晚上告诉周经理夫妇,周经理也高兴,只说平成这地方太僻远了。鸿渐说还
没决定答应。周太太说,她知道他先要请苏文纨小姐那样,早结婚了,新式男女没结婚说
“心呀,肉呀”的亲密,只怕甜头吃完了,结婚后反而不好。鸿渐笑她只知道个苏小姐。她
道:“难道还有旁人么?”鸿渐得意头上,口快说三天告诉她确实消息。她为她死掉的女儿
吃醋道:“瞧不出你这样一个人倒是你抢我夺的一块好肥肉!”鸿渐不屑计较这些粗鄙的
话,回房间写如下的一封信:

    晓芙:

    前天所发信,想已目。我病全好了;你若补写信来慰问,好比病后一帖补药,还是欢迎
的。我今天收到国立三闾大学电报,聘我当教授。校址好像太偏僻些,可是不失为一个机
会。我请你帮我决定去不去。你下半年计划怎样?你要到昆明去复学,我也可以在昆明谋个
事,假如你进上海的学校,上海就变成我唯一依恋的地方。总而言之,我魔住你,缠着你,
冤鬼作祟似的附上你,不放你清静。我久想跟我——啊呀!“你”错写了“我”,可是这笔
误很有道理,你想想为什么——讲句简单的话,这话在我心里已经复习了几千遍。我深恨发
明不来一个新鲜飘忽的说法,只有我可以说,只有你可以听,我说过,我听过,这说法就飞
了,过去现在和未来

    没有第二个男人好对第二个女人这样说。抱歉得很,对绝世无双的你,我只能用几千年
经人滥用的话来表示我的情感。你允许我说那句话么?我真

    不敢冒味,你不知道我怎样怕你生气。

    明天一早鸿渐吩咐周经理汽车夫送去,下午出银行就上唐家。洋车到门口,看见苏小姐
的汽车也在,既窘且怕。苏小姐汽车夫向他脱帽,说:“方先生来得巧,小姐来了不多一
会。”鸿渐胡扯道:“我路过,不过去了,”便转个弯回家。想这是撒一个玻璃质的谎,又
脆薄,又明亮,汽车夫定在暗笑。苏小姐会不会大讲坏话,破人好事?但她未必知道自己爱
唐小姐,并且,这半年来的事讲出来只丢她的脸。这样自譬自慰,他又不担忧了。他明天白
等了一天,唐小姐没信来。后天去看唐小姐,女用人说她不在家。到第五天还没信,他两次
拜访都扑个空。鸿渐急得眠食都废,把自己的信背了十几遍,字字推敲,自觉并无开罪之
处。也许她要读书,自己年龄比她大八九岁,谈恋爱就得结婚,等不了她大学毕业,她可能
为这事迟疑不决。只要她答应自己,随她要什么时候结婚都可以,自己一定守节。好,再写
封信去,说明天礼拜日求允面谈一次,万事都由她命令。

    当夜刮大风,明天小雨接大雨,一脉相延,到下午没停过。鸿渐冒雨到唐家,小姐居然
在家;她微觉女用人的态度有些异常,没去理会。一见唐小姐,便知道她今天非常矜持,毫
无平时的笑容,出来时手里拿个大纸包。他勇气全漏泄了,说:“我来过两次,你都不在
家,礼拜一的信收到没有?”

    “收到了。方先生,”——鸿渐听她恢复最初的称呼,气都不敢透——“方先生听说礼
拜二也来过,为什么不进来,我那天倒在家。”

    “唐小姐,”——也还她原来的称呼——“怎么知道我礼拜二来过?”

    “表姐的车夫看见方先生,奇怪你过门不入,他告诉了表姐,表姐又诉我。你那天应该
进来,我们在谈起你。”

    “我这种人值得什么讨论!”

    “我们不但讨论,并且研究你,觉得你行为很神秘。”

    “我有什么神秘?”

    “还不够神秘么?当然我们不知世事的女孩子,莫测高深。方先生的口才我早知道,对
自己所作所为一定有很满意中听的解释。大不了,方先生只要说:‘我没有借口,我无法解
释,’人家准会原谅。对不对?”

    “怎么?”鸿渐直跳起来,“你看见我给你表姐的信?”

    “表姐给我看的,她并且把从船上到那天晚上的事全告诉我。”

    唐小姐脸上添了愤恨,鸿渐不敢正眼瞧她。

    “她怎样讲?”鸿渐嗫嚅说;他相信苏文纨一定加油加酱,说自己引诱她、吻她,准备
据实反驳。

    “你自己做的事还不知道么?”

    “唐小姐,让我解释——”

    “你‘有法解释’,先对我表姐去讲。”方鸿渐平日爱唐小姐聪明,这时候只希望她拙
口钝腮,不要这样咄咄逼人。“表姐还告诉我几件关于方先生的事,不知道正确不正确。方
先生现在住的周家,听说并不是普通的亲戚,是贵岳家,方先生以前结过婚——”鸿渐要插
嘴,唐小姐不愧是律师的女儿,知道法庭上盘问见证的秘诀,不让他分辩——“我不需要解
释,是不是岳家?是就好了。你在外国这几年有没有恋爱,我不知道。可是你在回国的船
上,就看中一位鲍小姐,要好得寸步不离,对不对?”鸿渐低头说不出话——“鲍小姐走
了,你立刻追求表姐,直到——我不用再说了。并且,据说方先生在欧洲念书,得到过美国
学位——”

    鸿渐顿足发恨道:“我跟你吹过我有学位没有?这是闹着玩儿的。”

    “方先生人聪明,一切逢场作戏,可是我们这种笨蛋,把你开的玩笑都得认真——”唐
小姐听方鸿渐嗓子哽了,心软下来,可是她这时候愈心疼,愈心恨,愈要责罚他个痛快——
“方先生的过去太丰富了!我爱的人,我要能够占领他整个生命,他在碰见我以前,没有过
去,留着空白等待我——”鸿渐还低头不——“我只希望方先生前途无量。”

    鸿渐身心仿佛通电似的发麻,只知道唐小姐在说自己,没心思来领会她话里的意义,好
比头脑里蒙上一层油纸,她的话雨点似的渗不进,可是油纸震颤着雨打的重量。他听到最后
一句话,绝望地明白,抬起头来,两眼是泪,像大孩子挨了打骂,咽泪入心的脸。唐小姐鼻
子忽然酸了。“你说得对。我是个骗子,我不敢再辩,以后决不来讨厌。”站起来就走。

    唐小姐恨不能说:“你为什么不辩护呢?我会相信你,”可是只说:“那么再会。”她
送着鸿渐,希他还有话说。外面雨下得正大,她送到门口,真想留他等雨势稍杀再走。鸿渐
披上雨衣,看看唐小姐,瑟缩不敢拉手。唐小姐见他眼睛里的光亮,给那一阵泪滤干了,低
眼不忍再看,机械地伸手道:“再会——”有时候,“不再坐一会么?”可以撵走人,有时
候“再会”可以挽留人;唐小姐挽不住方鸿渐,所以加一句“希望你远行一路平安”。他回
卧室去,适才的盛气全消灭了,疲乏懊恼。女用人来告诉道:“方先生怪得很站在马路那一
面,雨里淋着。”他忙到窗口一望,果然鸿渐背马路在斜对面人家的篱笆外站着,风里的雨
线像水鞭子正侧横斜地抽他漠无反应的身体。她看得心溶化成苦水,想一分钏后他再不走,
一定不顾笑话,叫用人请他回来。这一分她好长,她等不及了,正要分付女用人,鸿渐忽然
回过脸来,狗抖毛似的抖擞身子,像把周围的雨抖出去,开步走了。唐小姐抱歉过信表姐,
气愤时说话太决绝,又担忧鸿渐失神落魄,别给汽车电车撞死了。看了几次表,过一个钟
头,打电话到周家问,鸿渐还没回去,她惊惶得愈想愈怕。吃过晚饭,雨早止了,她不愿意
家里人听见,溜出门到邻近糖果店借打电话,心乱性急,第一次打错了,第二次打过了只听
对面铃响,好久没人来接。周经理一家三口都出门应酬去了,鸿渐在小咖啡馆里呆坐到这时
候才回家,一进门用人便说苏小姐来过电话,他火气直冒,倒从麻木里苏醒过来,他正换干
衣服,电话铃响,置之不理,用人跑上来接,一听便说:“方少爷,苏小姐电话。”鸿渐袜
子没穿好,赤了左脚,跳出房门,拿起话筒,不管用听见不听见,厉声——只可惜他淋雨受
了凉,已开始塞鼻伤风,嗓子没有劲——说:“咱们已经断了,断了!听见没有?一次两次
来电话干吗?好不要脸!你捣得好鬼!我瞧你一辈子嫁不了人——”忽然发现对方早挂断
了,险的要再打电话给苏小姐,逼她听完自己的臭骂。那女用人在楼梯转角听得有趣,赶到
厨房里去报告。唐小姐听到“好不要脸”,忙挂上听筒,人都发晕,好容易制住眼泪,回
家。

    这一晚,方鸿渐想着白天的事,一阵阵的发烧,几乎不相信是真的,给唐小姐一条条说
破了,觉得自己可鄙可贱得不成为人。明天,他刚起床,唐家包车夫送来一个纸包,昨天见
过的,上面没写字,猜准是自己写给她的信。他明知唐小姐不会,然而希她会写几句话,借
决绝的一刹那让交情多延一口气,忙拆开纸包,只有自己的旧信。他垂头丧气,原纸包了唐
小姐的来信,交给车夫走了。唐小姐收到那纸包的匣子,好奇拆开,就是自己送给鸿渐吃的
夹心朱古力糖金纸匣子。她知道匣子里是自己的信,不愿意打开,似乎匣子不打开,自己跟
他还没有完全破裂,一打开便证据确凿地跟他断了。这样痴坐了不多久——也许只是几秒种
——开了匣盖,看见自己给他的七封信,信封都破了,用玻璃纸衬补的,想得出他急于看
信,撕破了信封又手指笨拙地补好。唐小姐心里一阵难受。更发现盒子底衬一张纸,上面是
家里的住址跟电话号数,记起这是跟他第一次吃饭时自己写在他书后空页上的,他剪下来当
宝贝似的收藏着。她对了发怔,忽然想昨天他电话里的话,也许并非对自己说的;一月前第
一次打电话,周家的人误会为苏小姐,昨天两次电话,那面的人一听,就知道是找鸿渐的,
毫不问姓名。彼此决裂到这个田地,这猜想还值得证实么?把方鸿渐忘了就算了。可是心里
忘不了他,好比牙齿钳去了,齿腔空着作痛,更好比花盆里种的小树,要连根拔它,这花盆
就得碎。唐小姐脾气高傲,宁可忍痛至于生病。病中几天,苏小姐天天来望她陪她,还告诉
她已跟曹元朗订婚,兴头上偷偷地把曹元朗求婚的事告诉她。据说曹元朗在十五岁时早下决
心不结婚,一见了苏小姐,十五年来的人生观像大地震时的日本房屋。因此,“他自己说,
他最初恨我怕我,想躲着我,可是——”苏小姐笑着扭身不说完那句话。求婚是这样的,曹
元朗见了面,一股怪可怜的样子,忽然把一个丝绒盒子塞在苏小姐手里,神色仓皇地跑了。
苏小姐打开,盒子里盘一条金挂链,头上一块大翡翠,链下压一张信纸。唐小姐问她信上说
些什么,苏小姐道:“他说他最初恨我,怕我,可是现在——唉,你这孩子最顽皮,我不告
诉你。”唐小姐病愈姊妹姊夫邀她到北平过夏。阳历八月底她回上海,苏小姐恳请她做结婚
时的傧相。男傧相就是曹元朗那位留学朋友。他见唐小姐,大献殷勤,她厌烦不甚理他。他
撇着英国腔向曹元朗说道:“Dashit!Thatgirlisforget-me-
notandtouch-me-notinone,aredrosewhichhas
somehowturnedintotheblueflower.”曹元朗赞他语妙天
下,他自以为这句话会传到唐小姐耳朵里。可是唐小姐在吃喜酒后第四天,跟她父亲到香港
转重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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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4 20:24: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方鸿渐把信还给唐小姐时,痴钝并无感觉。过些时,他才像从昏厥里醒过来,开始不住
的心痛,就像因蜷曲而麻木的四肢,到伸直了血脉流通,就觉得剌痛。昨天囫囵吞地忍受的
整块痛苦,当时没工夫辨别滋味,现在,牛反刍似的,零星断续,细嚼出深深没底的回味。
卧室里的沙发书桌,卧室窗外的树木和草地,天天碰见的人,都跟往常一样,丝毫没变,对
自己伤心丢脸这种大事全不理会似的。奇怪的是,他同时又觉得天地惨淡,至少自己的天地
变了相。他个人的天地忽然从世人公共生活的天地里分出来,宛如与活人幽明隔绝的孤鬼,
瞧着阳世的乐事,自己插不进,瞧着阳世的太阳,自己晒不到。人家的天地里,他进不去,
而他的天地里,谁都可以进来,第一个拦不住的就是周太太。一切做长辈的都不愿意小辈瞒
着自己有秘密;把这秘密哄出来,逼出来,是长辈应尽的责任。唐家车夫走后,方鸿渐上楼
洗脸,周太太半楼梯劈面碰见,便想把昨夜女用人告诉的话问他,好容易忍住了,这证明刀
不但负责任,并且有涵养。她先进餐室,等他下来。效成平日吃东西极快,今天也慢条斯理
地延宕着,要听母亲问鸿渐话。直到效成等不及,上学校去了,她还没风鸿渐来吃早点,叫
用人去催,才知道他早偷偷出门了。周太太因为枉费了克己工夫,脾气发得加倍的大,骂鸿
渐混账,说:“就是住旅馆,出门也得分付茶房一声。现在他吃我周家的饭,住周家的房
子,赚我周家的钱,瞒了我外面去胡闹,一早出门,也不来请安,目无尊长,成什么规矩!
他还算是念书人家的儿子!书上说的:‘清早起,对父母,行个礼,’他没念过?他给女人
迷错了头,全没良心,他不想想不靠我们周家的栽培,什么酥小姐、糖小姐会看中他!”周
太太并不知道鸿渐认识唐小姐,她因为“芝麻酥糖”那现成名词,说“酥”顺口带说了
“糖”;信口胡扯,而偏能一语道破,天下未卜先知的预言家都是这样的。

    方鸿渐不吃早点就出门,确为了躲避周太太。他这时候怕人盘问,更怕人怜悯或教训。
他心上的新创口,揭着便痛。有人失恋了,会把他们的伤心立刻像叫化子的烂腿,血淋淋地
公开展览,博人怜悯,或者事过境迁,像战士的金疮旧斑,脱衣指示,使人惊佩。鸿渐只希
望能在心理的黑暗里隐蔽着,仿佛病的眼睛避光,破碎的皮肉怕风。所以他本想做得若无其
事,不让人看破自己的秘密,瞒得过周太太,便不会有旁人来管闲事了。可是,心里的痛苦
不露在脸上,是桩难事。女人有化妆品的援助,胭脂涂得浓些,粉擦得厚些,红白分明会掩
饰了内心的凄黯。自己是个男人,平日又不蓬首垢面,除了照例的梳头刮脸以外,没法用非
常的妆饰来表示自己照常。仓卒间应付不来周太太,还是溜走为妙。鸿渐到了银行,机械地
办事,心疲弱得没劲起念头。三闾大学的电报自动冒到他记忆面上来,他叹口气,毫无愿力
地复电应允了。他才分付信差去拍电报,经理室派人来请。周经理见了他,皱眉道:“你怎
么一回事?我内人在发肝胃气,我出门的时候,王妈正打电话请医生呢。”

    鸿渐忙申辩,自己一清早到现在没碰见过她。

    周经理器丧着脸道:“我也开不清你们的事。可是你丈母自从淑英过世以后,身体老不
好。医生量她血压高,叮嘱她动不得气,一动气就有危险,所以我总让她三他,你——你不
要拗她顶她。”说完如释重负的吐口气。周经理见了这挂名姑爷,乡绅的儿子,留洋学生,
有点畏闪,今天的谈话,是义不容辞,而心非所乐。他跟周太太花烛以来,一向就让她。当
年死了女儿,他想娶个姨太太来安慰自己中年丧女的悲,给周太太知道了,生病求死,嚷什
么“死了干净,好让人家来填缺,”吓得他安慰也不需要了,对她更短了气焰。他所说的
“让她三分”,不是“三分流水七分尘”的“三分”,而是“天下只有三分月色”的“三
分”。

    鸿渐勉强道:“我记着就是了。不知道她这时候好了没有?要不要我打个电话问问?”

    “你不要打!她跟你生的气,你别去自讨没趣。我临走分付家里人等医生来过,打电话
报告我的。你丈母是上了年纪了!二十多年前,我们还没有来上海,那时候她就有肝胃气
病。发的时候,不请医生打针,不吃止痛药片,要吃也没有!有人劝她抽两口鸦片,你丈母
又不肯,怕上瘾。只有用我们乡下土法,躺在床上,叫人拿了门闩,周身捶着。捶她的人总
是我,因为这事要亲人干,旁人不知痛痒,下手太重,变成把棒打了。可是现在她吃不消
了。这方法的确很灵验,也许你们城里人不想信的。”

    鸿渐正在想未成婚的女婿算不算“亲人”,忙说:“相信!相信!这也是一种哄骗神经
的方法,分散她对痛处的集中注意力,很有道理。”

    周经理承认他解释得对。鸿渐回到办公桌上,满肚子不痛快,想周太太的态度一天坏似
一天,周家不能长住下去了,自己得赶早离开上海。周经理回家午饭后到行,又找鸿渐谈
话,第一句便问他复了三闾大学的电报没有。鸿渐忽然省悟,一股怒气使心从痴钝里醒过
来,回答时把身子挺足了以至于无可更添的高度。周经理眼睛躲避着鸿渐的脸,只瞧见写字
桌前鸿渐胸脯上那一片白衬衫慢慢地饱满扩张,领带和腰带都在离桌上升,便说:“你回电
应聘了最好,在我们这银行里混,也不是长久的办法,”还请他“不要误会”。鸿渐剌耳地
冷笑,问是否从今天起自己算停职了。周经理软弱地摆出尊严道:“鸿渐,我告诉你别误
会!你不久就远行,当然要忙着自己的事,没工夫兼顾行里——好在行里也没有什么事,我
让你自由,你可以不必每天到行。至于薪水呢,你还是照支——”

    “谢谢你,这钱我可不能领。”

    “你听我说,我教会计科一起送你四个月的薪水,你旅行的费用,不必向你老太爷去筹
——”

    “我不要钱,我有钱,”鸿渐说话时的神气,就仿佛国立四大银行全他随身口袋里,没
等周经理说完,高视阔步出经理室去了。只可惜经理室太小,走不上两步,他那高傲的背影
已不复能供周经理瞻仰。而且气愤之中,精神照顾不周,皮鞋直踏在门外听差的脚上,鸿渐
只好道歉,那听差提起了腿满脸苦笑,强说:“没有关系。”

    周经理摇摇头,想女人家不懂世事,只知道家里大发脾气,叫丈夫在外面做人为难自己
惨淡经营了一篇谈话腹稿,本想从鸿渐的旅行费说到鸿渐的父亲,承着鸿渐的父亲,语气捷
转说:“你回国以后,没有多跟你老太爷老太太亲热,现在你又要出远门了,似乎你应该回
府住一两个月,伺候伺候二老。我跟我内人很喜欢你在舍间长住,效成也舍不得你去可是我
扣留住你,不让你回家做孝顺儿子,亲家、亲家母要上门来‘探亲相骂’了——”说到此
地,该哈哈大笑,拍着鸿渐的手或臂或肩或背,看他身体上什么可拍的部分那时候最凑手方
便——“反正你常到我家里来玩儿,可不是一样?要是你老不来,我也不答应的。”自信这
一席话委婉得体,最后那一段尤其接得天衣无缝,曲尽文书科王主任所谓“顺水推舟”之
妙,王主任起的信稿子怕也不过如此。只可恨这篇好谈话一讲出口全别扭了,自己先发了
慌,态度局促,鸿渐那混小子一张没好气挨打嘴巴的脸,好好给他面子下台,他偏愿意抓踊
了面子顶撞自己,真不识抬举,莫怪太太要厌恶他。那最难措辞的一段话还闷在心里,像喉
咙里咳不出来的粘痰,搅得奇痒难搔。周经理象征地咳一声无谓的嗽,清清嗓子。鸿渐这孩
子,自己白白花钱栽培了他,看来没有多大出息。方才听太太说,新近请人为他评命,命硬
得很,婚姻不会到头,淑英没过门就给他死了!现在正交着桃花运,难保不出乱子,让他回
家给方乡绅严加管束也好,自己卸了做长辈的干系。可是今天突然撵他走,终不大好意思—
—唉,太太仗着发病的脾气,真受不了!周经理叹口气,把这事搁在一边,拿起桌子上的商
业信件,一面捺电铃。

    方鸿渐不愿意脸上的羞愤给同僚们看见,一口气跑出了银行。心里咒骂着周太太,今天
的事准是她挑拨出来的,周经理那种全听女人作主的丈夫,也够可鄙了!可笑的是,到现在
还不明白为什么周太太忽然在小茶杯里兴风作浪,自忖并没有开罪她什么呀!不过,那理由
不用去追究,他们要他走,他就走,决不留连,也不屑跟他计较是非。本来还想买点她爱吃
的东西晚上回去孝敬她,讨她喜欢呢!她知道了苏小姐和自己往来,就改变态度,常说讨厌
话。效成对自己本无好感,好像为他补习就该做他的枪手的,学校里的功课全要带回家来代
做,自己不答应,他就恨。并且那小鬼爱管闲事,亏得防范周密,来往信札没落在他手里。
是了!是了!一定是今天早晨唐家车夫来取信,她起了什么疑心,可是她犯不着发那么大的
脾气呀?真叫人莫名其妙!好!好!运气坏就坏个彻底,坏个痛快。昨天给情人甩了,今天
给丈人撵了,失恋继以失业,失恋以臻失业,真是摔了仰天交还会跌破鼻子!“没兴一齐
来”,来就是了索性让运气坏得它一个无微不至。周家一天也不能住了,只有回到父亲母亲
那儿挤几天再说,像在外面挨了打的狗夹着尾巴窜回家。不过向家里承认给人撵回来,脸上
怎下得去?这两天来,人都气笨了,后脑里像棉花裹的鼓槌在打布蒙的鼓,模糊地沉重,一
下一下的跳痛,想不出圆满的遮羞方式,好教家里人不猜疑自己为什么突然要回家过不舒服
的日子。三闾大学的电报,家里还没知道,报告了父亲母亲,准使他们高兴,他们高兴头上
也许心气宽和,不会细密地追究盘问。自己也懒得再想了,依仗这一个好消息,硬着头皮回
家去相机说话。跟家里讲明白了,盘桓到老晚才回周家去睡,免得见周经理夫妇的面,把三
件行李收拾好,明天一早就溜走,留封信告别,反正自己无面目见周经理周太太,周经理周
太太也无面目见自己,这倒省了不少麻烦。搬回家也不会多住,只等三闾大学旅费汇来,便
找几个伴侣上路。上路之前不必到银行去,乐得逍遥几天,享点清闲之福。

    不知怎样,清闲之福会牵起唐小姐,忙把念头溜冰似的滑过,心也虚闪了闪幸未发作的
痛。

    鸿渐四点多钟到家,老妈子一开门就嚷:“大少爷来了,太太,大少爷来了,不要去请
了。”鸿渐进门,只见母亲坐在吃饭的旧圆桌侧面,抱着阿凶,喂他奶粉,阿丑在旁吵闹。
老妈子关上门赶回来逗阿丑,教他“不要吵,乖乖的叫声‘大伯伯’,大伯伯给糖你吃”。
阿丑停嘴,光着眼望了望鸿渐,看不像有糖会给他,又向方老太太跳嚷去了。

    这阿丑是老二鹏图的儿子,年纪有四岁了,下地的时候,相貌照例丑的可笑。鹏图没有
做惯父亲,对那一团略具五官七窍的红肉,并不觉得创造者的骄傲和主有者的偏袒,三脚两
步到老子书房里去报告:“生下来一个妖怪。”方豚翁老先生抱孙心切,刚占了个周易神
卦,求得?≡,是“小畜”卦,什么“密云不雨”,“舆脱辐,夫妻反目”,“血去惕出无
咎”。他看了《易经》的卦词纳闷,想莫非媳妇要难产或流产,正待虔诚再卜一卦,忽听儿
子没头没脑的来一句,吓得直跳起来:“别胡说!小孩子下地没有?”鹏图瞧老子气色严
重,忙规规矩矩道:“是个男孩子母子都好。”方豚翁强忍着喜欢,教训儿子道:“已经是
做父亲的人了,讲话还那样不正经,瞧你将来怎么教你儿子!”鹏图解释道:“那孩子的相
貌实在丑——请爸爸起个名字。”“好,你说他长得丑,就叫他‘丑儿’得了。”方豚翁想
起《荀子·非相篇》说古时大圣大贤的相貌都是奇丑,便索性跟孙子起个学名叫“非相”。
方老太太也不懂什么非相是相,只嫌“丑儿”这名字不好,说:“小孩子相貌很好——初生
的小孩子全是那样的,谁说他丑呢?你还是改个名字罢。”这把方豚翁书袋底的积年陈货全
掏出来了:“你们都不懂这道理,要鸿渐在家,他就会明白。”一壁说,到书房里架子上拣
出两三部书,翻给儿子看,因为方老太太识字不多。方鹏图瞧见书上说:“人家小儿要易长
育,每以贱名为小名,如犬羊狗马之类,”又知道司马相如小字犬子,桓熙小字石头,范晔
小字砖儿,慕容农小字恶奴,元叉小字夜叉,更有什么斑兽、秃头、龟儿、獾郎等等,才知
道儿子叫“丑儿”还算有体面的。方豚翁当天上茶馆跟大家谈起这事,那些奉承他的茶友满
口道贺之外,还恭维他取的名字又别致,又浑成,不但典雅,而且洪亮。只有方老太太弄孙
的时候,常常脸摩着脸,代他抗议道:“咱们相貌多漂亮!咱们是标臻小宝贝心肝,为什么
冤枉咱丑?爷爷顶不讲道理,去拉掉他胡子。”方鸿渐在外国也写信回来,对侄儿的学名发
表意见,说《封神榜》里的两个开路鬼,哥哥叫方弼,兄弟叫方相,“方非相”的名字好像
在跟鬼兄弟抬杠,还是趁早换了。方豚翁置之不理。去年战事起了不多几天,老三凤仪的老
婆也养个头胎儿子,方豚翁深有感于“兵凶战危”,触景生情,叫他“阿凶”,据《墨
子·非攻篇》为他取学名“非攻”。豚翁题名字上了瘾,早想就十几个排行的名字,只等媳
妇们连一不二养下孩子来顶领,譬如男叫“非熊”,用姜太公的故事,女叫“非烟”,用唐
人传奇。

    这次逃难时,阿丑阿凶两只小东西真累人不浅。鸿渐这个不近人情的鳏夫听父母讲逃难
的苦趣,便心中深怪两位弟妇不会领孩子,害二老受罪。这时候阿丑阿凶缠着祖母,他们的
娘连影子都不见,他就看不入眼。方老太太做孝顺媳妇的年分太长了,忽然轮到自己做婆
婆,简直做不会,做不像。在西洋家庭里,丈母娘跟女婿间的争斗,是至今保存的古风,我
们中国家庭里婆婆和媳妇的敌视,也不输他们那样悠久的历史。只有媳妇怀孕,婆婆要依仗
了她才能荣升祖母,于是对她开始迁就。到媳妇养了个真实不假的男孩子,婆婆更加让步。
方老太太生性懦弱,两位少奶倒着实利害,生阿丑的时候,方家已经二十多年没听见小孩子
哭声了,老夫妇不免溺爱怂恿,结果媳妇的气焰暗里增高,孙子的品性显然恶化。凤仪老婆
肚子挣气,头胎也是男孩子,从此妯娌间暗争愈烈。老夫妇满脸的公平待遇,两儿子媳妇背
后各怨他们的偏袒。鸿渐初回国,家里房子大,阿丑有奶妈领着,所以还不甚碍眼讨厌。逃
难以后,阿丑的奶妈当然可以省掉了;三奶奶因为阿凶是开战时生的,一向没用奶妈,到了
上海,要补用一个,好跟二奶奶家的阿丑扯直。依照旧家庭的不成文法,孙子的乳母应当由
祖父母出钱雇的。方豚翁逃难到上海,景况不比从,多少爱惜小费,不肯为二孙子用乳母。
可是他对三奶奶谈话,一个字也没提起经济,他只说上海不比家乡,是个藏垢纳污之区,下
等女人少有干净的;女用人跟汽车夫包车夫了孩子,出来做奶妈,这种女人全有毒,喂不得
小孩子,而且上海风气太下流了,奶妈动不动要请假出去过夜,奶汗起了变化,小孩子吃着
准不相宜,说不定有终身之恨。三奶奶瞧公婆要她自己领这孩子。一口闷气胀得肚子都渐渐
大了,吃东西没胃口,四肢乏力,请医服药,同时阿凶只能由婆婆帮着带领。医生一星期前
才证明她不是病,是怀近四个月的孕。二奶奶腆着颤巍巍有六个月孕的肚子,私下跟丈夫冷
笑道:“我早猜到那么一着,她自己肚子里全明白什么把戏。只好哄你那位

    糊涂,什么臌胀,气痞,哼,想瞒得了我!”大家庭里做媳妇的女人平时吃饭的肚子要
小,受气的肚子要大;一有了胎,肚子真大了,那时吃饭的肚子可以放大,受气的肚子可以
缩小。这这两位奶奶现在的身体像两个吃饱苍蝇的大蜘蛛,都到了减少屋子容量的状态,忙
得方老太太应接不暇,那两个女用人也乘机吵着,长过一次工钱。

    方豚翁为了三媳妇的病,对家庭医药大起研究的兴趣。他在上海,门上冷落,不比从前
居乡的时候。同乡一位庸医是他邻居,仰慕他的名望,钉人有暇,来陪他闲谈。这位庸医在
本真的是“三世行医,一方尽知”,总算那一方人抵抗力强,没给他祖父父亲医绝了种,把
四方剩了三方。方豚翁正如一切老辈读书人,自信“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懂得医药。那
庸医以为他广通声气,希望他介绍生意,免不了灌他几回迷汤。这迷汤好比酒,被灌者的量
各各不同;豚翁的迷汤量素来不大,给他灌得酒醉的忘其所以。恰好三媳妇可以供给他做试
验品,他便开了不少方子。三奶奶觉得公公和邻居医生的药吃了无效,和丈夫吵,要去请教
西医。豚翁知道了这事,心里先不高兴,听说西医断定媳妇不是病,这不高兴险的要发作起
来。可是西医说她有孕,是个喜讯,自己不好生气,只得隐忍,另想方法来挽回自己医道的
体面,洗涤中国医学的耻辱。方老太太带鸿渐进他卧室,他书桌上正摊着《镜花缘》里的奇
方摘录在《验方新编》的空白上。豚翁看见儿子,便道:“你来了,我正要叫你来,跟你说
话。你有个把月没来了,家里也该常来走走。我做父亲的太放纵你们了,你们全不知道规矩
礼节——”翻着《验方新编》对方老太太道:“娘,三媳妇既然有喜,我想这张方子她用得
着。每天两次,每次豆腐皮一张,不要切碎,酱油麻油冲汤吞服。这东西味道不苦。可以下
饭,最好没有,二媳妇也不妨照办。这方子很有道理:豆腐皮是滑的,麻油也是滑的,在胎
里的孩子胞衣滑了,容易下地,将来不致难产,你把这方子给她们看看。不要去,听我跟鸿
渐讲话——鸿渐,你近三十岁的人了,自己该有分寸,照理用不到我们背时的老士董来多
嘴。可是——娘,咱们再不管教儿子,人家要代咱们管教他了,咱们不能丢这个脸,对不对
——你丈母早晨来个电话,说你在外面荒唐,跟女人胡闹,你不要辩,我不是糊涂人,并不
全相信她——”豚翁对儿子伸着左手,掌心向下,个压止他申辩的信号——“可是你一定有
行迹不检的地方,落在她眼里。你这年龄自然规规矩矩地结了婚完事;是我不好,一时姑息
着你,以后一切还是我来替你作主。我想你搬回家住罢,免得讨人家厌,同时好有我来管教
你。家里粗茶淡饭的苦生活,你也应该过过;年轻人就贪舒服,骨头松了,一世没有出
息。”

    方鸿渐羞愤头上,几十句话同时涌到嘴边,只挣扎出来:“我是想明天搬回来,我丈母
在发神经病,她最爱无事生风,真混账——”

    豚翁怫然道:“你这态度就不对,我看你愈变愈野蛮无礼了。就算她言之过甚,也是她
做长辈的一片好意,你们这些年轻人——”方豚翁话里留下空白,表示世间无字能形容那些
可恶无礼的年轻人。

    方老太太瞧鸿渐脸难看,怕父子俩斗口,忙怯懦地、狡猾地问儿子道:“那位苏小姐怎
么样了?只要你真喜欢她,爸爸和我总照着你意思办,只要你称心。”

    方鸿渐禁不住脸红道:“我和她早不往来了。”

    这脸红逃不过老夫妇的观察,彼此做个眼色,豚翁彻底了解地微笑道:“是不是吵嘴闹
翻了?这也是少年男女间常有的事,吵一次,感情好一次。双方心里都已经懊悔了,面子上
还负气谁也不理谁。我讲得对不对?这时候要有个第三者,出来转圜。你不肯受委屈认错,
只有我老头子出面做和事老,给她封宛转的信,她准买我面子。”豚翁笑容和语气里的顽
皮,笨重得可以压坍楼板。

    鸿渐宁可父亲生气,最怕他的幽默,慌得信口胡说道:“她早和人订婚了。”

    老夫妇眼色里的含意愈深了。豚翁肃然改容道:“那么,你是——是所谓‘失恋’了。
唔,那也犯不着糟踏自己呀!日子长着呢。”豚翁不但饶赦,而且怜惜遭受女人欺侮的这个
儿子了。

    鸿渐更局促了。不错,自己是“失恋”——这两个字在父嘴里,生涩拗口得——可是,
并非为了苏文纨。父母的同情施错了地方,仿佛身上受伤有创口,而同情者偏向皮肉完好处
去敷药包布。要不要诉他们唐小姐的事?他们决不会了解,说不定父亲就会大笔一挥,直接
向唐小姐替自己求婚,他会闹这种笑话的。鸿渐支吾掩饰了两句,把电报给豚翁看了。不出
所料,同太太的事果然撇在一边。豚翁说,这才是留学生干的事,比做小银行职员混饭强多
了;平成那地方确偏僻些,可是“咱们方家在自由区该有个人,我和后方可以通通声气,我
自从地方沦陷后一切行动,你可以进去向有关方面讲讲。”过一会,豚翁又说:“你将来应
该按月寄三分之一的薪水给我,并不是我要你的钱,是训练你对父母的责任心,你两个兄弟
都分担家里开销的。”吃晚饭桌上,豚翁夫妇显然偏袒儿子了,怪周家小气,容不下人,要

    借口撵走鸿渐:“商人终是商人,他们看咱们方家现在失势了。这种鄙吝势利的暴发
户,咱们不希罕和他们做亲家。”二老议决鸿渐今夜回周家去收拾行李,明天方老太太去访
问周太太的病,替鸿渐谢打扰,好把行李带走。

    鸿渐吃完晚饭,不愿意就到周家,便一个人去看电影。电影散场,又延宕了一会,料想
周经理夫妇都睡了,才慢慢回去。一进卧室,就见桌上有效成的英文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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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4 20:27: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上〉           


    鸿渐想叫辆汽车上轮船码头。精明干练的鹏图说,汽车价钱新近长了好几倍,鸿渐行李
简单,又不勿忙,不如叫两辆洋车,反正有凤仪相送。二十二日下午近五点,兄弟俩出门,
车拉到法租界边上,有一个法国巡捕领了两个安南巡捕在搜检行人,只有汽车容易通过。鸿
渐一瞧那法国巡捕,就是去年跟自己同船来上海的,在船上讲过几次话,他也似乎还认识鸿
渐,一挥手,放鸿渐车子过去。鸿渐想同船那批法国警察,都是乡下人初出门,没一个不寒
窘可怜。曾几何时,适才看见的一个已经着色放大了。本来苍白的脸色现在红得像生牛肉,
两眼里新织满红丝,肚子肥凸得像青蛙在鼓气,法国人在国际上的绰号是“虾蟆”,真正名
副其实,可惊的是添了一团凶横的兽相。上海这地方比得上希腊神话里的魔女岛,好好一个
人来了就会变成畜生。至于那安南巡捕更可笑了。东方民族没有像安南人地样形状委琐不配
穿制服的。日本人只是腿太短,不宜挂指挥刀。安南人鸠形鹄面,皮焦齿黑,天生的鸦片鬼
相,手里的警棍,更像一支鸦片枪。鸿渐这些思想,安南巡仿佛全猜到,他拦住落后的凤仪
那辆车子,报复地搜检个不了。他把饼干匣子,肉松罐头全划破了,还偷偷伸手要了三块
钱,终算铺盖袋保持完整。鸿渐管着大小两个箱子,路上不便回头,到码头下车,找不见凤
仪,倒发了好一会的急。

    鸿渐辛楣是同舱,孙小姐也碰见了,只找不着李顾两人。船开了还不见他们踪迹,辛楣
急得满头大汗,鸿渐孙小姐也帮着他慌。正在烦恼茶房跑来说,三等舱有位客人要跟辛楣谈
话,不能上头等舱来,只可以请辛楣下去。鸿渐跟辛楣去一看,就是顾先生,手舞足蹈地叫
他们下来。两人忙问:“李先生呢?”顾先生道:“他和我同舱,在洗脸。李先生的朋友只
买到三张大菜间,所以李先生和我全让给你们,改坐房舱。”两人听了,很过意不去。顾先
生道:“房舱也够舒服了,我领两位去参观参观。”两人跟他进舱,满舱是行李,李先生在
洗脚。辛楣和鸿渐为舱位的事,向郑重道谢。顾先生插口道:“本来只有两张大菜间,李先
生再三恳求他那位朋友,总算弄到第三张。”辛楣道:“其实那两张,你们两位老先生一人
一张,我们年轻人应当苦一点。”李先生道:“大不了十二个钟点的事,算不得什么。大菜
间我也坐过,并不比房舱舒服多少。”

    晚饭后,船有点晃。鸿渐和辛楣并坐在钉牢甲板上的长椅子上。鸿渐听风声水声,望着
海天一片昏黑,想起去年回国船上好多跟今夜仿佛一胎孪生的景色,感慨无穷。辛楣抽着鸿
渐送他的大烟,忽然说:“鸿渐,我有一个猜疑。可是这猜疑太卑鄙了;假如猜疑得不对,
反而证明我是小人,以小人之心度人。”

    “你说——只要猜疑的不是我。”

    “我觉得要和顾都在撒谎。五张大菜间一定全买得到,他们要省钱,所以凭空造出这许
多话来。你看,李梅亭那一天拦着要去办理票子,上船以前,他一字没提起票子难买的事。
假如他提起,我就会派人去办。这中间准有鬼。我气的是,他们捣了鬼,还要赚我们的感
激。”

    “我想你猜得很对。要省钱为什么不老实说?我们也可以坐房舱。并且,学校不是汇来
每人旅费一百元么?高松年来信说旅费绰乎有余,省什么小钱?”

    辛楣道:“那倒不然。咱们俩没有家累;他们都是上了年纪,有小孩子的人,也许家用
需要安排。高松年的话也做不得准。现在走路不比太平时候,费用是估计不定的,宁可多带
些钱好。你带多少?”

    鸿渐道:“我把口袋里用剩的钱全带在身边,加上汇来的旅费,有一百六七十元。”

    辛楣道:“够了。我带了二百元。我只怕李和顾把学校旅费大部分留在家里,带的行李
又那么大一堆,万一路上钱不够起来,岂不耽误大家的事。”

    鸿渐笑道:“我看他们把全家都装在行李里了,老婆、儿子、甚至住的房子。你看李梅
亭的铁箱不是有一个人那么高么?他们不必留钱在家里。”

    辛楣也笑了一笑,说:“鸿渐,我在路上要改变作风了。我比你会花钱,贪嘴,贪舒
服。在李和顾的眼睛里,咱们俩也许是一对无知小子,不识物力艰难不体谅旁人。从今以
后,我不作主了,膳宿一切,都听他们支配。免得我们挑了贵的旅馆饭馆,勉强他们陪着花
钱。这次买船票,是个好教训。”

    “老赵,你了不起!真有民主精神,将来准做大总统。这次买船票咱们已经带累了孙小
姐,她是脸皮嫩得很的女孩子,话说不出口,你做‘叔叔’的更该替她设想。”

    “是呀。并且孙小姐是学校没有给旅费的,我忘掉告诉你。”

    “为什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高松年信上明说要她去,可是汇款只给我们四个人分。也

    许助教的职位太小了,学校觉得不配津贴旅费,反正这种人才有的是。”

    “这太岂有此理了。我们已经在赚钱,倒可以不贴旅费,孙小姐第一次出来做事,哪里
可以叫她赔本?你到了学校,一定要为她向当局去争。”

    “我也这样想,补领总不成问题。”

    “辛楣,我有句笑话,你别生气。这条路我们第一次走,交通并不方便。我们这种毫无
旅行经验的人,照管自己都照管不来,你为什么带一个娇弱的上海小姐同走?假如她吃苦不
来,半路病倒,不是添个累赘么?除非你别有用意,那就——”

    “胡闹,胡闹!我何尝不知道路上麻烦,只是情面难却呀!她是外国语文系,我是政治
系,将来到了学校,她是旁人的officewife,跟我道不同不相为谋。并且我事先
告诉这女孩子,路上很辛苦,不比上海,她讲她吃得起苦。”

    “她吃得起苦,你路上就甜了。”

    辛楣作势把烟烫鸿渐的脸道:“你要我替你介绍,是不是?那容易得很!”

    鸿渐手护着脸笑道:“老实对你说,我没有正眼瞧过她,她脸圆脸扁都没看清楚呢。真
是,我们太无礼了!吃饭的时候,我们讲我们的话,没去理她,吃了饭就向甲板上跑,撇下
她一个人。她第一次离开家庭,冷清清的更觉得难受了。”

    “我们新吃过女人的亏,都是惊弓之鸟,看见女人影子就怕了。可是你这一念温柔,已
经心里下了情种。让我去报告孙小姐,说:‘方先生在疼你呢!’”

    “你放习,我决不做你的‘同情者’;你有酒,留到我吃你跟孙小姐喜酒的时候再
灌。”

    “别胡说!人家听见了好意思么?我近来觉悟了,决不再爱大学出身的都市女人。我侍
候苏文纨够苦了,以后要女人来侍候我。我宁可娶一个老实、简单的乡下姑娘,不必受高深
的教育,只要身体健康、脾气服从,让我舒舒服服做她的LordandMaster。我
觉得不必让恋爱在人生里占据那么重要的地位。许多人没有恋爱,也一样的生活。”

    “你这话给我父亲听见,该说‘孺子可教’了。可是你将来要做官,这种乡下姑娘做官
太太是不够料的,她不会帮你应酬,替你拉拢。”

    “宁可我做了官,她不配做官太太;不要她想做官太太,逼得我非做官、非做贪官不
可。譬如娶了苏文纨,我这次就不能跟你同到三闾大学去了,她要强着我到她爱去的地方
去。”

    “你真爱到三闾大学去么?”鸿渐不由惊奇地问,“我佩服你的精神,我不如你。你对
结婚和做事,一切比我有信念。我还记得那一次褚慎明还是苏小姐讲的什么‘围城’。我近
来对人生万事,有这个感想。譬如我当初很希望到三闾大学去,所以接了聘书,近来愈想愈
乏味,这时候自恨没有勇气原船退回上海。我经过这一次,不知道何年何月会结婚,不过我
想你真娶了苏小姐,滋味也不过尔尔。狗为着追求水里肉骨头的影子,丧失了到嘴的肉骨
头!跟爱人如愿以偿结了婚,恐怕那时候肉骨头下肚,倒要对水怅惜这不可再见的影子了。
我问你,曹元朗结婚以后,他太太勉强他做什么事,你知道不知道?”

    “他在‘战时物资委员会’当处长,是新丈人替他谋的差使,这算得女儿嫁妆的一部
分。”

    “好哇!国家,国家,国即是家!你娶了苏小姐,这体面差使不就是你的?”

    “呸!要靠了裙带得意,那人算没有骨气了。”

    “也许人家讲你像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

    “我一点儿不嫉妒。我告诉你罢,苏小姐结婚那一天,我去观礼的——”鸿渐只会说:
“啊?”——“苏家有请帖来,我送了礼——”

    “送的什么礼?”

    “送的大花篮。”

    “什么花?”

    “反正分付花店送就是了,管它什么花。”

    “应当是杏花,表示你爱她,她不爱你;还有水仙,表示她心肠太硬;外加艾草,表示
你为了她终身痛苦。另外要配上石竹花来加重这涵意的力量。”

    “胡说!夏天哪里有杏花水仙花,你是纸上谈兵。好,你既然内行,你自己——将来这
样送人结婚罢。我那天去的用意,就是试验我有没有勇气,去看十几年心爱的女人跟旁人结
婚。咦!去了之后,我并不触目伤心。我没见过曹元朗,最初以为苏且赏识他,一定他比我
强;我给人家比下去了,心上很难过。那天看见这样一个怪东西,苏小姐竟会看中他!老实
说,眼光如此的女人就不配嫁我赵辛楣,我也不希罕她。”

    鸿渐拍辛楣的大腿道:“痛快!痛快!”

    “他们俩订婚了不多几天,苏老太太来看家母,说了许多好话,说文纨这孩子脾气执
拗,她自己劝过女儿没用,还说不要因为这事坏了苏家跟赵家两代交情。更妙的是——我说
出来你要笑的——她以后每天早晨在菩萨前面点香的时候,替我默祷幸福——”鸿渐忍不住
笑了——“我对我母亲说,她为什么不念几卷经超度我呢?我母亲以为我很关心,还打听了
好些无聊的事告诉我。这次苏鸿业在重庆有事,不能赶回来,写信说一切由女儿作主,只要
她称习。这一对新人都洋气得很,反对旧式结婚的挑黄道吉日,主张挑洋日子。说阳历五月
最不利结婚,阳历六月最宜结婚,可是他们订婚已经在六月里,所以延期到九月初结婚。据
说日子也大有讲究,

    星期一二三是结婚的好日子,尤其是星期三;四五六一天坏似一天,结果他们挑的是星
期三——”

    鸿渐笑道:“这准是曹元朗那家伙想出来的花样。”

    辛楣笑道:“总而言之,你们这些欧洲留学生最讨厌,花样名目最多。偏偏结婚的那个
星期三,天气是秋老虎,热得利害。我在路上就想,侥天之幸,今天不是我做新郎。礼堂里
虽然有冷气,曹元朗穿了黑呢礼服,忙得满头是汗,我看他带的白硬领圈,给汗浸得又黄又
软。我只怕他整个胖身体全化在汗里,像洋蜡烛化成一摊油。苏小姐也紧张难看。行婚礼的
时候,新郎新娘脸哭不出笑不出的表情,全不像在干喜事,倒像——不,不像上断头台,是
了,是了,像公共场所‘谨防扒手’牌子下面那些积犯的相惩里的表情。我忽然想,就是我
自己结婚行礼,在万目睽睽之下,也免不了像个被破获的扒手。因此我恍然大悟,那种眉花
眼笑的美满结婚照相,全不是当时照的。”

    “大发现!大发现!我有兴趣的是,苏小姐当天看你怎么样。”

    “我躲着没给她看见,只跟唐小姐讲几句话——”鸿渐的心那一跳的沉重,就好像货车
卸货时把包裹向地下一掼,只奇怪辛楣会没听见——“她那天是女傧相,看见了我,问我是
不是来打架的,还说行完仪式,大家缶新人身上撒五色纸条的时候,只有我不准动手,怕我
借机会掷手榴弹、洒硝镪水。她问我将来的计划,我告诉她到三闾大学去。我想她也许不愿
意听见你的名字,所以我一句话没提到你。”

    “那最好!不要提起我,不要提起我。”鸿渐嘴里机械地说着,心里仿佛黑牢里的禁锢
者摸索着一根火柴,刚划亮,火柴就熄了,眼羊没看清的一片又滑回黑暗里。譬如黑夜里两
条船相迎擦过,一个在这条船上,瞥见对面船舱的灯光里正是自己梦寐不忘的脸,没来得及
叫唤,彼此早距离远了。这一刹那的撙近,反见得暌隔的渺茫。鸿渐这时只暗恨辛楣糊涂。

    “我也没跟她多说话。那个做男傧相的人,曹元朗的朋友,缠住她一刻不放松,我看他
对唐晓芙很有意思。”

    鸿渐忽然恨唐小姐,恨得心像按在棘剌上的痛,抑止着声音里的战栗说:“关于这种人
的事,我不爱听,别去讲他们。”

    辛楣听这话来得突兀,呆了一呆,忽然明白,手按鸿渐肩上道:“咱们坐得够了。这时
候海风大得很回舱睡罢,明天一清早要上岸的。”说时,打个呵欠。鸿渐跟着他,刚转弯,
孙小姐从凳上站起招呼。辛楣吓了一大跳,忙问她一个人在甲板上多少时候了,风大得很不
怕冷么。录小姐说,同舱女人带的孩子器吵得心烦,所以她出来换换空气。辛楣说:“这时
候有点风浪,你晕船不晕船?”孙小姐道:“还好。赵先生和方先生出洋碰见的风浪一定比
这个利害得多。”辛楣道:“利害得很呢。可是我和方先生走的不是一条路,”说时把手鸿
渐一下,暗示他开口,不要这样无礼貌地哑默。鸿渐这时候,心像和心里的痛在赛跑,要跑
得快,不让这痛赶上,胡扯些不相干的话,仿佛抛掷些障碍物,能暂时拦阴这痛的追赶,所
以讲了一大堆出洋船上的光景。他讲到飞鱼,孙小姐闻所未闻,见过大鲸鱼没有。辛楣觉得
这问题无可猜的幼稚。鸿渐道:“看见,多的是。有一次,我们坐的船险的嵌在鲸鱼的牙齿
缝里。”灯光照着孙小姐惊奇的眼睛张得像吉沃吐(Giotto)画的“○”一样圆,辛
楣的猜疑深了一层,说:“你听他胡说!”鸿渐道:“我讲的话千真万确。这条鱼吃了中饭
在睡午觉。孙小姐,你知道有人听说话跟看东西全用嘴的,他们张开了嘴听,张开了嘴看,
并且张开了嘴睡觉。这条鱼伤风塞鼻子,所以睡觉的时候,嘴是张开的。亏得它牙缝里塞得
结结实实的都是肉屑,否则我们这条船真危险了。”孙小姐道:“方先生在哄我,赵叔叔,
是不是?”辛楣鼻子里做出鄙夷的声音。鸿渐道:“鱼的牙齿缝里溜得进一条大海船,真有
这事。你不信,我可以翻——”

    辛楣道:“别胡闹了,咱们该下去睡了。孙小姐,你爸爸把你交给我的,我要强追你回
舱了,别着了凉——”鸿渐笑道:“真是好‘叔叔’!”辛楣乘孙小姐没留意,狠狠地在鸿
渐背上打一下道:“这位方先生最爱撒谎,把童话里的故事来哄你。”

    睡在床上,鸿渐觉得心里的痛直逼上来,急救地找话来说:“辛楣,你打得我到这时候
还痛!”

    辛楣道:“你这人没良心!方才我旁观者看得清清楚楚,孙小姐——唉!这女孩子刁滑
得很我带她来,上了大当——孙小姐就像那条鲸鱼,张开了口,你这糊涂虫就像送上门去的
那条船。”

    鸿渐笑得打滚道:“神经过敏!神经过敏!”真笑完了,继以假笑,好心里的痛吓退。

    “我相信我们讲的话,全给这女孩子听去了。都是你不好,嗓子提得那么高——”

    “你自己,我可没有。”

    “你想,一个大学毕业生会那样天真幼稚么?‘方先生在哄我,是不是?’”——辛楣
逼尖喉咙,自信模仿得维妙维肖——“我才不上她当呢!只有你这傻瓜!我告诉你,人不可
以貌相。你注意到我跟她说你讲的全是童话么?假使我不说这句

    话,她一定要问你借书看——”

    “要借我也没有。”

    “不是这么说。女人不肯花钱买书,大家都知道的。男人肯买糖、衣料、化妆品,送给
女人,而对于书只肯借给她,不买了送她,女人也不要他送。这是什么道理?借了要还的,
一借一还,一本书可以做两次接触的借口,而且不着痕迹。这是男女恋爱必然的初步,一借
书,问题就大了。”

    鸿渐笑道:“你真可怕!可是你讲孙小姐的话完全是痴人说梦。”

    辛楣对舱顶得意地笑道:“那也未见得。好了,不要再讲话了,我要睡了。”鸿渐知道
今天的睡眠像唐晓芙那样的不可追求,想着这难度的长夜,感到一种深宵旷野独行者的恐
怯。他竭力寻出话来跟辛楣说,辛楣不理他,鸿渐无抵抗、无救援地让痛苦蚕食虫蚀着他的
心。

    明天一清早,船没进港就老远停了。磨到近中午,船公司派两条汽船来,摆渡客人上
岸。头二等跟一部分三等乘客先上第一条船。这船的甲板比大轮船三等舱的甲板低五六尺,
乘客得跳下去,水一荡漾,两船间就距离着尺把的海,像张了口等人掉进去。乘客同声骂船
公司混帐,可是人人都奋不顾身地跳了,居然没出岔子。跳痛了肚子的人想来不少,都手按
肚子,眉头皱着,一声不响。鸿渐只担心自己要生盲肠炎。船小人挤,一路上只听见嚷:
“船侧了,左面的人到右面去几个。”“不好了!右面人太多了!大家要不要性命?”每句
话全船传喊着,雪球似的在各人嘴边滚过,轮廓愈滚愈臃肿。鸫渐和人攀谈,知道上了岸旅
馆难找,十家九家客满。辛楣说,同船来的有好几百个客人,李和顾在第二条船上,要等齐
了他们再去找旅馆,怕今天只能露宿了。船靠岸,辛楣和孙小姐带着行李去找旅馆,鸿渐留
在码头上等李顾两位,辛楣住定了旅馆会来接他们。辛楣等刚走,忽然发出空袭警报,鸿渐
着急起来,想坏运气是结了伴来的,自己正在倒,难保不炸死,更替船上的李顾担忧。转念
一想,这船是日本盟邦意大利人的财产,不会被炸,倒是自己逃命要紧。后来瞧码头上的人
并不跪,鸿渐就留下来,侥幸没放紧急警报。一个多钟头后,警报解除了,辛楣也赶来。不
多一会,第二条船黑压压、闹哄哄地近岸。鸿渐一眼瞧见李先生的飙失箱,衬了狭小的船
首,仿佛大鼻子阔嘴生在小脸上,使人起局部大于全体的惊奇,似乎推了几何学上的原则。
那大箱子能从大船上运下,更是物理学的奇迹。李先生脸上少了那副黑眼镜,两只大白眼睛
像剥掉壳的煮熟鸡蛋。辛楣忙问眼镜哪里去了,李先生从口袋里掏出戴上,说防跳船的时
候,万一眼镜从鼻子上滑下来摔破了。

    李先生们因为行李累赘,没赶上第一条船。可是李梅亭语气里,俨然方才船上遭遇空袭
的恐怖是代替辛楣等受的;假如他没把大菜间让给辛楣们,他也有上摆渡船的优先权,不会
夹在水火中间,“神经受打击”了。辛楣俩假装和应酬的本领到此简直破产,竟没法表示感
谢。顾尔谦的兴致倒没减低,嚷成一片道:“今天好运气,真是死里逃生哪!那时候就想不
到还会跟你们两位相见。我想今天全船的人都靠李先生的福——李先生,有你在船上,所以
飞机没光顾。这话并不荒谬,我相信命运的。曾文正公说:‘不信天,信运气。’”李先生
本来像冬蛰的冷血动物,给顾先生当众恭维得春气入身,蠕蠕欲活,居然赏脸一笑道:“做
大事业的人都相信命运的。我这次出门前,有朋友跟我排过八字,说现在正转运,一路逢凶
化吉。”顾先生拍手道:“可不是么?我一点儿没有错。”鸿渐忍不住道:“我也算过命,
今年运气坏得很,各位不怕连累么?”顾先生头摆得像小孩子手里的摇鼓道:“哪里的话!
哪里的话!唉!今天太运气!他们住在上海的人真是醉生梦死,怎知道出门有这样的危险。
内地是不可不来的。咱们今儿晚上得找个馆子庆祝一下,兄弟作小东。”大家在旅馆休息一
会,便出去聚餐。李梅亭多喝了几杯酒,人全活过来,适才不过是立春时的爬虫,现在竟是
端午左右的爬虫了。他向孙小姐问长问短,讲了许多风话。

    辛楣跟鸿渐同房间,回旅馆后,两人躺在床上闲话。鸿渐问辛楣注意到李梅亭对孙小姐
的丑态没有。辛楣道:“我早看破他是个色鬼。他上岸时没戴墨晶眼镜,我留心看他眼睛,
白多黑少,是个淫邪之相,我小时候听我老太爷讲过好多。”鸿渐道:“我宁可他好色,总
算还有点人气,否则他简直没有人味儿。”正说着,忽听见隔壁李顾房里有女人沙嗓子的声
音;原来一般中国旅馆的壁,又薄又漏,身体虽住在这间房里,耳朵像住在隔壁房里的。旅
馆里照例有瞎眼抽大烟的女人,排房间兜揽生意,请客人点唱绍兴戏。李先生在跟她们讲价
钱,顾先生敲板壁,请辛楣鸿渐过去听戏。辛楣说隔了板壁一样听得见,不过来了。顾先生
笑道:“这太便宜了你们,也得出钱哪。啊啊!两位先生,这是句笑话。”辛楣跟鸿渐同时
努嘴做个鬼脸,没说什么。鸿渐晚没睡好,今天又累了,邻室虽然弦歌交作,睡眠漆黑一
团,当头罩下来,他一忽睡到天明,觉得身体里纤屑蜷伏的疲倦,都给睡眠熨平了,像衣服
上的皱纹折痕经过烙铁一样。他忽然想,要做个地道的失恋者,失眠绝食,真是不容易的。
前天的痛苦似乎利害得把遭损伤的情感痛绝了根,所有的痛苦全

    提出来了,现在他顽钝软弱,没余力再为唐晓芙心痛。辛楣在床上欠伸道:“活受罪!
隔壁绍兴戏唱完了,你就打鼾,好利害!屋顶没给你鼻子吹掉就算运气了。我到天快亮才睡
熟的。”鸿渐一向自以为睡得很文静,害羞道:“真的么?我不信,我从来不打鼾的。也许
是隔壁人打,你误会我了。你知道,这壁脆薄得很。”辛楣生气道:“你这人真无赖!你倒
不说是我自己打鼾,赖在你身上?我只恨当时没法请唱片公司的人把你的声音灌成片子。”
假使真灌成片子,那声气哗啦哗啦,又像风涛澎,又像狼吞虎咽,中间还夹着一丝又尖又细
的声音,忽高忽低,袅袅不绝。有时这一条丝高上去、高上去,细得、细得像放足的风筝线
要断了,不知怎么像过一峰尖,又降落安稳下来。赵辛楣剌激得神给它吊上去,掉下来,这
时候追想起还恨得要扭断鸿渐的鼻子,警告他下次小心。鸿渐道:“好了,别再算账了。我
昨天累了,可是你这样不侥人,天罚你将来娶一个鼻息如雷的老婆,每天晚上在你枕头边吹
喇叭。”辛楣笑道:“老实告诉你,我昨天听你打鼾,想到跟你在船上讲的择配标准里,该
添一条:睡时不得打鼾。”鸿渐笑道:“这在结婚以前倒没法试验出来,——”辛楣道:
“请你别说了。我想一个人打鼾不打鼾,相貌上看得出来。”鸿渐道:“那当然。娶一个烂
掉鼻子的女人,就不成问题了。”辛楣从床上跳起来,要拧鸿渐的鼻子。

    那天的路程是从宁波到溪口,先坐船,然后换坐洋车。他们上了船,天就微雨。时而一
点两点,像不是头顶这方天下的,到定晴细看,又没有了。一会儿,雨点密起来,可是还不
像下雨,只仿佛许多小水珠在半空里顽皮,滚着跳着,顽皮得够了,然后趁势落地。鸿渐等
都挤在船头上看守行李,纷纷拿出雨衣来穿,除掉李先生,他说这雨下不大,不值得打开箱
子取雨衣。这寸愈下愈老成,水点贯串作丝,河面上像出了痘,无数麻瘢似的水涡,随生随
灭,息息不停,到雨线更密,又仿佛光滑的水面上在长毛。李先生爱惜新买的雨衣,舍不得
在旅行中穿,便自怨糊涂,说不该把雨衣搁在箱底,这时候开箱,衣服全会淋湿的。孙小姐
知趣得很,说自己有雨帽,把手里的绿绸小伞借给他。这原是把有天没日头的伞,孙小姐用
来遮太阳的,怕打在行李里压断了骨子,所以手里常提着。上了岸,李先生进茶馆,把伞收
起,大家吓了一跳,又忍不住笑。这绿绸给雨淋得脱色,李先生的脸也回黄转绿,胸口白衬
衫上一摊绿渍,仿佛水彩画的残稿。孙小姐红了脸,慌忙道歉。李先生勉强说没有关系,顾
先生一连声叫跑堂打洗脸水。辛楣跟洋车夫讲价钱,鸿渐替孙小姐爱惜这顶伞,分会茶房拿
去挤了水,放在茶炉前面烘。李先生望着灰色的天,说雨停了,路上不用撑伞了。

    吃完点心,大家上车。茶房把伞交还孙小姐,湿漉漉加了热气腾腾。这时候已经下午两
点钟,一行人催洋车夫赶路。走不上半点钟,有一个很陡的石子坡,拉李先生那只大铁箱的
车夫,载重路滑,下坡收脚不住,摔了一交,车子翻了。李先生急得跳下自己坐的车,嚷;
“箱子给你摔坏了,”又骂那车夫是饭桶。车夫指着血淋淋的膝盖请他看,他才不说话。好
容易打发了这车夫,叫到另一辆车。走到那顶藤条扎的长桥,大家都下车步行。那桥没有栏
杆,两边向下塌,是瘦长的马鞍形。辛楣抢先上桥,走了两步,便缩回来,说腿都软了。车
夫们笑他,鼓励他。顾先生道:“让我走个样子给你们看,”从容不迫过了桥,站在桥堍,
叫他们过来。李先生就抖擞精神,脱了眼镜,步步小心,到了那一头,叫:“赵先生,快过
来,不要怕。孙小姐,要不要我回来搀你过桥?”辛楣自从船上那一夜以后,对孙小姐疏远
得很。这时候,他深恐济危扶困,做“叔叔”的责无旁贷,这侠骨柔肠的好差使让给鸿渐
罢,便提心吊胆地先过去了。鸿渐知道辛楣的用意,急得暗骂自己胆小,搀她怕反而误事,
只好对孙小姐苦笑道:“只剩下咱们两个胆子小的人了。”孙小姐道:“方先生怕么?我倒
不在乎。要不要我走在前面?你跟着我走,免得你望出去,空荡荡地,愈觉得这桥走不完,
胆子愈小。”鸿渐只有感佩,想女人这怪东西,要体贴起人来,真是无微不至。汗毛孔的折
叠里都给她温存到。跟了上桥,这滑滑的桥面随足微沉复起,数不清的藤缝里露出深深在下
墨绿色的水,他命令眼睛只注视着孙小姐旗袍的后襟,不敢瞧旁处。幸而这桥也有走完的时
候,孙小姐回脸,胜利地微笑,鸿渐跳下桥堍,嚷道:“没进地狱,已经罚走奈何桥了!前
面还有这种桥没有?”顾尔谦正待说:“你们出洋的人走不惯中国路的,”李亭用剧台上的
低声问他看过《文章游戏》么,里面有篇“扶小娘儿过桥”的八股文,妙得很。辛楣笑说:
“孙小姐,是你在前面领着他?还是他在后面照顾你?”鸿渐恍然明白,人家未必看出自己
的懦无用,跟在孙小姐后面可以有两种解释,忙抢说:“是孙小姐领我过桥的。”这对孙小
姐是老实话,不好辩驳,而旁人听来,只觉得鸿渐在客气。鸿渐的虚荣心支使他把真话来掩
饰事实;孙小姐似乎看穿他的用心,只笑笑,不

    说什么。

    天色渐昏,大雨欲来,车夫加劲赶路,说天要变了。天仿佛听见了这句话,半空里轰隆
隆一声回答,像天宫的地板上滚着几十面铜鼓。从早晨起,空气闷塞得像障碍着呼吸,忽然
这时候天不知哪里漏了个洞,天外的爽气一阵阵冲进来,半黄落的草木也自昏沉里一时清
醒,普遍地微微叹息,瑟瑟颤动,大地像蒸笼揭去了盖。雨跟着来了,清凉畅快,不比上午
的雨只仿佛天空郁热出来的汗。雨愈下愈大,宛如水点要抢着下地,等不及排行分列,我挤
了你,你拚一我,合成整块的冷水,没头没脑浇下来。车夫们跑几步把淋湿的衣襟拖脸上的
水,跑路所生的热度抵不过雨力,彼此打寒噤说,等会儿要好好喝点烧酒,又请乘客抬身子
好从车卒下拿衣服出来穿。坐车的缩作一团,只恨手边没衣服可添,李先生又向孙小姐借
伞。这雨浓染着夜,水里带了昏黑下来,天色也陪着一刻暗似一刻。一行人众像在一个机械
画所用的墨水瓶里赶路。夜黑得太周密了,真是伸手不见五指!在这种夜里,鬼都得要碰鼻
子拐弯,猫会自恨它的一嘴好胡子当不了昆虫的触须。车夫全有火柴,可是只有两辆车有
灯。密雨里点灯大非易事,火柴都湿了,连划几根只引得心里的火直冒。此时此刻的荒野宛
如燧人氏未生以前的世界。鸿渐忙叫:“我有个小手电。”打开身上的提掏它出来,向地面
一射,手掌那么大的一圈黄光,无数的雨线飞蛾见火似的匆忙扑向这光圈里来。孙小姐的大
手电雪亮地光射丈余,从黑暗的心脏里挖出一条隧道。于是辛楣下车向孙小姐要了手电,叫
鸿渐也下车,两人一左一右参差照着,那八辆车送出殡似的跟了田岸上的电光走。走了半
天,李顾两人下车替。鸿渐回到车上,倦得瞌睡,忽然吵醒,睁眼望出去,白光一道躺在地
上,只听得李先生直声嚷。车子都停下来。原来李先生左手撑伞,右手拿手电,走了些路,
胳膊酸了,换手时,失足掉在田里,挣扎不起。大家从泥水里拉他上来,叫他坐车,仍由鸿
渐照路。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只觉雨下不住,路走不完,鞋子愈走愈重,困倦得只继续机械
地走,不敢停下来,因为一停下来,这两条腿就再走不动。辛楣也替了顾先生。久而久之,
到了镇上,投了村店,开发了车夫,四个人脱下鞋子来,上面的泥就抵得贪官刮的地皮。李
梅亭像洗了个泥澡,其余三人裤子前后和背心上,纵横斑点,全是泥泪。大家疲乏的眼睛给
雨淋得粉红,孙小姐冷得嘴唇淡紫。外面雨停了,头脑里还在刮风下雨,一片声音。鸿渐吃
些热东西,给辛楣强着喝点烧酒,要热水洗完脚,头就睡熟了。辛楣也累得很只怕鸿渐鼾声
打搅,正在担心,没提防睡眠闷棍似的忽然一下子打他入黑暗底,滤清了梦,纯粹、完整的
睡眠。

    一觉醒来,天气若无其事的晴朗,只是黄泥地表示夜来有雨,面粘心硬,像夏天热得半
溶的太妃糖,走路容易滑倒。大家说,昨天走得累了,湿衣服还没干,休息一天,明早上
路。顾尔谦的兴致像水里浮的软木塞,倾盆大雨都打它不下,就提议午后游雪窦山。游山回
来,辛楣打听公共汽车票的习法。旅店主人说,这车票难买得很,天没亮就得上车站去挤,
还抢买不到,除非有证件的机关人员,可以通融早买票子。五个人都没有证件,因为他们根
本没想到旅行时需要这东西。那时候从上海深入内地的人,很少走这条路,大多数从香港转
昆明;所以他们动身以前,也没有听见人提起,只按照高松年开的路程走。孙小姐带着她的
毕业文赁那全无用处。李先生回房开箱子拿出一匣名片道:“这不知道算得证件么?”大家
争看,上面并列着三行衔头:“国立三闾大学主任”、“新闻学研究所所长”,还有一条是
一个什么县党部的前任秘书。这片子纸质坚致,字体古雅,一点不含糊是中华书局聚珍版精
印的。背面是花体英文字:“ProfessorMaydinLea”。李先生向四人解
释,“新闻学研究所”是他跟几位朋友在上海办的补习学校;第一行头衔省掉“中国语文
系”五个字可以跟第二三行字数相等。鸿渐问他,为什么不用外国现成姓Lee。李梅亭
道:“我请教过精通英文的朋友,托他挑英文里声音相同而有意义的字。中国人姓名每字有
本身的意义,把字母拼音出来,毫无道理,外国人看了,不容易记得。好比外国名字译成中
文,‘乔治’没有‘佐治’好记,‘芝加哥’没有‘诗家谷’好记;就因为一个专切音,一
个切音而有意义。”顾先生点头称叹。辛楣狠命把牙齿咬跟唇,因为他想着“Matin
g”跟“梅亭”也是同音而更有意义。鸿渐说:“这片子准有效,会吓倒这公路站长。我陪
李先生去。”辛楣看鸿渐一眼,笑道:“你这样子去不得,还是我陪李先生去。我上去换身
衣服。”鸿渐两天没剃胡子梳头,昨天给雨淋透的头发,东结一团,西剌一尖,一个个崇山
峻岭,装湿了,身上穿件他父亲的旧夹袍,短仅过膝,露出半尺有零的裤筒。大家看了鸿渐
笑。李梅亭道:“辛楣就那么要面子!我这身衣服更糟,我尽它去。”他的旧法兰绒外套经
过浸湿烤干这两重水深火热的痛苦,疲软肥肿,又添上风瘫病;下身的裤管,肥粗圆满,毫
无折痕,可以无需人腿而卓立地上,像一对空心的国家柱石;那根充羊毛的“不皱领带”,
给水洗得缩了,瘦小蜷曲,像

    前清老人的辫子。辛楣换了衣履下来,李先生叹惜他衣锦夜行,顾先生啧啧称羡,还
说:“有劳你们两位,咱们这些随员只能叨光了。真是能者多劳!希望两位马到成功。”辛
楣顽皮地对鸿渐说:“好好陪着孙小姐,”鸿渐一时无词可对。孙小姐的脸红忽然使他想起
在法国时饭上冲酒的凉水;自己不会喝酒,只在水里冲一点点红酒,常看这红液体在白液体
里泛布爱逮(这两个字应该是“云爱”、“云逮”——输入者注),做出云雾状态,顿刻间
整杯的水变成淡红色。他想也许女孩子第一次有男朋友的心境也像白水冲了红酒,说不上爱
情,只是一种温淡的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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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4 20:36: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中〉



辛楣俩去了一个多钟点才回来。李梅亭绷着脸,辛楣笑容可掬,说明天站长特留两张
票,后天留三张票,五人里谁先走。结果议决李顾两位明天先到金华。吃晚饭时,梅亭喝了
几杯酒,脸色才平和下来。原来他们到车站去见站长,伟递片子的人好一会才把站长找来。
他跑得满头大汗,一来就赶着辛楣叫“李先生”、“李所长”,撇下李梅亭不理,还问辛楣
是否也当“那馆”主笔。辛楣据实告拆他,在《华美新闻》社当编辑。那站长说:“那也是
张好报纸,我常看。我们这车站管理有未善之处,希望李先生指教。”说着,把自己姓名写
给辛楣,言外有要求他在报上揄扬之意。辛楣讲起这事,妨不住笑,说他为车票关系,不得
不冒充李先生一下。顾尔谦愤然道:“这种势利小鬼,只重衣衫不重——当然赵先生也是位
社会上有名人物,可是李先生没有他那样挺的西装,所以吃了亏了。”李梅亭道:“我并不
是没有新衣服,可是路上风尘仆仆,我觉得犯不着糟蹋。”辛楣忙说:“没有李先生这张片
子,衣服再新也没有用。咱们敬李先生一杯。”

    明天早晨,大家送李顾上车,梅亭只关心他的大铁箱,车临开,还从车窗里伸头叫辛楣
鸿渐仔细看这箱子在车顶上没有。脚夫只摇头说,今天行李多,这狼□(字“犭亢”——输
入者)家伙搁不下了,明天准到,反正结行李票的,不会误事。孙小姐忙向李先生报告,李
无生皱了眉头正有嘱咐,这汽车头轰隆隆掀动了好一会,突然鼓足了气开发,李先生头一
晃,所说的话仿佛有手一把从他嘴边夺去向半空中扔了,孙小姐侧着耳朵全没听到。鸿渐们
看了乘客的扰乱拥挤,担忧着明天,只说:“李顾今天也挤得上车,咱们不成问题。”明天
三人领到车票,重赏管行李的脚夫,叮嘱他务必把他们的大行李搁在这班车上,每人手提只
小箱子,在人堆里等车,时时刻刻鼓励自己,不要畏缩。第一辆新车来了,大家一拥而上,
那股蛮劲儿证明中国大有冲锋敢死之士,只没上前全去。鸿渐瞧人多挤不进,便想冲上这时
候开来的第二辆车,谁知道总有人抢在前头。总算三人都到得车上,有个立足之地,透了口
气,彼此会心苦笑,才有工夫出汗。人还不断的来。气急败坏的。带笑软商量的:“对不
住,请挤一挤!”以大义晓谕的:“出门出路,大家方便,来,挤一挤!好了!好了!”眼
前指点的:“朋友,让一让,里面有的是地方,拦在门口好傻!”其势汹汹的:“我有票
子,为什么不能上车?这车是你包的?哼!”结果,买到票子的那一堆人全上了车,真料不
到小车厢会像有弹性,容得下这许多人。这车厢仿佛沙丁鱼罐,里面的人紧紧的挤得身体都
扁了。可是沙丁鱼的骨头,深藏在自己身里,这些乘客的肘骨膝骨都向旁人的身体里硬嵌。
罐装的沙丁鱼条条挺直,这些乘客都蜷曲波折,腰跟腿弯成几何学上有名目的角度。辛楣的
箱子太长,横放不下,只能在左右两行坐位中间的过道上竖直,自己高高坐在上面。身后是
个小提篮,上面跨坐着抽香烟的女主人,辛楣回头请她抽烟小心,别烧到人衣服,倒惹那女
人说:“你背后不生眼睛,我眼睛可是好好的,决不会抽烟抽到你裤子上,只要你小心别把
屁股揞我的烟头。”那女人的同乡都和着她欢笑。鸿渐挤得前,靠近汽车夫,坐在小提箱
上。孙小姐算在木板搭的长凳上有个坐位,不过也够不舒服了,左右两个男人各移大腿证出
来一角空隙,只容许猴子没进化成人以前生尾巴那小块地方贴凳。在旅行的时候,人生的地
平线移近;坐汔车只几个钟点,而乘客仿佛下半世全在车里消磨的,只要坐定了,身心像得
到归宿,一劳永逸地看书、看报、抽烟、吃东西、瞌睡,路程以外的事暂时等于身后身外的
事。

    汽车夫把私带的东西安轩了,入坐开车。这辆车久历风尘,该庆古稀高寿,可是搞战时
期,未便退休。机器是没有脾气癖性的,而这辆车倚老卖老,修炼成桀骜不训、怪僻难测的
性格,有时标劲像大官僚,有时别扭像小女郎,汽车夫那些粗人休想驾叹了解。它开动之
际,前头咳嗽,后汇气,于是掀身一跳,跳得乘客东倒西撞,齐声叫唤,孙小姐从卒位上滑
下来,鸿渐碰痛了头,辛楣差一点向后跌在那女人身上。这车声威大震,一口气走了一二十
里,忽然要休息了,汽车夫强它继续前进。如是者四五次,这车觉悟今天不是逍遥散步,可
以随意流连,原来真得走路,前面路还走不完呢!它生气不肯走了,汽车夫只好下车,向车
头疏通了好一会,在路旁拾了一团烂泥,请它享用,它喝了酒似的,欹斜摇摆地缓行着。每
逢它不肯走

    ,汽车夫就破口臭骂,此刻骂得更利害了。骂来骂去,只有一个意思:汽车夫愿意跟汽
车的母亲和祖母发生肉体恋爱。骂的话虽然欠缺变化,骂的力气愈来愈足。汽车夫身后坐的
是个穿制服的公务人员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像是父女。那女孩子年纪虽小,打扮得脸
上颜色塞过雨后虹霓、三棱镜下日光或者姹紫嫣红开遍的花园。她擦的粉不是来路贷,似乎
泥水匠粉饰墙壁用的,汽车颠动利害,震得脸上粉粒一颗颗参加太阳光里飞舞的灰尘。她听
汽车夫愈骂愈坦白了,天然战胜人工,涂抹的红色里泛出羞恶的红色来,低低跟老子说句
话。公务员便叫汽车夫道:“朋友,说话请斯文点,这儿是女客,啊!”汽车夫变了脸,正
待回嘴,和父女俩同凳坐的军官夫妇也说:“你骂有什么用?汽车还是要抛锚。你这粗话人
家听了剌耳朵。”汽车夫本想一撒手,说“老子不开了”!一转念这公务员和军官都是站长
领到车房里先上车占好座位的,都有簇新的公事皮包,听说上省政府公干,自己斗不过他
们,只好妨着气,自言自语说:“咱老子偏爱骂,不干你事!怕剌耳朵,塞了它做聋子!”
车夫没好气,车开得更暴厉了,有一次一颠,连打恶心,嘴里一口口浓厚的气息里有作酸的
绍兴酒味、在腐化中的大葱和萝卜味。鸿渐也在头晕胃泛,闻到这味道,再忍不住了,冲口
而出的吐,忙掏手帕按住。早晨没吃东西,吐的只是酸水,手帕吸不尽,手指缝里汪出来,
淋在衣服上,亏得自己抑住没多吐。又感觉坐得不舒服,箱子太硬太低,身体嵌在人堆里,
脚不能伸,背不能弯,不容易改变坐态,只有轮流地侧重左右屁股坐着,以资调节,左倾坐
了不到一分钟,臀骨酸痛,忙换为右倾,百无是处。一刻难受似一刻,几乎不相信会有到站
的时候。然而抛锚三次以后,居然到了一个小站,汽车夫要吃午饭了,客人也下去在路旁的
小饭店里吃饭。鸿渐等三人如蒙大赦,下车伸伸腰,活动活动腿,饭是没胃口吃了,泡壶
茶,吃几片箱子里的饼干。休息一会,又有精力回车受罪,汽车夫说,这车机器坏了,得换
辆车。大家忙上原车拿了随身行李,抢上第二辆车。鸿渐等意外地在车梢占有好卒位。原车
有卒位而现在没卒位的那些人,都振振有词说:该照原车的位子坐,中华民国不是强盗世
界,大家别讲。有位子坐的人,不但身体安稳,心理也占优势;他们可以冷眼端详那些没座
位的人,而那些站的人只望着窗外,没勇气回看他们。这是辆病车,正害疟疾,走的时候,
门窗无不发抖,坐在车梢的人更给它震动得骨节松脱、腑脏颠倒,方才吃的粳米饭仿佛在胃
里□(字“王争”——输入者)琮有如赌场中碗里的骰子。天黑才到金华,结票的行李没从
原车上搬过来,要等明天的车运送。鸿渐等疲乏地出车站,就近一家小旅馆里过夜。今天的
苦算吃完了,明天的苦还远得很这一夜的身心安适是向不属今明两天的中立时间里的躲避。

    旅馆名叫“欧亚大旅社”。虽然直到现在欧洲人没来住过,但这名称不失为一种预言,
还不能断定它是夸大之词。后面两进中国式平屋,木板隔成五六间卧室,前面黄泥地上搭了
一个席棚,算是饭堂,要凭那股酒肉香、炒菜的刀锅响、跑堂们的叫嚷,来引诱过客进去投
宿。席棚里电灯辉粕,扎竹涂泥的壁上贴满了红绿纸条,写的是本店拿手菜名,什么“清蒸
甲鱼”、“本地名腿”、“三鲜米线”、“牛奶咖啡”等等。十几张饭桌子一大半有人占
了。掌柜写账的桌子边坐个胖女人坦白地摊开白而不坦的胸膛,喂孩子吃奶;奶是孩子吃的
饭,所以也该在饭堂吃,证明这旅馆是科学管理的。她满腔都是肥腻腻的营养,小孩子吸的
想是加糖的溶化猪油。她那样肥硕,表示这店里的饭菜也营养丰富;她靠掌柜坐着,算得不
落言诠的好广告。鸿渐等看定房间,洗了脸,出来吃饭,找个桌子坐下。桌面就像《儒林外
史》里范进给胡屠户打了耳光的脸,刮得下斤把猪油。大家点了菜,鸿渐和孙小姐都说胃口
不好,要吃清淡些,便一人叫了个米线。辛楣不爱米线,要一客三鲜糊涂面。鸿渐忽然瞧见
牛奶咖啡的粉红纸条,诧异道:“想不到这里会有这东西,真不愧‘欧亚大旅社’了!咱们
先来一杯醒醒胃口,饭后再来一杯,做它一次欧洲人,好不好?“孙小姐无可无不可,辛楣
道:“我想不会好吃,叫跑堂来问问。”跑堂一口担保是上海来的好东西,原封没打开过。
鸿渐问什么牌子,跑堂不知道什么牌子,反正又甜又香的顶刮刮货色,一纸包冲一杯。辛楣
恍然大悟道:“这是哄小孩子的咖啡方糖——”鸿渐高兴头上,说:“别廛究了,来三杯试
试再说,多少总有点咖啡香味儿。:跑堂应声去了。孙小姐说:”这咖啡糖里没有牛奶成
分,怎么叫牛奶咖啡,一定是另外把奶粉调进去的。”鸿渐向那位胖女人歪歪嘴道:“只要
不是她的奶,什么都行。”孙小姐皱眉努嘴做个颇可爱的厌恶表情。辛楣红了脸忍笑道:
“该死!该死!你不说好话。”咖啡来了,居然又黑又香,面上浮一层白沫,鸿渐问跑堂是
什么,跑堂说是牛奶,问什么牛奶,说是牛奶的脂膏。辛楣道:“我看像人的唾沫。”鸿渐
正要喝,恨得推开杯子说:“我不要喝了!”孙小姐也不肯喝

    ,辛楣一壁笑,一壁道歉,可是自己也不喝,顽皮地向杯子里吐一口,果然很像那浮着
的白沫。鸿渐骂他糟蹋东西,孙小姐只是笑,像母亲旁观孩子捣乱,宽容地笑。跑堂上了菜
跟辛楣的面。面烧得太烂了,又腻又粘,像一碗浆糊,面上堆些鸡颈骨、火腿皮。辛楣见
了,大不高兴,鸿渐笑道:“你讲咖啡里有唾沫,我看你这面里有人的鼻涕。”辛楣把面碗
推向他道:“请你吃。”叫跑堂来拿去换,跑堂不肯,只得另要碗米线来吃了。吃完算账
时,辛楣说:“咱们今天亏得没有李梅亭跟顾尔谦,要了东西不吃,给他们骂死了。可是这
面我实在吃不下,这米线我也不敢仔细研究。”卧房里点的是油灯,没有外面亮,三人就坐
着不进去,闲谈一回。都有些疲乏过度的兴奋,孙小姐也有说有笑,但比了辛楣鸿渐的胡
闹,倒是这女孩子老成。

    这时候,有个三四岁的女孩子两手向头发里乱爬,嚷到那胖女店主身边。胖女人一手拍
怀里睡熟的孩子,一手替那女孩子搔痒。她手上生的五根香肠,灵敏得很,在头发里抓一下
就捉到个虱子,掐死了,叫孩子摊开手掌受着,陈尸累累。女孩子把另一手指着死虱,口里
乱数:“一,二,五,八,十……”孙小姐看见了告诉辛楣鸿渐,大家都觉得上痒起来,便
回卧室睡觉。可是方才的景象使他们对床铺起了戒心,孙小姐借手电给他们在床上照一次,
偏偏电用完了,只好罢休。辛楣道:“不要害怕,疲倦会战胜一切小痛痒,睡一晚再说。”
鸿渐上床,好一会没有什么,正放心要睡去,忽然发痒,不能忽略的痒,一处痒,两处痒,
满身痒,心窝里奇痒。蒙马脱尔(Monmartre)的“跳蚤市场”和耶路撒冷圣庙的
“世界蚤虱大会”全像在这欧亚大旅社里举行。咬得体无完肤,抓得指无余力。每一处新鲜
明确的痒,手指迅雷闪电似的捺住,然后谨慎小心地拈起,才知道并没捉到那咬人的小东
西,白费了许多力,手指间只是一小粒皮肤悄。好容易捺死一臭虫,宛如报了分那样的舒
畅,心安虑得,可以入睡,谁知道杀一并未儆百,周身还是痒。到后来,疲乏不堪,自我意
识愈缩愈小,身体只好推出自己之外,学我佛如来舍身喂虎的榜样,尽那些蚤虱去受用,外
国人说听觉敏锐的人能听见跳蚤的咳嗽;那一晚上,这副尖耳朵该听得出跳蚤们吃饱了噫
气。早晨清醒,居然自己没给蚤虱吃个精光,收拾残骸剩肉还够成个人,可是并没有成佛。
只听辛楣在闲上狠声道:“好呀!又是一个!你吃得我舒服呀?”鸿渐道:“你在跟跳蚤谈
话,还是在捉虱?”辛楣道:“我在自杀。我捉到两个臭虫、一个跳蚤,捺死了,一点一点
红,全是我自己的血,这不等于自杀——咦,又是一个!啊哟,给它溜了——鸿渐,我奇怪
这家旅馆里有这许多吃血动物,而女掌柜还会那样肥胖。”鸿渐道:“也许这些蚤虱就是女
掌柜养着,叫它们客人的血来供给她的。我劝你不要捉了,回头她叫你一一偿命,怎么得
了!赶快起床,换家旅馆罢。”两人起床,把内衣脱个精光,赤身裸体,又冷又笑,手指沿
衣服缝掏着捺着,把衣服拌了又拌然后穿上。出房碰见孙小姐,脸上有些红点,扑鼻的花露
水香味,也说痒了一夜。三人到汽车站“留言板”上看见李顾留的纸条,说住在火车站旁一
家旅馆内,便搬去了。跟女掌柜算账的时候,鸿渐说这店里跳蚤太多,女掌柜大不答应,说
她店里的床铺最干净,这臭虫跳蚤准是鸿渐们随身带来的。

    行李陆续运来,今天来个箱子,明天来个铺盖,他们每天下午,得上汽车站去领。到第
五天,李梅亭的铁箱还没影踪,急得他直嚷直跳,打了两次长途电话,总算来了。李梅亭忙
打开看里面东西有没有损失,大家替他高兴,也凑着看。箱子内部像口橱,一只只都是小抽
屉,拉开抽屉,里面是排得整齐的白卡片,像图书馆的目录。他们失声奇怪,梅亭面有得色
道:“这是我的随身法宝。只要有它,中国书全烧完了,我还能照样在中国文学系开课
程。”这些卡片照四角号码排列,分姓名题目两种。鸿渐好奇,拉开一只抽屉,把卡片一
拨,只见那张片子天头上红墨水横写着“杜甫”两字,下面紫墨水写的标题,标题以后,蓝
墨水细字的正文。鸿渐觉得梅亭的白眼睛在黑眼镜里注视着自己的表情,便说:“精细了!
了不得——”自知语气欠强,哄不过李梅亭,忙加一句:“顾先生,辛楣,你们要不要来瞧
瞧?真正是科学方法!”顾尔谦说:“我是要广广眼界,学是学不来的了!”不怕嘴酸舌干
地连声赞叹:“李先生,你的钢笔书法也雄健得很并且一手能写好几休字,变化百出,佩服
佩服!”李先生笑道:“我字写得很糟,这些片子都是我指导的学生写的,有十几个人的手
笔在里面。”顾先生摇头道:“唉!名师必出高徒!名师必出高徒!”这样上下左右打开了
几只抽屉,李梅亭道:“下面全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可看了。”顾尔谦道:“包罗万象!我
真恨不能偷了去——”李梅亭来不及阻止,他早拉开近箱底两只抽屉——“咦!这不是卡片
——”孙小姐凑上去瞧,不肯定地说:“这像是西药。”李梅亭冰冷地说:“这是西药,我
备着路上用的。”顾尔谦这时候给好奇心支使得没注意主人表情,又打开两只抽屉,一瓶瓶
紧暖稳密地躺在

    棉花里,露出软木塞的,可不是西药?李梅亭忍不住挤开顾尔谦道:“东西没有损失,
让我合上箱子罢。”鸿渐恶意道:“东西是不会有人偷的,只怕脚夫手脚粗,扔箱子的时
候,把玻璃瓶震碎了,你应该仔细检点一下。”李梅亭嘴里说:“我想不会,我棉花塞得好
好的,”手本能地拉抽屉了。这箱里一半是西药,原瓶封口的消治龙、药特灵、金鸡纳霜、
福美明达片,应有尽有。辛楣道:“李先生,你一个人用不了这许多呀!是不是高松年托你
替学校带的?”梅亭像淹在水里的人,忽然有人拉他一把,感激地不放松道:“对了!对
了!内地买不到西药,各位万一生起病来,那时候才知道我李梅亭的功劳呢!”辛楣笑道:
“预谢,预谢!有了上半箱的卡片,中国书烧完了,李先生一个人可以教中国文学;有了下
半箱的药,中国人全病死了,李先生还可以活着。”顾尔谦道:“哪里的话!李先生不但是
学校的功臣,并且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亚当和夏娃为好奇心失去了天堂,顾尔廉也为好
奇心失去了李梅亭安放他的天堂,恭维都挽回不来了,跟着的几句话险的使他进地狱——
“我这两天冷热不调,嗓子有点儿痛——可是没有关系,到利害的时候,我问你要三五片福
美明达来含。”

    辛楣说在金华耽误这好几天,钱花了不少,大家把身上的余钱摊出来,看共有多少。不
出他在船上所料,李顾都没有把学校给的旅费全数带上。这时候两人也许又留下几元镇守口
袋的钱,作香烟费,只合交出来五十余元;辛楣等三人每人剩八十余元。所住的旅馆账还没
有付,无论如何,到不了学校。大家议决拍电报给高松年,请他汇笔款子到吉安的中央银行
里。辛楣道,大家身上的钱在到吉安以前,全部充作公用,一个子儿不得浪费。李先生问,
香烟如何。辛楣道,以后香烟也不许买,大家得戒烟。鸿渐道:“我早戒了,孙小姐根本不
抽烟。”辛楣道:“我抽烟斗,带着烟草,路上不用买,可是我以后也不抽,免得你们瞧着
眼红。”李先生不响,忽然说:“我昨天刚买了两罐烟,路上当然可以抽,只要不再买就是
了。”当天晚上,一行五人买了三等卧车票在金华上火车,明天一早可到鹰潭,有几个多情
而肯远游的蚤虱一路陪着他们。

    火车一清早到鹰潭,等行李领出,公路汽车早开走了。这镇上唯一像样的旅馆挂牌“客
满”,只好住在一家小店里。这店楼上住人,楼下卖茶带饭。窄街两面是房屋,太阳轻易不
会照进楼下的茶座。门口桌子上,一叠饭碗,大碟子里几块半生不熟的肥肉,原是红烧,现
在像红人倒运,又冷又黑。旁边一碟馒头,远看也像玷污了清白的大闺女,全是黑斑点,走
近了,这些黑点飞升而消散于周遭的阴暗之中,原来是苍蝇。这东西跟蚊子臭虫算得小饭店
里的岁寒三友,现在刚是深秋天气,还显不出它们的后凋劲节。楼只搁着一张竹梯子,李先
生的铁箱无论如何运不上去,店主拍胸担保说放在楼下就行,李先生只好自慰道:“譬如这
箱子给火车耽误了没运到,还不是一样的人家替我看管,我想东西不会走漏的。在金华不是
过了好几天才到么?”大家赞他想得通。辛楣由伙计陪着先上楼去看卧室,楼板给他们践踏
得作不平之鸣,灰尘扑簌簌地掉下来,顾先生笑道:“赵先生的身体真重!”店主瞧孙小姐
掏手帕出来拂灰,就说:“放心,这楼板牢得很。楼板要响的好,晚上贼来,客人会惊醒。
我们这店里贼从没来过,他不敢来,就因为我们这楼板会响。吓!耗子走动,我棕楼板也报
信的。”伙计下梯来招呼客人上去,李梅亭依依不舍地把铁箱托付给店主。楼上只有三间房
还空着,都是单铺,伙计在赵方两人的房间里添张竹榻,要算双铺的价钱。辛楣道:“咱们
这间房最好,沿街,光线最足,床上还有帐子。可是,我不愿睡店里的被褥,回头得另想办
法。”鸿渐道:“好房间为什么不让给孙小姐?”辛楣指壁上道:“你瞧罢。”只见剥落的
白粉壁上歪歪斜斜地写着淡墨字:“路过鹰潭与王美玉女士恩爱双双题此永久纪念济南许大
隆题。”记着中华民国年月日,一算就是昨天晚上写的。后面也像许大隆的墨迹,是首诗: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今朝有缘来相会明日你东我向西。”又写着:“大爷去
也!”那感叹记号使人想出这位许先生撇着京剧说白的调儿,挥着马鞭子,慷慨激昂的神
气。此外有些铅笔小字,都是讲王美玉的,想来是许先生酒醉色迷那一夜以前旁人的手笔,
因为许先生的诗就写在“孤王酒醉鹰潭宫王美玉生来好美容”那几个铅笔字身上。又有新式
标点的铅笔字三行:“注意!王美玉有毒!抗战时期,凡我同胞,均须卫生为健国之本,万
万不可传染!而且她只认洋钱没有情!过来人题!”旁边许大隆的淡墨批语道:“毁坏名誉
该当何罪?”鸿渐笑道:“这位姓许的倒有情有义得很!”辛楣也笑道:“孙小姐这房间住
得么?李梅亭更住不得——”

    正说着,听得李顾那面嚷起来,顾先生在和伙计吵,两人跑去瞧。那伙计因为店里的竹
榻全为添铺用完了,替顾先生把一扇板门搁在两张白木凳上,算是他的床。顾尔谦看见辛楣
和鸿渐,声势大振,张牙舞爪道:“二位瞧他可恶不可恶?这是

    搁死人尸首用的,他不是欺负我么?”伙计道:“店里只有这块板了,你们穿西装的文
明人,要讲理。”顾尔谦拍自己青布大褂胸脯上一片油腻道:“我不穿西装的就不讲理?为
什么旁人有竹榻睡,我没有?我不是照样付钱的?我并不是迷信可是出门出路,也讨个利
市,你这家伙全不懂规矩。”李梅亭自从昨天西药发现以后,对顾尔谦不甚庇护,冷眼瞧他
们吵架,这时候插嘴道:“你把这板搬走就是了。吵些什么!你想法把我的箱子搬上来,那
箱子可以当床,我请你抽支香烟,”伸出左手的食指摇动着仿佛是香烟的样品。伙计看只是
给烟熏黄的指头,并非香烟,光着眼道:“香烟在哪里?”李梅亭摇头道:“哼,你这人笨
死了!香烟我自然有,我还会骗你?你把我这铁箱搬上来,我请你抽。”伙计道:“你有香
烟就给我一根,你真要我搬箱子,那不成。”李先生气得只好笑,顾先生胜利地教大家注意
这伙计蛮不讲理。结果鸿渐睡的竹榻跟这扇门对换了。

    孙小姐来了,辛楣问到何处吃早点。李梅亭道:“就在本店罢。省得上街去找,也许价
钱便宜些。”辛楣不便出主意,伙计恰上来沏茶,便问他店里有什么东西吃。伙计说有大白
馒头、四喜肉、鸡蛋、风肉。鸿渐主张切一碟风肉夹了馒头吃,李顾赵三人赞成,说是“本
位文化三明治”,要分付伙计下去准备。孙小姐说:“我进来的时候,看见这店里都是苍
蝇,馒头和肉尽苍蝇呆着,恐怕不大卫生。”李梅亭笑道:“孙小姐毕竟是深闺娇养的,不
知道行路艰难,你要找一家没有苍蝇的旅馆,只能到外国去了!我担保你吃了不会生病,就
是生病,我箱子里有的是药,”说时做个鬼脸,倒比他本来的脸合式些。辛楣正在喝李梅亭
房里新沏的开水,喝了一口,皱眉头道:“这水愈喝愈渴,全是烟火气,可以代替火油点灯
的——我看这店里的东西靠不住,冬天才有风肉,现在只是秋天,知道这风肉是什么年深月
久的古董。咱们别先叫菜,下去考察一下再决定。”伙计取下壁上挂的一块乌黑油腻的东
西,请他们赏鉴,嘴里连说:“好味道!”引得自己口水要流,生怕经这几位客人的馋眼睛
一看,肥肉会减瘦了。肉上一条蛆虫从腻睡里惊醒,载蠕载袅,李梅亭眼快,见了恶心,向
这条蛆远远地尖了嘴做个指示记号道:“这要不得!”伙计忙伸指头按着这嫩肥软白的东
西,轻轻一捺,在肉面的尘垢上划了一条乌光油润的痕迹,像新浇的柏油路,一壁说:“没
有什么呀!”顾尔谦冒火,连声质问他:“难道我们眼睛是瞎的?”大家也说:“岂有此
理!”顾尔谦还唠唠叨叨地牵涉适才床板的事。这一吵吵得店主来了,肉里另有两条蛆也闻
声探头出现。伙计再没法毁尸灭迹,只反复说:“你们不吃,有人要吃——我吃给你们看—
—”店主拔出嘴里的旱烟筒,劝告道:“这不是虫呀,没有关系的,这叫‘肉芽’——
‘肉’——‘芽’。”方鸿渐引申说:“你们这店里吃的东西都会发芽,不但是肉。”店主
不懂,可是他看见大家都笑,也生气了,跟伙计用土话咕着。结果,五人出门上那家像样旅
馆去吃饭。

    李梅亭的片子没有多大效力,汽车站长说只有照规矩登记,按次序三天以后准有票子。
五人大起恐慌:三天房饭好一笔开销,照这样耽误,怕身上的钱到不了吉安。大家没精打采
地走回客栈,只见对面一个女人倚门抽烟。这女人尖颧削脸,不知用什么东西烫出来的一头
鬈发,像中国写意画里的满树梅花,颈里一条白丝围巾,身上绿绸旗袍,光华夺目,可是那
面子亮得像小家女人衬旗袍里子用的作料。辛楣拍鸿渐的膊子道:“这恐怕就是‘有美玉于
斯’了。”鸿渐笑道:“我也这样想。”顾尔谦听他们背诵《论语》,不懂用意,问:“什
么?”李梅亭聪明,说:“尔谦,你想这种地方怎会有那样打扮的女子——你们何以背《论
语》?”鸿渐道:“你到我们房里来看罢。”顾乐谦听说是妓女,呆呆地观之不足,那女人
本在把孙小姐从头到脚的打量,忽然发现顾先生的注意,便对他一笑,满嘴鲜红的牙根肉,
块垒不平像侠客的胸襟,上面疏疏地缀几粒娇羞不肯露出头的黄牙齿。顾先生倒臊得脸红,
自幸没人瞧见,忙跟孙小姐进店。辛楣和鸿渐一夜在火车里没睡好,回房躺着休息,李梅亭
打门进来了,问有什么好东西给他看。两人懒起床,叫他自己看墙壁上的文献。李梅亭又向
窗外一望,回头直嚷道:“你们两个年轻人不怀好意呀!怪不得你们要占据这间房,对面一
定就是那王美玉的卧房,相去只四五尺的距离,跳都跳得过去。你们起来瞧,床上是红被,
桌子上有大镜子,还有香水瓶儿——唉!你们没结婚的人太不老实。这事开不得玩笑的——
咦,她上来了!”两人从床上伸头一瞧,果然适才倚门抽烟的女人对窗立着,慌忙缩头睡
下。李先生若无其事地靠窗昂首抽烟,黑眼镜里欣赏对面的屋顶,两人在床上等得不耐烦,
正想叫李梅亭出去忽听那女人说话了:“你们哪块来的啥。”李先生如梦初醒地一跳道:
“你问谁呀?我呀?我们是上海来的。”这话并不可笑,而两人笑得把被蒙住头,又赶快揭
开被,要听下文。那女人道:“我也是上海来的,逃难来这块的——你们干什么的?”李先
生下意识地伸手到口袋里去掏片子,省悟过来,尊严地道:“我们都

    是大学教授。”那女人道:“教书的?教书的没有钱,为什么不走私做买卖?”两人又
蒙上被。李先生只鼻子里应一声。那女人道:“我爹也教书的——”两人笑得蒙着头叫痛—
—“那个跟你们一起的女人是谁?她也是教书的?”李先生道:“是的。”那女人道:“我
也过进学堂——她赚多少钱啥?”辛楣怕这女人笑孙小姐赚的钱没有她多大声咳嗽,李先生
只说:“很多,很多——抽支烟罢?哪,接好——”两人紧张得不敢吐气,李先生下面的话
更使他们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问你,公共汽车的票子难买得很,你——你熟人多,
有没有法想一个?我们好好的谢你。”那女人讲了一大串话,又快又脆,像钢刀削萝卜片,
大意是:公路车票买不到,可以搭军用运货汽车,她认识一位侯营长,一会儿来看她,到时
李先生过去当面接洽。李先生千谢万谢。那女人走了,李先生回身向赵方二人得意地把头转
个圈儿,一言不发,望着他们。二人钦佩他异想他开,真有本领。李先生恨不能身外化身,
拍着自己肩膀,说:“老李,真有你!”所以也不谦虚说:“我知道这种女人路数多,有时
用得着她们,这就是孟尝君结交鸡鸣狗盗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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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4 20:37: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下〉


李先生去后,辛楣和鸿渐睡熟了。鸿渐睡梦里,觉得有东西在掸这肌理稠密的睡,只破
了一个小孔,而整个睡都退散了,像一道滚水的注射冰面,醒过来只听见:“哙!哙!”昏
头昏脑下床一看,王美玉在向这面叫,正要关窗不理她,忽想起李梅亭跟她的接洽。辛楣也
惊醒了,王美玉道:“那戴黑眼镜的呢?侯营长来了。”李梅亭得到通知,忙把压在褥子下
的西装裤子和领带取出,早刮过脸,皮破了好几处,倒也红光满面。临走时,李梅亭说妓女
家里不能白去的,去了要开销,这笔交际费如何算法,自己方才已经赔了一支香烟。大家担
保他,只要交涉顺利,不但费用公担,还有酬劳。李梅亭问他们要不要到辛楣房间里去隔窗
旁听,“反正没有什么秘密的事。”余人无此雅兴,说现在四点钟,上街溜达,六点钟在吃
早点地馆子里聚会。到时候,李梅亭兴冲冲来了。大家忙问事情怎样,李梅亭道:“明天正
午开车。”大家还问长问短,李梅亭说这位侯营长晚上九点钟要来看行李,有问题可以面
询。这些军用货车每辆搭客一人和行李一件或两件,开向韶关去的,到了韶关再坐火车进湖
南。一算费用比坐公共汽车贵一,“可是,”李梅亭说,“到处等汽车票,一等就是几天,
这房饭钱全省下来了。”辛楣踌躇说:“好是很好,可是学校汇到吉安的钱怎么办?”李梅
亭道:“那很容易,去个电报请高校长汇到韶关得了。”鸿渐道:“到韶关折回湖南,那不
是兜远路么?”李梅亭怫然道:“我能力有限,只能办到这样。方先生有面子,也许侯营长
为你派专车直放学校。”顾尔谦说:“李先生办事不会错。明天一早拍个电报,中午上车走
它妈的,要教我在这个鬼地方等五天,头发都白了。”李梅亭还悻悻道:“今天王美玉家打
茶围的钱将来归我一个人出得了。”鸿渐忍着气道:“就是不坐军车,交际费也该大家出
的,这是绝对两回事。”辛楣桌下踢鸿渐一脚,嘴里胡扯一阵,总算双方没有吵起来,孙小
姐睁大的眼睛也恢复了常态。

    回旅馆不多一会,伙计在梯子下口里含着饭嚷:“侯营长来了!”大家赶下来。侯营长
有个桔皮大鼻子,鼻子上附带一张脸,脸上应有尽有,并未给鼻子挤去眉眼,鼻尖生几个酒
刺,像未熟的草莓,高声说笑,一望而知是位豪杰。侯营长瞧见李梅亭,笑说:“怎么我回
到小王那里,你已经溜了?什么时候走的?”李梅亭支吾着忙把同行三人介绍,孙小姐还没
下来。侯营长演说道:“我们这货车不能私带客人的,带客人违儿犯军法,懂不懂?可是我
看你们在国立学校教书,总算也是公务机关人员,所以冒险行个方便,懂不懂?我一个钱不
要你们的,你们也清苦得很我不在乎这几个钱,懂不懂?可是我手下开车的、押车的弟史要
几个香烟钱,钱少了你们拿不出去,懂不懂?我并不要钱,你们行李不多罢?里面没有上海
带来的私货罢?哈哈,你们念书人有时候很贪小便宜的!”笑得两颊肌肉把鼻孔牵得更大
了。大家同声说不带私货,李梅亭指着自己的铁箱道:“这是一件行李,楼上还有——”侯
营长的眼睛忽然变成近视,努目注视了好一会才似乎看清了,放机关枪似的说:“好家伙!
这是谁的?里面什么东西?这不能带——”忽然又近视了,睁眼望着刚下梯来的孙小姐——
“这也是你们同走的?这——这我也不能带。方才跟你讲不到几句话,我就给人叫走了,没
交代清楚,女人不带。要是女人可以带,我早带小王一二一,开步走了,哈哈。”孙小姐气
得嘤然作声,鸿渐等侯营长进了对门,向他已消灭的阔背出声骂:“浑蛋!”辛楣和顾先生
孙小姐不要介意,“这种人嘴里没有好话。”孙小姐道:“都是我一个人妨碍了你们搭车—
—”鸿渐道:“还有李先生这只八宝箱呢!李先生你——”李梅亭向孙小姐道歉道:“我事
情没办好,带累你受侮辱。”这样一说,鸿渐倒没法损他了。

    这事不成,李梅亭第一个说“侥幸”,还说:“失马安知非福。带枪杆的人不

    讲理的,我们同走有孙小姐,一切该慎重。而且到韶关转湖南,冤枉路走得太多,花的
钱也不合算,方先生说话对了。”在鹰潭这几天里,李梅亭对鸿渐刮目相看,特别殷勤,可
是鸿渐愈嫌恶他,背后跟辛楣笑说:“为了打茶围那几块钱,怕我挑眼,就帝样没志气。我
做了他,宁可掏腰包的。”鸿渐晚上睡不着的时候,自惜自怜,愈想愈懊悔这次的来。与李
梅亭顾尔谦等为伍,就是可耻的堕落。这十来天的旅行磨得一个人志气消沉。一天他辛楣散
步,听见一个卖花生的小贩讲家乡话,问起来果然是同乡,逃难流落在此的。这小贩只淡淡
说声住在本县城里那条街,并不向他诉苦经,借同乡盘缠,鸿渐又放心、又感慨道:“这人
准碰过不知多少同乡的钉子,所以不再开口了。我真不敢想要历过多少挫折,才磨练到这种
死心塌地的境界。”辛楣笑他颓丧,说:“你这样经不起打击,一辈子恋爱不会成功。”鸿
渐道:“谁像你肯在苏小姐身上花二十年的工夫。”辛楣道:“我这几天来心里也闷,昨天
半夜醒来,忽然想苏文纨会不会有时候想到我。”鸿渐想起唐晓芙和自己,心像火焰的舌头
突跳起,说:“想到你还是想你?我们一天要想到不知多少人,亲戚、朋友、仇人,以及不
相干的见过面的人。真正想一个人,记挂着他,希望跟他接近,这少得很。人事太忙了,不
许我们全神贯注,无间断地怀念一个人。我们一生对于最亲爱的人的想念,加起来恐怕不会
一点钟,此外不过是念头在他身上瞥过,想到而已。”辛楣笑道:“我总希望,你将来会他
几秒钟给我。告诉你罢,我第一次碰到你以后,倒常常想你,念念不释地恨你,可惜我没有
看表,计算时间。”鸿渐道:“你看,情敌的彼此想念,比情人的彼此想念还要多——那时
候也许苏小姐真在梦见你,所以你会忽然想到她。”辛楣道:“人家哪里有工夫梦见我们这
种孤魂野鬼。并且她已经是曹元朗的人了,要梦见我就是对她丈夫不忠实。”鸿渐瞧他的正
经样儿,笑得打跌道:“你这位政治家真是独裁的作风!谁做你的太太,做梦也不能自由,
你要派特务式作人员去侦察她的潜意识。”

    三天后到南城去的公路汽车照例是挤得仅可容足,五个人都站在人堆里,交相安慰道:
“半天就到南城了,站一会儿没有关系。”一个穿短衣服、满脸出油的汉子摆开两膝,像打
拳里的四平势,牢实地坐在位子上,仿佛他就是汽车配备的一部分,前面放个滚圆的麻袋,
里面想是米。这麻袋有坐位那么高,刚在孙小姐身畔。辛楣对孙小姐道:“为什么不坐呀?
比坐位舒服多了。”孙小姐也觉得站着摇摇撞撞地不安,向那油脸汉道声歉,要坐下去。那
油脸汉子直跳起来,双手拦着,翻眼嚷:“这是米,你知道不知道?吃的米!”孙小姐窘得
说不出话,辛楣怒容相向道:“是米又怎么样?她这样一个女人坐一下也不会压碎你的
米。”那汉子道:“你做了男人也不懂道理,米是要吃到嘴里去的呀——”孙小姐羞愤顿足
道:“我不要坐了!赵先生,别理他。”辛楣不答应,方李顾三人也参加吵嘴,骂这汉子蛮
横,自己占了坐位,还把米袋妨碍人家,既然不许人家坐米袋,自己快把位子让出来。那汉
子看他们人多气壮,态度软下来了,说:“你们男人坐,可以,你们这位太太坐,那不行!
这是米,吃到嘴里去的。”孙小姐第二次申明愿意一路站到南城,辛楣等说:“我们偏不要
坐,是这位小姐要坐,你又怎样?”那汉子没法,怒目打量孙小姐一下,把垫坐的小衣包拿
出来,捡一条半旧的棉裤,盖在米袋上,算替米戴上防毒具,厉声道:“你坐罢!”孙小姐
不要坐,但经不起汽车的颠簸和大家的劝告,便坐了。斜对着孙小姐有位子坐的是个年轻白
净的女人,带着孝,可是嘴唇和眼皮擦得红红的,纤眉细眼小鼻子,五官平淡得像一把热手
巾擦脸就可以抹而去之的,说起话来,扭头撅嘴。她本在看热闹,此时跟孙小姐攀谈,一中
苏州话,问孙小姐是不是上海来的,骂内地人凶横,和他们没有理讲。她说她丈夫在浙江省
政府当科员,害病新死,她到桂林投奔夫兄去的。她知道孙小姐有四个人同走,十分忻羡,
自怨自怜说:“我是孤苦零丁,路上只有一个用人陪了我,没有你福气!”她还表示愿意同
走到衡阳,有个照应。正讲得热闹,汽车停了打早尖,客人大半下车吃早点。那女人不下
车,打开提篮,强孙小姐吃她带的米粉糕,赵方二人怕寡妇分糕为难也下车散步去了。顾尔
谦瞧他们下去,掏出半支香烟大吸。李梅亭四顾少人,对那寡妇道:“你那时候不应该讲你
是寡妇单身旅行的,路上坏人多,车子里耳目众多,听了你的话要起邪念的。”那寡妇向李
梅亭眼珠一溜,嘴一扯道:“先生真是好人!”那女人叫坐在她左边的二十多岁的男人道:
“阿福,让这位先生坐。”这男人油头滑面,像浸油的楷耙核,穿件青布大褂,跟女人并肩
而坐,看不出是用人。现在他给女人揭破身份,又要让位子,骨朵着嘴只好站起来。李先生
假客套一下,便挨挨擦擦地坐下。孙小姐看不入眼,也下车去。到大家回车,汽车上路,李
先生在咀嚼米糕,寡妇和阿福在吸香烟。鸿渐用英文对辛楣道:“你猜一猜,这香烟是谁
的?”辛楣笑道:“我什么不知道!这人是个撒谎精,他那两罐烟到现在

    还没抽完,我真不相信。”鸿渐道:“他的烟味难闻,现在三张跟同时抽,真受不了,
得戴防毒口罩。请你抽一会烟斗罢,解解他的烟毒。”

    到了南城,那寡妇主仆两人和他们五人住在一个旅馆里。依李梅亭的意思,孙小姐与寡
妇同室,阿福独睡一间。孙小姐口气里决不肯和那寡妇作伴,李梅亭却再三示意,余钱无
多,旅馆费可省则省。寡妇也没请李梅亭批准,就主仆俩开了一个房间。大家看了奇怪,李
梅亭尤其义愤填胸,背后咕了好一阵:“男女有别,尊卑有分。”顾尔谦借到一张当天的
报,看不上几行,直嚷:“不好了!赵先生,李先生,不好了!孙小姐。”原来日本人进攻
长沙,形势危急得很。五人商议一下,觉得身上盘费决不够想回去,只有赶到吉安,领了汇
款,看情形再作后图。李梅亭忙把长沙紧急的消息告诉寡妇,加油加酱,如火如荼,就仿佛
日本军部给他一个人的机密情报,吓得那女人不绝地娇声说:“啊呀!李先生,个末那亨
呢!”李梅亭说自己这种上等人到处有办法,会相机行事,绝处逢生,“用人们就靠不住
了,没有知识——他有知识也不做用人了!跟着他走,准闯祸。”李梅亭别了寡妇不多时,
只听她房里阿福厉声说话:“潘科长派我送你的,你路上见一个好一个,知道他是什么人?
潘科长那儿我将来怎样交代?”那妇人道:“吃醋也轮得到你?我要你来管?给你点面子,
你就封了王了!不识抬举、忘恩负义的王八蛋!”阿福冷笑道:“王八是谁挑我做的?害了
你那死鬼男人做王八不够还要害我——啊呀呀——”一溜烟跑出房来。那女人在房里狠声
道:“打了你耳光,还要教你向我烧路头!你放肆,请你尝尝滋味,下次你别再想——”李
先生听他们话中有因,作酸得心似绞汁的青梅,恨不能向那寡妇问个明白,再痛打阿福一
顿。他坐立不定地向外探望,阿福正躲在寡妇房外,左手抚摩着红肿的脸颊,一眼瞥见李梅
亭,自言自语:“不向尿缸里照照自己的脸!想吊膀子揩油——”李先生再有涵养工夫也忍
不住了,冲出房道:“猪猡!你骂谁?”阿福道:“骂你这猪猡。”李先生道:“猪猡骂
我。”阿福道:“我骂猪猡。”两人“鸡生蛋”“蛋生鸡”的句法练习没有了期,反正谁嗓
子高,谁的话就是真理。顾先生怕事,拉李先生,说:“这种小人跟他计较什么呢?”阿福
威风百倍道:“你有种出来!别像乌龟躲在洞里,我怕了你——”李先生果然又要夺门而
出,辛楣鸿渐听不过了,也出来喝阿福道:“人家不理你了,你还嘴里不清不楚干什么?”
阿福有点气馁,还嘴硬道:“笑话!我骂我的,不干你们的事。”辛楣嘴里的烟半高翘着像
老式军舰上一尊炮的形势,对擦大手掌,响脆地拍一下,握着拳头道:“我旁观抱不平,又
怎么样?”阿福眼睛里全是恐惧,可是辛楣话没说完,那寡妇从房里跳出道:“谁敢欺负我
的用人?两欺一,不要脸!枉做了男人,欺负我寡妇,没有出息!”辛楣鸿渐慌忙逃走。那
寡妇得意地冷笑,海骂几句,拉阿福回房去了。辛楣教训了李梅亭一顿,鸿渐背后对辛楣
道:“那雌老虎跳出来的时候,我们这方面该孙小姐出场,就抵得住了。”下半天寡妇碰见
他们五人,佯佯不睬,阿福不顾坟起的脸,对李梅亭挤眼撇嘴。那寡妇有事叫“阿福”,声
音里滴得下蜜糖。李梅亭叹了半夜的气。

    旅馆又住了一天。在这一天里,孙小姐碰到那寡妇还点头徽笑,假如辛楣等不在旁,也
许彼此应酬几句,说车票难买,旅馆里等得气闷。可是辛楣等四人就像新学会了隐身法似
的,那寡妇路上到,眼睛里没有他们。明天上车,辛楣等把行李全结了票,手提的东西少,
挤上去都抢到坐位。寡妇带的是些不结票的小行李;阿福上车的时候,正像欢迎会上跟来宾
拉手的要人,恨不能向千手观音菩萨分几双手来才够用。辛楣瞧他们俩没位子坐,笑说:
“亏得昨天闹翻了,否则这时候还要让位子呢,我可不肯。”“我”字说得有意义地重,李
梅亭脸红了,大家忍信笑。那寡妇远远地望着孙小姐,使她想起牛或马的瞪眼向人请求,因
为眼睛就是不会说话的动物的舌头。孙小姐心软了,低头不看,可是觉得坐着不安,直到车
开,偷眼望见那寡妇也有了位子,才算心定。

    车下午到宁都。辛楣们忙着领行李,大家一点,还有丙件没运来,同声说:“晦气!这
一等不知道又是几天。”心里都担忧着钱。上车站对面的旅馆一问,只剩两间双铺房了。辛
楣道:“这哪里行?孙小姐一个人一间房,单铺的就够了,我们四个人,要有两间房。”孙
小姐不踌躇说:“我没有关系,在先生方先生房里添张竹铺得了,不省事省钱么?”看了房
间,搁了东西,算了今天一路上的账,大家说晚饭只能将就吃些东西了,正要叫伙计忽然一
间房里连嚷:“伙计!伙计!”带咳带呛,正是那寡妇的声音,跟着大吵起来。仔细一听,
那寡妇叫了旅馆里的饭,吃不到几筷菜就心,这时候才街道菜是用桐油炒的;阿福这粗货,
没理会味道,一口气吞了两碗饭,连饭连菜吐个干净,“隔夜吃的饭都吐出来了!”寡妇如
是说,仿佛那顿在南城吃的饭该带到桂林去的。李梅亭拍手说:“真是天罚他,瞧这

    浑蛋还要撒野不撒野。这旅馆里的饭不必请教了,他们俩已经替咱们做了试验品。”五
人出旅馆的时候,寡妇房门大开,阿福在床上哼哼唧唧,她手扶桌子向痰盂心,伙计一手拿
杯开水,一手拍她背。李先生道:“咦,她也吐了!”辛楣道:“呕吐跟打呵欠一样,有传
染性的。尤其晕船的时候,看不得人家呕。”孙小姐弯着含笑的眼睛说:“李先生,你有安
定胃神经的药,送一片给她,她准——”李梅亭在街上装腔跳嚷道:“孙小姐,你真坏!你
也来开我的玩笑。我告诉你的赵叔叔。”

    晚上为谁睡竹榻的问题,辛楣等三人又谦证了一阵。孙小姐给辛楣和鸿渐强逼着睡床,
好像这不是女人应享的权利,而是她应尽的义务。辛楣人太高大,竹榻容不下。结果鸿渐睡
了竹榻,刚夹在两床之间,躺了下去,局促得只想翻来覆去,又拘谨得动都不敢动。不多
时,他听辛楣呼吸和匀,料已睡熟,想便宜了这家伙,自己倒在这两张不挂帐子的床中间,
做了个屏风,替他隔离孙小姐。他又嫌桌上的灯太亮,妨了好一会,熬不住了,轻轻地下
床,想喝口冷茶,吹来灯再睡。沿床里到桌子前,不由自主望望孙小姐,只见睡眠把她的脸
洗濯得明净滋润,一堆散发不知怎样会覆在她脸上,使她脸添了放任的媚姿,鼻尖上的发梢
跟着鼻息起伏,看得代她脸痒,恨不能伸手替她掠好。灯光里她睫毛仿佛微动,鸿渐一跳,
想也许自己错,又似乎她忽然呼吸短促,再一看,她睡着不动的脸像在泛红。慌忙吹来了
灯,溜回竹榻,倒惶恐了半天。

    明天一早起,李先生在账房的柜台上看见昨天的报,第一道消息就是长沙烧成白地,吓
得声音都遗失了,一分钟后才找回来,说得出话。大家焦急得没工夫觉得饿,倒省了一顿早
点。鸿渐毫没主意,但仿佛这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跟着人走,总有办法。李梅亭唉声叹气
道:“倒霉!这一次出门,真是倒足了霉!上海好几处留我的留我,请我的请我,我鬼迷昏
了头,却不过高松年的情面,吃了许多苦,还要半途而废,走回头路!这笔账向谁去算?”
辛楣道:“要走回头路也没有钱。我的意思是,到了吉安领了学校汇款再看情形,现大不用
计划得太早。”大家吐口气,放了心。顾尔谦忽然明地说:“假如学校款子没有汇,那就糟
透了。”四人不耐烦地同声说他过虑,可是意识里都给他这话唤起了响应,彼此举的理由,
倒不是驳斥顾尔谦,而是安慰自己。顾尔谦忙想收回那句话,仿佛给人拉住的蛇尾巴要缩进
洞,道:“我也知道这事不可能,我说一声罢了。”鸿渐道:“我想这问题容易解决。我们
先去一个人。吉安有钱,就打电报叫大家去;吉安没有钱,也省得五个人全去扑个空,白费
了许多车钱。”

    辛楣道:“着呀!咱们分工,等行李的等行李,领钱的领钱,行动灵活点,别大家拚在
一起老等。这钱是汇给我的,我带了行李先上吉安,鸿渐陪我走,多个帮手。”

    孙小姐温柔而坚决道:“我也跟赵先生走,我行李也来了。”

    李梅亭尖利地给辛楣一个X光的透视道:“好,只剩我跟顾先生。可是我们的钱都充了
公了,你们分多少钱给我们?”

    顾尔谦向李梅亭抱歉地笑道:“我行李全到了,我想跟他们去,在这儿住下去没有意
义。”

    李梅亭脸上升火道:“你们全去了,撇下我一个人,好!我无所谓。什么‘同舟共
济’!事到临头,还不是各人替自己打算?说老实话,你们到吉安领了钱,干脆一个子儿不
给我得了,难不倒我李梅亭。我箱子里的药要在内地卖千反块钱,很容易的事。你们瞧我讨
饭也讨到了上海。”

    辛楣诧异说:“咦!李先生,你怎么误会到这个地步!”

    顾尔谦抚慰地说:“梅亭先生,我决不先走,陪你等行李。”

    辛楣道:“究竟怎么办?我一个人先去,好不好?李先生,你总不疑心我会吞灭公款—
—要不要我留下行李作押!”说完加以一笑,减低语意的严重,可是这笑生硬倔强宛如干浆
糊粘上去的。

    李梅亭摇手连连道:“笑话!笑话!我也决不是以‘不人之心’推测人的——”鸿渐自
言自语道:“还说不是”——“我觉得方先生的提议不切实际——方先生,抱歉抱歉,我说
话一向直率的。譬如赵先生,你一个人到吉安领了钱,还是向前进呢?向后转呢?你一个人
作不了主,还要大家就地打听消息共同决定的——”鸿渐接嘴道:“所以我们四个人先去
呀。服从大多数的决定,我们不是大多数么?”李梅亭说不出话,赵顾两人忙劝开了,说:
“大家患难之交,一致行动。”

    午饭后,鸿渐回到房里,埋怨辛楣太软,处处让着李梅亭:“你这委曲求全的气量真不
痛快!做领袖有时也得下辣手。”孙小姐笑道:“我那时候瞧方先生跟李先生两人睁了眼,
我看着你,你看着我,气呼呼的,真好玩儿!像互相要吞掉彼此的。”鸿渐笑道:“糟糕!
丑态全落在你眼里了。我并不想吞他,李梅亭这种东西,吞下去要害肚子的——并且我气呼
呼了没有?好像我没有呀。”孙小姐道:“李先生是嘴里的热气,你是鼻子里的冷气。”辛
楣在孙小姐背后鸿渐翻白眼儿伸舌头。

    向吉安去的路上,他们都恨汽车又笨又慢,把他们跃跃欲前的心也拖累了不能

    自由,同时又怕到了吉安一场空,愿意这车走下去,走下去,永远在开动,永远不到
达,替希望留着一线生机。住定旅馆以后,一算只剩十来块钱,笑说:“不要紧,一会儿就
富了。”向旅馆账房打听,知道银行怕空袭,下午四点钟后才开门,这时候正办公。五个人
上银行,一路留心有没有好馆子,因为好久没痛快吃了。银行里办事人说,钱来了好几天
了,给他们一张表格去填。辛楣向办事讨过一支毛笔来填写,李顾两位左右夹着他,怕他不
会写字似的。这支笔写秃了头,需要蘸的是生发油,不是墨水,辛楣一写一堆墨,李顾看得
满心不以为然。那办事人说:“这笔不好写,你带回去填得了。反正你得找铺保盖图章——
可是,我告诉你,旅馆不能当铺保的。”这把五人吓坏了,跟办事员讲了许多好话,说人地
生疏,铺保无从找起,可否通融一下。办事员表示同情和惋惜,可是公事公办,得照章程
做,劝他们先去找。大家出了银行,大骂这章程不通,骂完了,又互相安慰说:“无论如
何,钱是来了。”明天早上,辛楣和李梅亭吃几颗疲乏的花生米,灌半壶冷淡的茶,同出门
找本地教育机关去了。下午两点多钟,两人回来,头垂头气丧,精疲力尽,说中小学校全疏
散下乡,什么人都没找到,“吃了饭再说罢,你们也饿晕了。”几口饭吃下肚,五人精神顿
振,忽想起那银行办事员倒很客气,听他口气,好像真找不到铺保,钱也许就给了,晚上去
跟他软商量罢。到五点钟,孙小姐留在旅馆,四人又到银行。昨天那办事员早忘记他们是谁
了,问明白之后,依然要铺保,教他们到教局去想办法,他听说教育局没有搬走。大家回旅
馆后,省钱,不吃东西就睡了。

    鸿渐饿得睡不熟,身子像没放文件的公事皮包,几乎腹背相贴,才领略出法国人所谓
“长得像没有面包吃的日子”还不够亲切;长得像没有面包吃的日子,长得像失眠的夜,都
比不上因没有面包吃而失的夜那样漫漫难度。东方未明,辛楣也醒,咂嘴舐舌道:“气死我
了,梦里都没有东西吃,别说桓的时候了。”他做梦在“都会饭店”吃中饭,点了汉堡牛排
和柠檬甜点,老等不来,就饿醒了。鸿渐道:“请你不要说了,说得我更饿了。你这小气家
伙,梦里吃东西有我没有?”辛楣笑道:“我来不及通知你,反正我没有吃到!现在把李梅
亭烤熟了给你吃,你也不会嫌了罢。”鸿渐道:“李梅亭没有肉呀,我看你又白又胖,烤得
火工到了,蘸甜面酱、椒盐——”辛楣笑里带呻吟:“饿的时不能笑,一笑肚子愈掣痛。好
家伙!这饿像有牙齿似的从里面咬出来,啊呀呀——”鸿渐道:“愈躺愈受罪,我起来了。
上街达一下,活动活动,可以忘掉饿。早晨街上清静,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辛楣道:
“要不得!新鲜空气是开胃健脾的,你真是自讨苦吃。我省了气力还要上教育局呢。我劝你
——”说着又笑得嚷痛——“你别上毛,熬住了,留点东西维持肚子。”鸿渐出门前,辛楣
问他要一大杯水了充实肚子,仰天躺在床上,动也不动,一转侧身体里就有波涛汹涌的声
音。鸿渐拿了些公账里的作钱,准备买带壳花生回来代替早餐,辛楣警告他不许打偏手偷
吃。街上的市面,仿佛缩在被里的人面,还没露出来,卖花生的杂货铺也关着门。鸿渐走前
几步,闻到一阵烤山薯的香味,鼻子渴极喝水似的吸着,饥饿立刻把肠胃加紧地抽。烤山薯
这东西,本来像中国谚语里的私情男女,“偷着不如偷不着,”香味比滋味好;你闻的时
候,觉得非吃不可,真到嘴,也不过尔尔。鸿渐看见一个烤山薯的摊子,想这比花生米好多
了,早餐就买它罢。忽然注意有人正作成这个摊子的生意,衣服体态活像李梅亭;他细一
瞧,不是他是谁,买了山薯脸对着墙壁在吃呢。鸿渐不好意思撞破他,忙向小弄里躲了。等
他去后,鸿渐才买了些回去,进旅馆时,遮遮掩掩的深怕落在掌柜或伙计的势利眼里,给他
们看破了寒窘,催算账,赶搬场。辛楣见是烤山薯,大赞鸿渐的采办本领,鸿渐把适才的事
告诉辛楣,辛楣道:“我知他没把钱全交出来。他慌慌张张地偷吃,别梗死了。烤山薯吃得
快,就梗喉咙,而且滚热的,真亏他!”孙小姐李先生顾先生来了,都说:“咦!怎么找到
这东西?妙得很!

    顾先生跟着上教育局,说添个人,声势壮些。鸿渐也去,辛楣嫌他十几天不梳头剃胡
子,脸像剌猥头发像准备母鸡在里面孵蛋,不许他去。近中午,孙小姐道:“他们还不回
来,不知道有希望没有?”鸿渐道:“这时候不回来,我想也许事情妥了。假如干脆拒绝
了,他们早会回来,教育局路又不远。”辛楣到旅馆,喝了半壶水,喘口气,大骂那教育局
长是糊涂鸡子儿,李顾也说“岂有此理”。原来那局长到局很迟,好容易来了,还不就见,
接见时口风比装食品的洋铁罐还紧,不但不肯作保,并且怀疑他们是骗子,两个指头拈着李
梅亭的片子仿佛是捡的垃圾,眼睛瞟着片子上的字说:“我是老上海,上海滩上什么玩意儿
全懂,这种新闻学校都是挂空头招牌的——诸位不要误会,我是论个大概。‘国立三闾大
学’?这名字生得很我从来没听见过。新立的?那我也该知道呀!”可怜他们这天饭都不敢
多吃,吃的饭并不能使他们不饿,只滋养栽培了饿,使饿在他们身体里长存,而他们不至于

    饿死了不再饿。辛楣道:“这样下去,钱到手的时候,我们全死了,只能买棺材下殓
了。”顾先生忽然眼睛一亮道:“你们两位路看见那‘妇女协会’没有?我看见的。我想女
人心肠软,请孙小姐去走一趟,也许有点门路——这当然是不得已的下策。”孙小姐一诺无
辞道:“我这时候就去。”辛楣满脸不好意思,望着孙小姐道:“这怎么行?你父亲把你交
托给我的,我事做不好,怎么拖累你?”孙小姐道:“我一路上已经承赵先生照应——”辛
楣不愿意听她感谢自己,忙说:“好,你试一试罢,希诅你运气比我们好。”孙小姐到妇女
协会没碰见人,说明早再去。鸿渐应用心理学的知识,道:“再去碰见人也没有用。女人的
性情最猜疑,最小气。叫女人去求女人,准碰钉子。”辛楣因为旅馆章程是三天一清账,发
悉明天付不出钱,李先生豪爽地说:“假使明天还没有办法,而旅馆逼钱,我卖掉药得
了。”明天孙小姐去了不到一个钟点,就带一个灰布装的女同志回来。在她房里叽叽咕咕了
一会儿,孙小姐出来请辛楣等进去。那女同志正细看孙小姐的毕业文——上面有孙小姐戴方
帽子的漂亮照相。孙小姐一一介绍了,李先生又送上片子。她肃然起敬,说她有个朋友在公
路局做事,可能帮些忙,她下半天来给回音。大家千恩万谢,又不敢留她吃饭,恭送出门
时,孙小姐跟她手勾手,尤其亲热。吃那顿中饭的时候,孙小姐给她的旅伴们恭维得脸像东
方初出的太阳。

    直到下行五点钟,那女同志影踪全无,大家又饿又急,问了孙小姐好几次,也问不出个
道理。鸿渐觉得冥冥中有个预兆,这钱是拿不到的了,不干不脆地拖下去,有劲使不出来,
仿佛要反转动弹簧门碰上似的无处用力。晚上八点钟,大家等得心都发霉,安定地绝望,索
性不再悉了,准备睡觉。那女同志跟她的男朋友宛如诗人“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的妙
句,忽然光顾,五个人欢喜得像遇见久别的情人,亲热得像狗迎接回家的主人。那男人大剌
剌地坐了,第问句话,大家殷勤抢答,引得他把手一拦道:“一个人讲话够了。”他向孙小
姐要了文凭,细细把照相跟孙小姐本人认着,孙小姐徽徽疑心他不是对照相,是在鉴赏自
己,倒难为情起来。他又盘问赵辛楣一下,怪他们不带随身证明文件。他女朋友在旁说了些
好话,他才态度和缓,说他并非猜疑很愿意交朋友,但不知用公路局名义铺保,是否有效,
教他们先向银行问明白了,通知他再盖章。所以他们又多住了一天,多上了一次银行。那天
晚上,大家睡熟了还觉得饿,仿佛饿宣告独立,具体化了,跟身子分开似的。

    两天后,他们到钱;旅馆与银行间这条路径,他们的鞋子也走熟得不必有脚而能自身来
回了。银行里还交给他们一个高松年新拍来的电报,请他们放心到学校,长沙战事并无影
响。汝天晚上,他们借酬谢和庆祝为名,请女同志和她朋友上馆子放量大吃一顿。顾先生三
杯酒下肚,嘻开嘴,千金一笑地金牙灿烂,酒烘得发亮的脸探海灯似的向全桌照一周,道:
“我们这位李先生离开上海的时候,曾经算过命,说有贵人扶持,一路逢凶化吉,果然碰见
了你们两位,萍水相,做我们的保人,两位将来大富大贵,未可限量——赵先生,李先生,
咱们五个人公敬他们两位一杯,孙小姐,你,你,你也喝一口。”孙小姐满以为“贵人”指
的自己,早低着头,一阵红的消息在脸上透漏,后来听见这话全不相干,这红像暖天向玻璃
上呵的气,没成晕就散了。那位女同志跟她的朋友虽然是民主国家的公民,知道民为贵的道
理,可是受了这封建思想的恭维,也快乐得两张酒脸像怒放的红花。辛楣顽皮道:“要讲贵
人,咱们孙小姐也是贵人,没有她——”李梅亭不等他说完,就敬孙小姐酒。鸿渐道:“我
最惭愧了,这次我什么事都没有做,真是饭桶。”李梅亭道:“是呀!小方是真正的贵人,
坐在诱馆里动也不动,我们替他跑腿。辛楣,咱们虽然一无结果,跑是跑得够苦的,啊?”
当晚临睡,辛楣道:“今天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了。鸿渐,你看那位女同志长得真丑,喝了酒
更吓得死人,居然也有男人爱她。”鸿渐道:“我知道她难看,可是因为她是我们的恩人,
我不忍细看她。对于丑人,细看是一种残忍——除非他是坏人,你要惩罚他。”

    明天上午,他们到了界化陇,是江西和湖南的交界。江西公路车不开过去了,他们该换
坐中午开的湖南公路车。他们一路来坐车,到站从没有这样快的,不计较路走得少,反觉得
净了半天,说休息一夜罢,今天不赶车了。这是片荒山冷僻之地,车站左右面公路背山,有
七八家小店。他们投宿的里,厨房设在门口,前间白天的过客的餐堂,晚上是店主夫妇的洞
房,后间隔为两间暗不见日、漏雨透风、夏暖冬凉、顺天应时的客房。店周围浓烈的尿屎
气,仿佛这店是棵菜,客人有出肥料灌溉的义务。店主当街炒菜,只害得辛楣等在房里大打
喷嚏;鸿渐以为自己着了凉,李先生说:“谁在家里惦记我呢!”到后来才明白是给菜里的
辣椒薰出来的。饭后,四个男人全睡午觉,孙小姐跟辛楣鸿渐同房,只说不困,坐在外间的
竹躺椅里看书,也睡着了。他醒来头痛,身上冷,晚饭时吃不下东西。这是暮秋天气,山深

    日短,云雾里露出一线月亮,宛如一只挤着的近视眼睛。少顷,这月亮圆得什么都粘不
上,轻盈得什么都压不住,从蓬松如絮的云堆下无牵挂地浮出来,原来还有一边没满,像被
打耳光的脸肿着一边。孙小姐觉得胃里不舒服,提议踏月散步。大家沿公路走,满地枯草,
不见树木,成片像样的黑影子也没有,夜的文饰遮掩全给月亮剥光了,不留体面。

    那一晚,山里的寒气把旅客们的睡眠冻得收缩,不够包裹整个身心,五人只支离零碎地
睡到天明。照例辛楣和鸿渐一早溜出来,让孙小姐房里从容穿衣服。两回房拿手巾牙刷,看
孙小姐还没起床,被蒙着头呻吟。他们忙问她身休有什么不服,她说头晕得身不敢转侧,眼
不敢睁开。辛楣伸手按她前额道:“热度像没有。怕是累了,受了些凉。你放心好好休息一
天,咱们三人明天走。”孙小姐嘴里说不必,作势抬头,又是倒下去,良久吐口气,请他们
在她床前放个痰盂。鸿渐问店主要痰盂,店主说,这样大的地方还不够吐痰?要痰盂有什么
用?半天找出来一个洗脚的破木盆。孙小姐向盆里直吐。吐完躺着。鸿渐出去要开水,辛楣
说外间有太阳,并且竹躺椅的枕头高,睡着舒服些,教她试穿衣服,自己抱条被先替她在躺
椅上铺好。孙小姐不肯让他们扶,垂头闭眼,摸着壁走到躺椅边颓然倒下。鸿渐把辛楣的橡
皮热水袋冲满了,给她暖胃,问她要不要喝水。她喝了一口又吐出来,两人急了,想李梅亭
带的药里也许有仁丹,隔门问他讨一包。李梅亭因为车到中午才开,正在床上懒着呢。他的
药是带到学校去卖好价钱的,留着原封不动,准备十倍原价去卖给穷乡僻壤的学校医院。一
包仁丹打开了不过吃几粒,可是封皮一拆,余下的便卖不了钱,又不好意思向孙小姐算账。
虽然仁丹值钱无几,他以为孙小姐一路上对自己的态度也不够一包仁丹的交情;而不给她药
呢,又显出自己小气。他在吉安的时候,三餐不全,担心自己害营养不足的病,偷打开了一
瓶日本牌子的鱼肝油丸,第天一餐以后,吃三粒聊作滋补。鱼肝油丸当然比仁丹贵,但已打
开的药瓶,好比嫁过的女人,减了市价。李先生披衣出房一问,知道是胃里受了冷,躺一下
自然会好的,想鱼肝油丸吃下去没有关系,便说:“你们先用早点罢,我来服侍孙小姐吃
药。”辛楣鸿渐都避嫌疑,不愿意李梅亭说他们冒他的功,真吃早点去了。李梅亭回房取一
粒丸药,讨杯开水;孙小姐懒张眼,随他摆布咽了下去鸿渐吃完早点,去看孙小姐,只闻着
一阵鱼腥,想她又吐了,怎会有这样怪味儿,正想问她,忽见她两颊全是湿的,一部分泪水
从紧闭的眼梢里流过耳边,滴湿枕头。鸿渐慌得手足无措,仿佛无意中撞破了自己不该看的
秘密,忙偷偷告诉辛楣。辛楣也想这种哭是不许给陌生人知道的,不敢向她问长问短。两人
参考生平关于女人的全部学问,来解释她为什么哭。结果英雄所见略同,说她的哭大半由于
心理的痛苦;女孩子千里辞家,半途生病,举目无亲,自然要哭。两人因为她哭得不敢出
声,尤其可怜她,都说要待她好一点,轻轻走去看她。她像睡着了,脸上泪渍和灰尘,结成
几道黑痕;幸亏年轻女人的眼泪还不是秋冬的雨点,不致把自己的脸摧毁得衰败,只像清明
时节的梦雨,浸肿了地面,添了些泥。

    从界化陇到邵阳这四五天里,他们的旅行顺溜像子,他们把新发现的真理挂在嘴上说:
“钱是非有不可的。”邵阳到学校全是山路,得换坐轿子。他们公共汽车坐腻了,换新鲜坐
轿子,喜欢得很。坐了一会,才知道比汽车更难受,脚趾先冻得痛,宁可下轿走一段再坐。
一路上崎岖缭绕,走不尽的山和田,好像时间已经遗忘了这条路途。走了七十多里,时间仿
佛把他们收回去了,山雾渐起,阴转为昏,昏凝为黑,黑得浓厚的一块,就是他们今晚投宿
的小村子。进了火铺,轿夫和挑夫们生起火来,大家转着取暖,一面烧菜做饭。火铺里晚上
不点灯,把一长片木柴烧着了一头,插在泥堆上,苗条的火焰摇摆伸缩,屋子里东西的影子
跟着活了。辛楣等睡在一个统间里,没有床铺,只是五叠干草。他们倒宁可睡稻草,胜于旅
馆里那些床,或像凹凸地图,或像肺病人的前胸。鸿渐倦极,迷迷糊糊要睡,心终放不平
稳,睡四面聚近来,可是合不拢,仿佛两半窗帘要按缝了,忽然拉链梗住,还漏进一线外面
的世界。好容易睡熟了,梦深处一个小声间带哭嚷道:“别压住我的红棉袄!别压住我的红
棉袄!”鸿渐本能地身子滚开,意识跳跃似的清醒过来,头边一声叹息,轻微得只像被遏抑
的情感偷偷在呼吸。他吓得汗毛直竖,黑暗里什么都瞧不见,想划根火柴,又怕真照见了什
么东西,辛楣正打鼾,远处一条狗在叫。他定一定神,笑自己活见鬼,又神经松懈要睡,似
乎有什么力量拒绝他睡,把他的身心撑起,撑起,不让他安顿下去,半睡半醒间(云爱)
(云逮)地感醒的时候,一个人是轻松悬空的,一睡熟就沉重了。正挣扎着,他听邻近孙小
姐呼吸颤促像欲哭不能,注意力警醒一集中,睡又消散了,这清清楚楚地一声吧息,仿佛工
作完毕的叶口气,鸿渐头一侧,躲避那张叹气的嘴,喉舌都给恐怖干结住了,叫不出“谁
呀”两

    字,只怕那张嘴会凑耳朵告诉自己他是谁,忙把被蒙着头,心跳得像胸膛里容不下。隔
被听见辛楣睡觉中咬牙,这声音解除了他的恐怖,使他觉得回到人的世界,探出头来,一件
东西从他头边跑过,一阵老鼠叫。他划根火柴,那神经的火焰一跳就熄了,但他已瞥见表上
正是十二点钟。孙小姐给火光耀醒翻身,鸿渐问她是不是梦魇,孙小姐告诉他,她构里像有
一双小孩子的手推开她的身体,不许她睡。鸿渐也说了自己的印象,劝她不要害怕。

    早晨不到五点钟,轿夫们淘米煮饭。鸿渐和孙小姐两人下半夜都没有睡,也跟着起来,
到屋外呼吸新鲜空气。才发现这屋背后全是坟,看来这屋就是铲平坟墓造的。火铺屋后不远
矗立一个破门框子,屋身烧掉了,只剩这个进出口,两扇门也给人搬走了。鸿渐指着那些土
馒头问:“孙小姐,你相信不相信有鬼?”孙小姐自从梦魇以后,跟鸿渐熟多了,笑说:
“这话很难回答。有时候,我相信有鬼;有时候,我决不相信有鬼。譬如昨天晚上,我觉得
鬼真可怕。可是这时候虽然四周围全是坟墓,我又觉得鬼绝对没有这东西了。”鸿渐道:
“这意思很新鲜。鬼的存在的确有时间性的,好像春天有的花,到夏天就没有。”孙小姐
道:“你说你听见的声音像小孩子的,我梦里的手也像是小孩子的,这太怪了。”鸿渐道:
“也许我们睡的地方本来是小孩子的坟,你看这些坟都很小,不像是大人的。”孙小姐天真
地问:“为什么鬼不长大的?小孩子死了几十年还是小孩子?”鸿渐道:“这就是生离死别
比百年团聚好的地方,它能使人不老。不但鬼不会长大,不见了好久的朋友,在我们的心目
里,还是当年的丰采,尽管我们自己已经老了——喂,辛楣。”辛楣呵呵大笑道:“你们两
人一清早到这鬼窝里来谈些什么?”两人把昨天晚的事告诉他,他冷笑道:“你们两人真是
魂梦相通,了不得!我一点没感觉什么;当然我是粗人,鬼不屑拜访的——轿夫说今天下午
可以到学校了。”

    方鸿渐在轿子里想,今天到学校了,不知是什么样子。反正自己不存奢望。适才火铺屋
后那个破门倒是好象征。好像个进口,背后藏着深宫大厦,引得人进去了,原来什么没有,
一无可进的进口、一无可去的去处。“撇下一切希望罢,你们这些进来的人!”虽然这么
说,按捺不下的好厅心和希冀像火炉上烧滚的水,勃勃地掀动壶盖。只嫌轿子走得不爽气,
宁可下了轿自己走。辛楣也给这理鼓动得在轿子里坐不定,下轿走着,说:“鸿渐,这次走
路真添了不少经验。总算功德圆满,取经到了西天,至少以后跟李梅亭、顾尔谦胁肩谄笑的
丑态,也真叫人吃不消。”

    鸿渐道:“我发现拍马屁跟恋爱一样,不容许有第三都冷眼旁观。咱们以后恭维人起
来,得小心旁边没有其他的人。”

    辛楣道:“像咱们这种旅行,最试验得出一个人的品性。旅行是最劳顿,最麻烦,叫人
本相毕现的时候。经过长期苦旅行而彼此不讨厌的人,才可以结交作朋友——且慢,你听我
说——结婚以后的蜜月旅行是次序颠倒的,庆该先同旅行一个月,一个月舟车仆仆以后,双
方还没有彼此看破,彼此厌恶,还没有吵嘴翻脸,还要维持原来的婚约,这种夫妇保证不会
离婚。”

    “你这话为什么不跟曹元朗夫妇去讲?”

    “我这句话是专为你讲的,sonny。孙小姐经过这次旅行并不使你讨厌罢?”辛楣
说着,回头望望孙小姐的轿子,转过脸来,呵呵大笑。

    “别胡闹。我问你,你经过这次旅行,对我的感想怎么样?觉得我讨厌不讨厌?”

    “你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

    鸿渐想不到辛楣会这样干脆的回答,气得只好苦笑。兴致扫尽,静默地走了几步,向辛
楣一挥手说:“我坐轿子去了。”上了轿子,闷闷不乐,不懂为什么说话坦白算是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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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4 20:38: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上〉           


    三闾大学校长高松年是位老科学家。这“老”字的位置非常为难,可以形容科学,也可
以形容科学家。不幸的是,科学家跟科学不大相同;科学家像酒,愈老愈可贵,而科学像女
人,老了便不值钱。将来国语文法发展完备,终有一天可以明白地分开“老的科学家”和
“老科学的家”,或者说“科学老家”和“老科学家”。现在还早得很呢,不妨笼统称呼。
高校长肥而结实的脸像没发酵的黄面粉馒头,“馋嘴的时间”(EdaxVetusta
s)咬也咬不动他,一条牙齿印或皱纹都没有。假使一个犯校规的女学生长得很漂亮,高校
长只要她向自己求情认错,也许会不尽本于教育精神地从宽处分。这证明这位科学家还不
老。他是二十年前在外国研究昆虫学的;想来三十年前的昆虫都进化成为大学师生了,所以
请他来表率多士。他在大学校长里,还是前途无量的人。大学校长分文科出身和理科出身两
类。文科出身的人轻易做不到这位子的。做到了也不以为荣,准是干政治碰壁下野,仕而不
优则学,借诗书之泽,弦诵之声来休养身心。理科出身的人呢,就完全不同了。中国是世界
上最提倡科学的国家,没有旁的国度肯这样给科学家大官做的。外国科学进步,中国科学家
进爵。在国外,研究人情的学问始终跟研究物理的学问分歧;而在中国,只要你知道水电,
土木,机械,动植物等等,你就可以行政治人——这是“自然齐一律”最大的胜利。理科出
身的人当个把校长,不过是政治生涯的开始;从前大学之道在治国平天下,现在治国平天下
在大学之道,并且是条坦道大道。对于第一类,大学是张休息的靠椅;对于第二类,它是个
培养的摇篮——只要他小心别摇摆得睡熟了。

    高松年发奋办公,夙夜匪懈,精明得真是睡觉还睁着眼睛,戴着眼镜,做梦都不含糊
的。摇篮也挑选得很好,在平成县乡下一个本地财主家的花园里,面溪背山。这乡镇绝非战
略上必争之地,日本人唯一豪不吝惜的东西——炸弹——也不会浪费在这地方。所以,离开
学校不到半里的镇上,一天繁荣似一天,照相铺,饭店,浴室,戏院,警察局,中小学校,
一应俱全。今年春天,高松年奉命筹备学校,重庆几个老朋友为他饯行,席上说起国内大学
多而教授少,新办尚未成名的学校,地方偏僻,怕请不到名教授。高松年笑道:“我的看法
跟诸位不同。名教授当然好,可是因为他的名望,学校沾着他的光,他并不倚仗学校里地
位。他有架子,有脾气,他不会全副精神为学校服务,更不会绝对服从当局指挥。万一他闹
别扭,你不容易找替人,学生又要借题目麻烦。我以为学校不但造就学生,并且应该造就教
授。找到一批没有名望的人来,他们要借学校的光,他们要靠学校才有地位,而学校并非非
有他们不可,这种人才真能跟学校合为一体,真肯为公家做事。学校也是个机关,机关当然
需要科学管理,在健全的机关里,决没有特殊人物,只有安分受支配的一个个单位。所以,
找教授并非难事。”大家听了,倾倒不已。高松年事先并没有这番意见,临时信口胡扯一
阵。经朋友们这样一恭维,他渐渐相信这真是至理名言,也对自己倾倒不已。他从此动不动
就发表这段议论,还加上个帽子道:“我是研究生物学的,学校也是个有机体,教职员之于
学校,应当像细胞之于有机体——”这段至理名言更变而为科学定律了。

    亏得这一条科学定律,李梅亭,顾尔谦,还有方鸿渐会荣任教授。他们那天下午三点多
到学校。高松年闻讯匆匆到教员宿舍里应酬一下,回到办公室,一月来的心事不能再搁在一
边不想了。自从长沙危急,聘好的教授里十个倒有九个打电报来托故解约,七零八落,开不
出班,幸而学生也受战事影响,只有一百五十八人。今天一来就是四个教授,军容大震,向
部里报上也体面些。只是怎样对李梅亭和方鸿渐解释呢?部里汪次长介绍汪处厚来当中国文
学系主任,自己早写信聘定李梅亭了,可是汪处厚是汪次长的伯父,论资格也比李梅亭好,
那时侯给教授陆续辞聘的电报吓昏了头,怕上海这批人会打回票,只好先敷衍次长。汪处厚
这人不好打发,李梅亭是老朋友,老朋友总讲得开,就怕他的脾气难对付,难对付!这姓方
的青年人倒容易对付的。他是赵辛楣的来头,辛楣最初不恳来,介绍了他,说他是留学德国
的博士,真糊涂透顶!他自己开来的学历,并没有学位,只是个各国浪荡的流学生,并且并
非学政治的,聘他当教授太冤枉了!至多做副教授,循序渐升,年轻人初做事不应该爬得太
高,这话可以叫辛楣对他说。为难的还是李梅亭。无论如何,他千辛万苦来了,决不会一翻
脸就走的;来得困难,去也没那么容易,空口允许他些好处就是了。他从私立学校一跳而进
公立学校,还不是自己提拔他的;做人总要有良心。这些反正是明天的事,别去想它,今天
——今天晚上还有警察局长的晚饭呢。这晚饭是照例应酬,小乡小镇上的盛馔,反来覆去,
只有那几样,高松年也吃腻了。可是这时候四点钟已过,肚子有点饿,所以想到晚饭,嘴里
一阵潮湿。

    同路的人,一到目的地,就分散了,好像是一个波浪里的水打到岸边,就四面溅开。可
是,鸿渐们四个男人当天还一起到镇上去理发洗澡。回校只见告白板上贴着粉红纸的布告,
说中国文学系同学今晚七时半在联谊室举行茶会,欢迎李梅亭先生。梅亭欢喜得直说:“讨
厌,讨厌!我累得很,今天还想早点睡呢!这些孩子热心得不懂道理,赵先生,他们消息真
灵呀!”

    辛楣道:“岂有此理!政治系学生为什么不开会欢迎我呀?”

    梅亭道:“忙什么?今天的欢迎会,你代我去,好不好?我宁可睡觉的。”

    顾尔谦点头叹道:“念中国书的人,毕竟知体,我想旁系的学生决不会这样尊师重道
的。”说完笑迷迷地望着李梅亭,这时候,上帝会懊悔没在人身上添一条能摇的狗尾巴,因
此减低了不知多少表情的效果。

    鸿渐道:“你们都什么系,什么系,我还不知道是哪一系的教授呢。高校长给我的电报
没说明白。”

    辛楣忙说:“那没有关系。你可以教哲学,教国文——”

    梅亭狞笑道:“教国文是要得我许可的,方先生;你好好的巴结我一下,什么都可以商
量。”

    说着,孙小姐来了,说住在女生宿舍里,跟女生指导范小姐同室,也把欢迎会这事来恭
维李梅亭,梅亭轻佻笑道:“孙小姐,你改了行罢。不要到外国语文系办公室了,当我的助
教,今天晚上,咱们俩同去开会。”五人同在校门口小馆子吃晚饭的时候,李梅亭听而不
闻,食而不知其味,大家笑他准备欢迎会上演讲稿,梅亭极口分辨道:“胡说!这要什么准
备!”

    晚上近九点钟,方鸿渐在赵辛楣房里讲话,连打呵欠,正要回房里去睡,李梅亭打门进
来了。两人想打趣他,但瞧他脸色不正,便问:“怎么欢迎会完得这样早?”梅亭一言不
发,向椅子里坐下鼻子里出气像待开发的火车头。两人忙问他怎么来了。他拍桌大骂高松年
混账,说官司打到教育部去,自己也不会输的,做了校长跟人吃晚饭这时候还不回来,影子
也找不见,这种玩忽职守,就该死。今天欢迎会原是汪处厚安排好的,兵法上有名的“敌人
喘息未定,即予以迎头痛击”。先来校的四个中国文学系的讲师和助教早和他打成一片,学
生也唯命是听。他知道高松年跟李梅亭有约在先,自己迹近乘虚篡窃,可是当系主任和结婚
一样,“先进门三日就是大”。这开会不是欢迎,倒像新姨太太的见礼。李梅亭跟了学生代
表一进会场,便觉空气两样,听得同事和学生一两声叫“汪主任”,己经又疑又慌。汪处厚
见了他,热情地双手握着他的手,好半天搓摩不放,仿佛捉搦了情妇的手,一壁似怨似慕的
说:“李先生,你真害我们等死了,我们天天在望你——张先生,薜先生,咱们不是今天早
晨还讲起他的——咱们今天早晨还讲起你。路上辛苦啦?好好休息两天,再上课,不忙。我
把你的功课全排好了。李先生,咱们俩真是神交久矣。高校长拍电报到成都要我组织中国文
学系,我想年纪老了,路又不好走,换生不如守熟,所以我最初实在不想来。高校长,他可
真会咕哪!他请舍侄”——张先生,薜先生,黄先生同声说:“汪先生就是汪次长的令伯”
——“请舍侄再三劝驾,我却不过情,我内人身体不好,也想换换空气。到这儿来了,知道
有你先生,我真高兴,我想这系办得好了——”李梅亭一篇主任口气的训话闷在心里讲不出
口,忍住气,搭讪了几句,喝了杯茶,只推头痛,早退席了。

    辛楣和鸿渐安慰李梅亭一会,劝他回房睡,有话明天跟高松年去说。梅亭临走说:“我
跟老高这样的交情,他还会耍我,他对你们两位一定也有把戏。瞧着罢,咱们取一致行动,
怕他什么!”梅亭去后,鸿渐望着辛楣道:“这不成话说!”辛楣皱眉道:“我想这里面有
误会,这事的内幕我全不知道。也许李梅亭压根儿在单相思,否则太不像话了!不过,像李
梅亭那种人,真要当主任,也是个笑话,他那些印头衔的名片,现在可糟了,哈哈。”鸿渐
道:“我今年反正是倒霉年,准备到处碰钉子的。也许明天高松年不认我这个蹩脚教授。”
辛楣不耐烦道:“又来了!你好像存着心非倒霉不痛快似的。我告诉你,李梅亭的话未可全
信——而且,你是我面上来的人,万事有我。”鸿渐虽然抱最大决意来悲观,听了又觉得这
悲观不妨延期一天。

    明天上午,辛楣先上校长室去,说把鸿渐的事讲讲明白,叫鸿渐等着,听了回话再去见
高松年。鸿渐等了一个多钟点,不耐烦了,想自己真是神经过敏,高松年直接打电报来的,
一个这样机关的首领好意思说话不作准么?辛楣早尽了介绍人的责任。现在自己就去正式拜
会高松年,这最干脆。

    高松年看方鸿渐和颜色,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脾气好或城府深的人,忙问:“碰见赵
先生没有?”

    “还没有。我该来参见校长,这是应当的规矩。”方鸿渐自信说话得体。

    高松年想糟了!糟了!辛楣一定给李梅亭缠住不能脱身,自己跟这姓方的免不了一番唇
舌:“方先生,我是要跟你谈谈——有许多话我已经对赵先生说了——”鸿渐听口风不对,
可脸上的笑容一时不及收敛,怪不自在地停留着,高松年看得恨不得把手指撮而去之——
“方先生,你收到我的信没有?”一般人撒谎,嘴跟眼睛不能合作,嘴尽管雄纠纠地胡说,
眼睛懦怯不敢平视对方。高松年老于世故,并且研究生物学的时候,学到西洋人相传的智
慧,那就是:假使你的眼光能与狮子或老虎的眼光相接,彼此怒目对视,那野兽给你催眠了
不敢扑你。当然野兽未必肯在享用你以前,跟你飞眼送秋波,可是方鸿渐也不是野兽,至多
只能算是家畜。

    他给高松年三百瓦脱的眼光射得不安,觉得这封信不收到是自己的过失,这次来得太冒
昧了,果然高松年写信收回成命,同时有一种不出所料的满意,惶遽地说:“没有呀!我真
没有收到呀!重要不重要?高先生什么时候发的?”倒像自己撒谎,收到了信在抵赖。

    “咦!怎么没收到?”高松年直跳起来,假惊异的表情做得维妙维肖,比方鸿渐的真惊
惶自然得多。他没演话剧,是话剧的不幸而是演员们的大幸——“这信很重要。唉!现在抗
战时间的邮政简直该死。可是你先生已经来了,好得很,这些话可以面谈了。”

    鸿渐稍微放心,迎合道:“内地跟上海的信,常出乱子。这次长沙的战事恐怕也有影
响,一大批信会遗失,高先生给我的信若是寄出得早——”

    高松年做了个一切撇开的手势,宽弘地饶赦那封自己没写,方鸿渐没收到的信:“信就
不提了,我深怕方先生看了那封信,会不肯屈就,现在你来了,你就别想跑,呵呵!是这么
一回事,你听我说,我跟你先生素昧平生,可是我听辛楣讲起你的学问人品种种,我真高
兴,立刻就拍电报请先生来帮忙,电报上说——”高松年顿一顿,试探鸿渐是不是善办交涉
的人,因为善办交涉的人决不会这时候替他说他自己许下的条件的。

    可是方鸿渐像鱼吞了饵,一钓就上,急口接说:“高先生电报上招我来当教授,可是没
说明白什么系的教授,所以我想问一问?”

    “我原意请先生来当政治系的教授,因为先生是辛楣介绍来的,说先生是留德的博士。
可是先生自己开来的履历上并没有学位——”鸿渐的脸红得像有一百零二度寒热的病人——
“并且不是学政治的,辛楣全搅错了。先生跟辛楣的交情本来不很深罢?”鸿渐脸上表示的
寒热又升高了华氏表上一度,不知怎么对答,高松年看在眼里,胆量更大——“当然,我决
不计较学位,我只讲真才实学。不过部里定的规矩呆板得很,照先生的学历,只能当专任讲
师,教授待遇呈报上去一定要驳下来的。我想辛楣的保荐不会错,所以破格聘先生为副教
授,月薪二百八十元,下学年再升。快信给先生就是解释这一回事。我以为先生收到信
的。”

    鸿渐只好第二次声明没收到信,同时觉得降级为副教授已经天恩高厚了。

    “先生的聘书,我方才已经托辛楣带去了。先生教授什么课程,现在很成问题。我们暂
时还没有哲学系,国文系教授已经够了,只有一班文法学院一年级学生共修的论理学,三个
钟点,似乎太少一点,将来我再想办法罢。”

    鸿渐出校长室,灵魂像给蒸气碌碡(Steam-roller)滚过,一些气概也
无。只觉得自己是高松年大发慈悲收留的一个弃物。满肚子又羞又恨,却没有个发泄的对
象。回到房里,辛楣赶来,说李梅亭的事终算帮高松年解决了,要谈鸿渐的事,知道鸿渐已
经跟高松年谈过话,忙道:“你没有跟他翻脸罢?这都是我不好。我有个印象以为你是博
士,当初介绍你到这来,只希望这事快成功——”“好让你专有苏小姐。”——“不用提
了,我把我的薪水,——,好,好,我不,我不,”辛楣打拱赔笑地道歉,还称赞鸿渐有涵
养,说自己在校长室讲话,李梅亭直闯进来,咆哮得不成提统。鸿渐问梅亭的事怎样了的。
辛楣冷笑道:“高松年请我劝他,磨咕了半天,他说除非学校照他开的价钱买他带来的西药
——唉,我还要给高松年回音呢。我心上要牵挂着你的事,所以先赶回来看你。”鸿渐本来
气倒平了,知道高松年真依李梅亭的价钱替学校买他带来的私货,又气闷起来,想到李梅亭
就有补偿,只自己一个人吃亏。高松年下贴子当晚上替新来的教授接风,鸿渐闹别扭要辞,
经不起辛楣苦劝,并且傍晚高松年亲来回拜,终于算有了面子,还是去了。

    辛楣虽然不像李梅亭有提炼成丹,旅行便携的中国文学精华片,也随身带着十几本参考
书。方鸿渐不知道自己会来教论理学的,携带的西洋社会史,原始文化,史学丛书等等一本
也用不着。他仔细一想,慌张得没有工夫生气了,希望高松年允许自己改教比较文化史和中
国文学史,可是前一门功课现在不需要,后一门功课有人担任。叫化子只讨到什么吃什么,
点菜是轮不着的。辛楣安慰他说:“现在的学生程度不比从前——”学生程度跟世道人心好
像是在这进步的大时代里仅有的两件退步的东西——“你不要慌,无论如何对付得过。”鸿
渐上图书馆找书,馆里通共不上一千本书,老的,糟的,破旧的中文教科书居其中大半,都
是因战事而停办的学校的遗产。一千年后,这些书准像敦煌石室的卷子那样名贵,现在呢,
它们古而不稀,短见浅识的藏书家还不知道收买。一切图书馆本来像死用功的人大考时的头
脑,是学问的坟墓;这图书馆倒像个敬惜字纸的老式慈善机关,若是天道有知,办事人今世
决不遭雷击,来生一定个个聪明,人人博士。鸿渐翻找半天,居然发现一本中国人译的论理
学纲要,借了回房,大有唐三藏取到佛经回长安的快乐。他看了几页论理学纲要,想学生在
这地方是买不到教科书的,要不要把这本书公开或印了发给大家。一转念,这事不必。从前
先生另有参考书作枕中秘宝,所以肯用教科书;现在没有参考书,只靠这本教科书来灌输智
识,宣扬文化,万不可公诸大众,还是让学生们莫测高深,听讲写笔记罢。自己大不了是个
副教授,犯不着太卖力气的。上第一堂先对学生们表示同情,慨叹后方书籍的难得,然后说
在这种环境下,教授才不是个赘疣,因为教授讲学是印刷术没发明以前的应急办法,而今不
比中世纪,大家有书可看,照道理不必在课堂上浪费彼此的时间——鸿渐自以为这话说出去
准动听,又高兴得坐不定,预想着学生的反应。

    鸿渐等是星期三到校的,高松年许他们休息到下星期一才上课。这几天里,辛楣是校长
的红人,同事拜访他的最多。鸿渐就少人光顾。这学校草草创办,规模不大;除掉女学生跟
少数带家眷的教职员外,全住在一个大园子里。世态炎凉的对照,愈加分明。星期日下午,
鸿渐正在预备讲义,孙小姐来了,脸色比路上红活得多。鸿渐要去叫辛楣,孙小姐说她刚从
辛楣那儿来,政治系的教授们在开座谈会呢,满屋子的烟,她瞧人多有事,就没有坐下。

    方鸿渐笑道:“政治家聚在一起,当然是乌烟瘴气。”

    孙小姐笑了一笑,说:“我今天来谢谢方先生跟赵先生。昨天下午学校会计处把我旅费
补送来了。”

    “这是赵先生替你争取来的。跟我无关。”

    “不,我知道,”孙小姐温柔而固执着,“这是你提醒赵先生的。你在船上——”孙小
姐省悟多说了半句话,涨红脸,那句话也遭到了腰斩。

    鸿渐猛记得船上的谈话,果然这女孩全听在耳朵里了,看她那样子,自己也窘起来。害
羞脸红跟打呵欠或口吃一样,有传染性,情况粘滞,仿佛像穿橡皮鞋走泥淖,踏不下而又拔
不出。忙支吾开顽笑说:“好了,好了。你回家的旅费有了。还是趁早回家罢,这儿没有意
思。”

    孙小姐小孩子般颦眉撅嘴道:“我真想回家!我天天想家,我给爸爸写信也说我想家。
到明年暑假那时候太远了,我想着就心焦。”

    “第一次出门总是这样的,过几时就好了。你跟你们那位系主任谈过没有。”

    “怕死我了!刘先生要我教一组英文,我真不会教呀!刘先生说四组英文应当同时间上
课的,系里连他只有三个先生,非我担任一组不可。我真不知道怎样教法,学生个个比我高
大,看上去全凶得很。”

    “教教就会了。我也从来没教过书。我想程度不会好,你用心准备一下,教起来绰绰有
余。”

    “我教的一组是入学考英文成绩最糟的一组,可是,方先生,你不知道我自己多少糟,
我想到这儿来好好用一两年功。有外国人不让她教,到要我去丢脸!”

    “这儿有什么外国人呀?”

    “方先生不知道么?历史系主任韩先生的太太,我也没有见过,听范小姐说,瘦得全身
是骨头,难看得很。有人说她是白俄,有人说她是这次奥国归并德国以后流亡出来的犹太
人,她丈夫说她是美国人。韩先生要她在外国语文系当教授,刘先生不答应,说她没有资
格,英文都不会讲,教德文教俄文现在用不着。韩先生生了气,骂刘先生自己没有资格,不
会讲英文,编了几本中学教科书,在外国暑期学校里混了张证书,算什么东西——话真不好
听,总算高先生劝开了,韩先生在闹辞职呢。”

    “怪不得前天校长请客他没有来。咦!你本领真大,你这许多消息,什么地方听来
的?”

    孙小姐笑道:“范小姐告诉我的。这学校像个大家庭,除非你住在校外,什么秘密都保
不住,并且口舌多得很。昨天刘先生的妹妹从桂林来了,听说是历史系毕业的。大家都说,
刘先生跟韩先生可以讲和了,把一个历史系的助教换一个外文系的教授。”

    鸿渐掉文道:“妹妹之于夫人,亲疏不同;助教之于教授,尊卑不敌。我做了你们的刘
先生,决不肯吃这个亏的。”

    说着,辛楣进来了,说:“好了,那批人送走了——孙小姐,我不知道你不会就去
的。”你说这句话全无意思的,可是孙小姐脸红。鸿渐忙把韩太太这些事告诉他,还说:
“怎么学校里还有这许多政治暗斗?倒不如进官场爽气。”

    辛楣宣扬教义似的说:“有群众生活的地方全有政治。”孙小姐坐一会去了。辛楣道:
“我写信给她父亲,声明把保护人的责任移交给你,好不好?”

    鸿渐道:“我看这题目已经像教国文的老师所谓‘做死’了,没有话可以说了,你换个
题目来开顽笑,行不行?”辛楣笑他扯淡。

    上课一个多星期,鸿渐跟同住一廊的几个同事渐渐熟了。历史系的陆子潇曾作敦交睦邻
的拜访,所以一天下午鸿渐去回看他。陆子潇这人刻意修饰,头发又油又光,深为帽子埋
没,与之不共戴天,深冬也光着顶。鼻子短而阔,仿佛原有笔直下来的趋势,给人迎鼻孔打
了一拳,阻止前进,这鼻子后退不迭,向两傍横溢。因为没结婚,他对自己年龄的态度,不
免落后在时代的后面;最初他还肯说外国算法的十足岁数,年复一年,他偷偷买了一本翻译
的LifeBeginsatForty,对人家干脆不说年龄,不讲生肖,只说:“小得
很呢!还是小弟弟呢!”同时表现小弟弟该有的活泼和顽皮。他讲话时喜欢窃窃私语,仿佛
句句是军事机密。当然军事机密他也知道的,他不是有亲戚在行政院,有朋友在外交部么?
他亲戚曾经写给他一封信,这左角印“行政院”的大信封上大书着“陆子潇先生”,就仿佛
行政院都要让他正位居中似的。他写给外交部那位朋友的信,信封虽然不大,而上面开的地
址“外交部欧美司”六字,笔酣墨饱,字字端楷,文盲在黑夜里也该一目了然的。这一封来
函,一封去信,轮流地在他桌上妆点着。大前天早晨,该死的听差收拾房间,不小心打翻墨
水瓶,把行政院淹得昏天黑地,陆子潇挽救不及,跳脚痛骂。那位亲戚国而忘家,没来过第
二次信;那位朋友外难顾内,一封信也没回过。从此,陆子潇只能写信到行政院去,书桌上
两封信都是去信了。今日正是去信外交部的日子。子潇等鸿渐看见了桌上的信封,忙把这信
搁在抽屉里,说:“不相干。有一位朋友招我到外交部去,回他封信。”

    鸿渐信以为真,不得不做出惜别的神情道:“啊哟!怎么陆先生要高就了!校长肯放你
走么?”

    子潇连摇头道:“没有的事!做官没有意思,我回信去坚辞的。高校长待人也厚道,好
几个电报把我催来,现在你们各位又来了,学校渐渐上规道,我好意思拆他台么?”

    鸿渐想起高松年和自己的谈话,叹气道:“校长对你先生,当然另眼相看了。像我们这
种——”

    子潇说话低得有气无声,仿佛思想在呼吸:“是呀。校长就是有这个毛病,说了话不作
准的。我知道了你的事很不平。”机密得好像四壁全挂着偷听的耳朵。

    鸿渐没想到自己的事人家早已知道了,脸微红道:“我到没有什么,不过高先生——我
总算学个教训。”

    “那里的话!副教授当然有屈一点,可是你的待遇算是副教授里最高的了。”

    “什么?副教授里还分等么?”鸿渐大有英国约翰生博士不屑分别臭虫和跳虱的等级的
意思。

    “分好几等呢。譬如你们同来,我们同系的顾尔谦就比你低两级。就像系主任罢,我们
的系主任韩先生比赵先生高一级,赵先生又比外语系的刘东方高一级。这里面等次多得级
很,你先生初回国做事,所以搅不清了。”

    鸿渐茅塞顿开,听说自己比顾尔谦高,气平了些,随口问道:“为什么你们的系主任薪
水特别高呢?”

    “因为他是博士,Ph.D.。我没到过美国,所以没听见过他毕业的那个大学,据说
很有名。在纽约,叫什么克莱登大学。”

    鸿渐吓得直跳起来,宛如自己的阴私给人揭破,几乎失声叫道:“什么大学?”

    “克来登大学。你知道克莱登大学?”

    “我知道。哼,我也是——”鸿渐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住,已经漏泄三个字。

    子潇听话中有因,像黄泥里的竹□(竹头,旬),尖端微露,便想盘问到底。鸿渐不肯
说,他愈起疑心,只恨不能采取特务机关的有效刑罚来逼口供。鸿渐回房,又气又笑。自从
唐小姐把文凭的事向他质问以后,他不肯再想起自己跟爱尔兰人那一番交涉,他牢记着要忘
掉这事。每逢念头有扯到它的远势,他赶快转移思路,然而身上已经一阵羞愧的微热。适才
陆子潇的话倒仿佛一帖药,把心里的鬼胎打下一半。韩学愈撒他的谎,并非跟自己同谋,但
有了他,似乎自己的欺骗减轻了罪名。当然新添上一种不快意,可是这种不快意是透风的,
见得天日的,不比买文凭的事像谋杀迹灭的尸首,对自己都要遮掩得一丝不露。撒谎骗人该
像韩学愈那样才行,要有勇气坚持到底。自己太不成了,撒了谎还要讲良心,真是大傻瓜。
假如索性大胆老脸,至少高松年的欺负就可以避免。老实人吃的亏,骗子被揭破的耻辱,这
两种相反的痛苦,自己居然一箭双雕地兼备了。鸿渐忽然想,近来连撒谎都不会了。因此恍
然大悟,撒谎往往是高兴快乐的流露,也算是一种创造,好比小孩子游戏里的自骗自(Ps
eudoluege)。一个人身心畅适,精力充溢,会不把顽强的事实放在眼里,觉得有
本领跟现实开顽笑。真到忧患穷困的时候,谎话都讲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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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4 20:43: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七胡子常是两撇,汪处厚的胡子只是一画。他二十年前早留胡子,那时候做官的人上唇
全毛茸茸的,非此不足以表身分,好比西洋古代哲学家下颔必有长髯,以示智慧。他在本省
督军署当秘书,那位大帅留的菱角胡子,就像仁丹广告上移植过来的,好不威武。他不敢培
植同样的胡子,怕大帅怪他僭妄;大帅的是乌菱圆角胡子,他只想有规模较小的红菱尖角胡
子。

    谁知道没有枪杆的人,胡子也不像样,又稀又软,挂在口角两旁,像新式标点里的逗
号,既不能翘然而起,也不够飘然而袅。他两道浓黑的眉毛,偏根根可以跟寿星的眉毛竟
赛,仿佛他最初刮脸时不小心,把眉毛和胡子一股脑儿全剃下来了,慌忙安上去,胡子跟眉
毛换了位置;嘴上的是眉毛,根本不会长,额上的是胡子,所以欣欣向荣。这种胡子,不留
也罢。五年前他和这位太太结婚,刚是剃胡子的好借口。然而好像一切官僚、强盗、赌棍、
投机商人,他相信命。星相家都说他是“木”命“木”形,头发和胡子有如树木的枝叶,缺
乏它们就表示树木枯了。四十开外的人,头发当然半秃,全靠这几根胡子表示老树着花,生
机未尽。但是为了二十五岁的新夫人,也不能一毛不拔,于是剃去两缕,剩中间一撮,又因
为这一撮不够浓,修削成电影明星式的一线。这件事难保不坏了脸上的风水,不如意事连一
接二地来。

    新太太进了门就害病,汪处厚自己给人弹劾,官做不成,亏得做官的人栽筋斗,宛如猫
从高处掉下来,总能四脚着地,不致太狼狈。他本来就不靠薪水,他这样解譬着。而且他是
老派名士,还有前清的习气,做官的时候非常风雅,退了位可以谈谈学问;太太病也老是这
样,并不加重。这也许还是那一线胡子的功效,运气没坏到底。

    假使留下的这几根胡子能够挽留一部分的运气,胡子没剃的时候,汪处厚的好运气更不
用说。譬如他那位原配的糟糠之妻,凑趣地死了,让他娶美丽的续弦夫人。结婚二十多年,
生的一个儿子都在大学毕业,这老婆早死了。死掉老婆还是最经济的事,虽然丧葬要一笔费
用,可是离婚不要赡养费么?重婚不要两处开销么?好多人有该死的太太,就不像汪处厚有
及时悼亡的运气。并且悼亡至少会有人送礼,离婚和重婚连这点点礼金都没有收入的,还要
出诉讼费。何况汪处厚虽然做官,骨子里只是个文人,文人最喜欢有人死,可以有题目做哀
悼的文章。棺材店和殡仪馆只做新死人的生意,文人会向一年、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
的陈死人身上生发。“周年逝世纪念”和“三百年祭”,一样的好题目。死掉太太——或者
死掉丈夫,因为有女作家——这题目尤其好;旁人尽管有文才,太太或丈夫只是你的,这是
注册专利的题目。汪处厚在新丧里做“亡妻事略”和“悼亡”诗的时候,早想到古人的好
句;“眼前新妇新儿女,已是人生第二回,”只恨一时用不上,希望续弦生了孩子,再来一
首“先室人忌辰泫然有作”的诗,反这两句改头换面嵌过去。这首诗至现在还没有做。第二
位汪太太过了门没生孩子,只生病。在家养病反把这病养家了,不肯离开她,所以她终年娇
弱得很,愈使她的半老丈夫由怜而怕。她曾在大学读过一年,因贫血症退学休养,家里一住
四五年,每逢头不晕不痛、身子不哼哼唧唧的日子,跟老师学学中国画,弹弹钢琴消遣。中
国画和钢琴是她嫁妆里代表文化的部分,好比其它女人的大学毕业文凭(配乌油木镜框)和
学士帽照相(十六寸彩色配金漆乌油木镜框)。汪处厚不会懂西洋音乐,当然以为太太的钢
琴弹得好;他应该懂得一点中国画,可是太太的画,丈夫觉得总不会坏。他老对客人说:
“她这样喜欢弄音乐、画画,都是费心思的东西,她身体怎么会好!”汪太太就对客人谦虚
说:“我身体不好,不能常常弄这些东西,所以画也画不好,琴也弹不好。”自从搬到这小
村里,汪太太寂寞得常跟丈夫吵。她身分娇贵,瞧不起丈夫同事们的老婆,嫌她们寒窘。她
丈夫不放心单身男同事常上自已家来,嫌他们年轻。高松年知道她在家里无聊,愿意请她到
学校做事。汪太太是聪明人,一口拒绝。一来她自知资格不好,至多做个小职员,有伤体
面。二来她知道这是男人的世界,女权那样发达的国家像英美,还只请男人去当上帝,只说
He,不说She。女人出来做事,无论地位怎么高,还是给男人利用,只有不出面躲在幕后,
可以用太太或情妇的资格来指使和摆布男人。女生指导兼教育系讲师的范小姐是她的仰慕
者,彼此颇有往来。

    刘东方的妹妹是汪处厚的拜门学生,也不时到师母家来谈谈。刘东方有一次托汪太太为
妹妹做媒。做媒和做母亲是女人的两个基本欲望,汪太太本来闲得发闷,受了委托,仿佛失
业的人找到职业。汪处厚想做媒是没有危险的,决不至于媒人本身也做给人去。汪太太早有
计划,要把范小姐做给赵辛楣,刘小姐做给方鸿渐。范小姐比刘小姐老,比刘小姐难看,不
过她是讲师,对象该是地位较高的系主任。刘小姐是个助教,嫁个副教授已经够好了。至于
孙小姐呢,她没拜访过汪太太;汪太太去看范小姐的时候,会过一两次,印象并不太好。

    鸿渐俩从桂林回来了两天,就收到汪处厚的帖子。两人跟汪处厚平素不往来,也没见过
汪太太,看了帖子,想起做媒的话。鸿渐道:“汪老头儿是大架子,只有高松年和三位院长
够资格上他家去吃饭,当然还有中国文学系的人。你也许配得上,拉我进去干吗?要说是做
媒,这儿没有什么女人呀,这老头子真是!”辛楣道:“去瞻仰瞻仰汪太太也无所谓。也许
老汪有侄女、外甥女或者内姨之类——汪太太听说很美——要做给你。老汪对你说,没有对
我说,指的是你一个人。你不好意思,假造圣旨,拉我来陪你,还说替咱们俩做媒呢!我是
不要人做媒的。”嚷了一回,议决先拜访汪氏夫妇,问个明白,免得开玩笑当真。

    汪家租的黑砖半西式平屋是校舍以外本地最好的建筑,跟校舍隔一条溪。冬天的溪水涸
尽,溪底堆满石子,仿佛这溪新生的大大小小的一窝卵。水涸的时候,大家都不走木板桥而
踏着石子过溪,这表示只要没有危险,人人愿意规外行动。汪家的客堂很显敞,砖地上铺了
席,红木做的老式桌椅,大方结实,是汪处厚向镇上一个军官家里买的,万一离校别有高
就,可以卖给学校。汪处厚先出来,满面春风,问两人觉得客堂里冷不冷,分付丫头去搬火
盆。

    两人同声赞美他住的房子好,布置得更精致,在他们这半年来所看见的房子里,首屈一
指。

    汪先生得意地长叹道,“这算得什么呢!我有点东西,这一次全丢了。两位没看见我南
京的房子——房子总算没给日本人烧掉,里面的收藏陈设都不知下落了。幸亏我是个达观的
人,否则真要伤心死呢。”这类的话,他们近来不但听熟,并且自已也说惯了。这次兵灾当
然使许多有钱、有房子的人流落做穷光蛋,同时也让不知多少穷光蛋有机会追溯自己为过去
的富翁。日本人烧了许多空中楼阁的房子,占领了许多乌托邦的产业,破坏了许多单相思的
姻缘。

    譬如陆子潇就常常流露出来,战前有两三个女人抢着嫁他,“现在当然谈不到了!”李
梅亭在上海闸北,忽然补筑一所洋房,如今呢?可惜得很!该死的日本人放火烧了,损失简
直没法估计。方鸿渐也把沦陷的故乡里那所老宅放大了好几倍,妙在房子扩充而并不会侵略
邻舍的地。赵辛楣住在租界里,不能变房子的戏法,自信一表人才,不必惆怅从前有多少女
人看中他,只说假如战争不发生,交涉使公署不撤退,他的官还可以做下去——不,做上
去。汪处厚在战前的排场也许不像他所讲的阔绰,可是同事们相信他的吹牛,因为他现在的
起居服食的确比旁人舒服,而且大家都知道他是革职的贪官——“政府难得这样不包庇,不
过他早捞饱了!”他指着壁上挂的当代名人字画道:“这许多是我逃难出来以后,朋友送
的。我灰了心了,不再收买古董了,内地也收买不到什么——那两幅是内人画的。”两人忙
站起来细看那两条山水小直幅。方鸿渐表示不知道汪太太会画,出于意外;赵辛楣表示久闻
汪太太善画,名下无虚。这两种表示相反相成,汪先生高兴得摸着胡子说:“我内人的身体
可惜不好,她对于画和音乐——”没说完,汪太太出来了。骨肉停匀,并不算瘦,就是脸上
没有血色,也没擦胭脂,只傅了粉。嘴唇却涂泽鲜红,旗袍是浅紫色,显得那张脸残酷地
白。长睫毛,眼梢斜撇向上。头发没烫,梳了髻,想来是嫌本地理发店电烫不到家的缘故。
手里抱着皮热水袋,十指甲全是红的,当然绝非画画时染上的颜色,因为她画的青山绿水。

    汪太太说她好久想请两位来玩儿,自己身体不争气,耽误到现在。两人忙问她身体好了
没有,又说一向没敢来拜访,赏饭免了罢。汪太太说她春夏两季比秋冬健朗些,晚饭一定要
来吃的。汪先生笑道:“我这顿饭不是白请的,媒人做成了要收谢仪,吃你们两位的谢媒酒
也得十八加十八--三十六桌呢!”鸿渐道:“这怎么请得起!谢大媒先没有钱,别说结婚
了。”辛楣道:“这个年头儿,谁有闲钱结婚?我照顾自己都照顾不来!汪先生,汪太太,
吃饭和做媒,两件事全心领谢谢,好不好?”汪先生说:“世界变了!怎么年轻人一点热情
都没有?一点--呃--‘浪漫’都没有?

    婚不肯结,还要装穷!好,我们不要谢仪,替两位白当差,娴,是不是?”汪太太道:
“啊呀!你们两位一吹一唱。方先生呢,我不大知道,不过你们留学的人,随身本事就是用
不完的财产。赵先生的家世、前途,我们全有数目,只怕人家小姐攀不上--瞧我这媒婆劲
儿足不足?”大家和着她笑了。

    辛楣道:“有人看得中我,我早结婚了。”汪太太道:“只怕是你的眼睛高,挑来跳
去,没有一个中意的。你们新回国的单身留学生,像新出炉的烧饼,有小姐的人家抢都抢不
匀呢。吓!我看见得多了,愈是有钱的年轻人愈不肯结婚。他们能够独立,不在乎太太的陪
嫁、丈人的靠山,宁可交女朋友,花天酒地的胡闹,反正他们有钱。要讲没有钱结婚,娶个
太太比滥交女朋友经济得多呢。你们的借口,理由不充分。”两人听得骇然,正要回答,汪
处厚假装出正颜厉色道:“我有句声明。我娶你并不是为了经济省钱,我年轻的时候,是有
名的规矩人,从来不胡闹,你这话人家误会了可了不得!”说时,对鸿渐和辛楣顽皮地眨
眼。

    汪太太轻藐地哼一声:“你年轻的时候?我--我就不相信你年轻过。”汪处厚脸色一
红。鸿渐忙说,汪氏夫妇这样美意,不敢辜负,不过愿意知道介绍的是什么人。汪太太拍手
道:“好了,好了!方先生愿意了。这两位小姐是谁,天机还不可泄露。

    处厚,不要说出来!”汪先生蒙太太这样密切地嘱咐,又舒适了,说:“你们明天来
了,自然会知道。别看得太严重,借此大家叙叙。假如两位毫无意思,同吃顿饭有什么关
系,对方总不会把这个作为把柄,上公堂起诉,哈哈!我倒有句忠言奉劝。这战争看来不是
一年两年的事,要好好拖下去呢。等和平了再结婚,两位自己的青春都蹉跎了。‘莫遣佳期
更后期’,这话很有道理。两位结了婚,公私全有好处。我们这个学校大有前途,可是一时
请人不容易,像两位这样的人才--娴,我不是常和你讲他们两位的?--肯来屈就,学校
决不放你们走。在这儿结婚成家,就安定下来,走不了,学校借光不少。我兄弟呢--这话
别说出去--下学期也许负责文学院。教育学要从文学院分出去变成师范学院,现在教育学
主任孔先生当然不能当文学院长了。兄弟为个人打算,也愿意千方百计扣住你们。并且家眷
也在学校做事,夫妇两个人有两个人的收入,生活负担并不增加--”汪太太截断他话道:
“寒碜死了!真是你方才所说‘一点浪漫都没有’,一五一十打什么算盘!”汪先生道:
“瞧你那样性急!‘浪漫’马上就来。结婚是人生最美满快乐的事,我和我内人都是个中
人,假使结婚不快乐,我们应该苦劝两位别结婚,还肯做媒么?我和她--”汪太太皱眉摇
手道:“别说了,肉麻!”她记起去年在成都逛寺院,碰见个和尚讲轮回,丈夫偷偷对自己
说:“我死了,赶快就投人身,来得及第二次娶你,”忽然心上一阵厌恨。鸿渐和辛楣尽义
务地恭维说,像他们这对夫妇是千里拣一的。

    在回校的路上,两人把汪太太讨论个仔细。都觉得她是个人物,但是为什么嫁个比她长
二十岁的丈夫?两人武断她娘家穷,企羡汪处厚是个地方官。她的画也过得去,不过上面题
的字像老汪写的。鸿渐假充内行道:“写字不能描的,不比画画可以涂改。许多女人会描几
笔写意山水,可是写字要她们的命。汪太太的字怕要出丑。”鸿渐到自己卧室门口,正掏钥
匙开锁,辛楣忽然吞吞吐吐说:“你注意到么--汪太太的神情里有一点点像--像苏文
纨,”未说完,三脚两步上楼去了。鸿渐惊异地目送着他。

    客人去后,汪先生跟太太回卧室,问:“我今天总没有说错话罢?”这是照例的问句,
每次应酬之后,爱挑眼的汪太太总要矫正丈夫的。汪太太道:“没有罢,我也没心思来记-
-可是文学院长的事,你何必告诉他们!你老喜欢吹在前面。”汪处厚这时候有些后悔,可
是嘴硬道:“那无所谓的,让他们知道他们的饭碗一半在我手里。你今天为什么扫我的面子
--”汪处厚想起来了,气直冒上来--“就是年轻不年轻那些话,”他加这句解释,因为
太太的表情是诧异。汪太太正对着梳妆台的圆镜子,批判地审视自己的容貌,说:“哦,原
来如此。你瞧瞧镜子里你的脸,人都吃得下似的,多可怕!我不要看见你!”汪太太并不推
开站在身后的丈夫,只从粉盒子里取出绒粉拍,在镜子里汪先生铁青的脸上,扑扑两下,使
他面目模糊。

    刘东方这几天上了心事。父亲母亲都死了,妹妹的终身是哥哥的责任。去年在昆明,有
人好意替她介绍,不过毫无结果。当然家里有了她,刘太太多个帮手,譬如两个孩子身上的
绒线衣服全是她结的,大女儿还跟着她睡。可是这样一年一年蹉跎下去,哥哥嫂嫂深怕她嫁
不掉,一辈子的累赘。她前年逃难到内地,该进大学四年级,四年级生不许转学,嫂嫂又要
生孩子,一时雇不到用人,家里乱得很,哥哥没心思替她想办法。一耽误下来,她大学没毕
业。为了这事,刘东方心里很抱歉,只好解嘲说,大学毕业的女人不知多少,有几个真能够
自立谋生的。刘太太怪丈夫当初为什么教妹妹进女子大学,假如进了男女同学的学校,婚事
早解决了。刘东方逼得急了,说:“范小姐是男女同学的学校毕业的,为什么也没有嫁
掉?”刘太太说:“你又来了,她比范小姐总好得多--”肯这样说姑娘的,还不失为好嫂
嫂。刘东方叹气道:“这也许是命里注定的,我母亲常说,妹妹生下来的时候,脸朝下,背
朝上,是要死在娘家的。妹妹小的时候,我们常跟她开玩笑。现在看来,她真要做老处女
了。”刘太太忙说:“做老处女怎么可以?真是年纪大了,嫁给人做填房也好,像汪太太那
样不是很好么?”言下大有以人力挽回天命之意。去年刘东方替方鸿渐排难解纷,忽然想这
个人做妹夫倒不坏:他是自己保全的人,应当感恩识抬举,跟自己结这一门亲事,她的地位
也可以巩固了;这样好机会要错过,除非这人是个标准傻瓜。刘太太也称赞丈夫心思敏捷,
只担心方鸿渐本领太糟,要大舅子替他捧牢饭碗。后来她听丈夫说这人还伶俐,她便放了
心,早计划将来结婚以后,新夫妇就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反正有一间空着,可是得立张租
契,否则门户不分,方家养了孩子要把刘家孩子的运气和聪明抢掉的。到汪太太答应做媒,
夫妇俩欢喜得向刘小姐流露消息,满以为她会羞怯地高兴。谁知道她只飞红了脸,一言不
发。刘太太嘴快,说:“这个姓方的你见过没有?你哥哥说比昆明--”她丈夫急得在饭桌
下狠命踢她的腿。

    刘小姐说话了,说得非常之多。先说:她不愿意嫁,谁教汪太太做媒的?再说:女人就
那么贱!什么“做媒”、“介绍”,多好听!还不是市场卖鸡卖鸭似的,打扮了让男人去
挑?不中他们的意,一顿饭之后,下文都没有,真丢人!还说:她也没有白吃了哥嫂的,她
在家里做的事,抵得一个用人,为什么要撵她出去?愈说愈气,连大学没毕业的事都牵出来
了。事后,刘先生怪太太不该提起昆明做媒的事,触动她一肚子的怨气。刘太太气冲冲道:
“你们刘家人的死脾气!谁娶了她,也是倒霉!”明天一早,跟刘小姐同睡的大女孩子来报
告父母,说姑母哭了半个晚上。那天刘小姐没吃早饭和午饭,一个人在屋后的河边走来走
去。刘氏夫妇吓坏了,以为她临清流而萌短见,即使不致送命,闹得全校知道,总不大好,
忙差大女孩子跟着她。幸亏她晚饭回来吃的,并且吃了两碗。这事从此不提起。汪家帖子来
了,她接着不作声。哥嫂俩也不敢探她口气;私下商量,到吃饭的那天早晨,还不见动静,
就去求汪太太来劝驾。那天早晨,刘小姐叫老妈子准备碳熨斗,说要熨衣服。哥嫂俩相视偷
笑。

    范小姐发现心里有秘密,跟喉咙里有咳嗽一样的痒得难熬。要人知道自己有个秘密,而
不让人知道是个什么秘密,等他们问,要他们猜,这是人性的虚荣。范小姐就缺少这样一个
切切私语的盘问者。她跟孙小姐是同房,照例不会要好,她好好地一个人住一间大屋子,平
空给孙小姐分去一半。假如孙小姐漂亮阔绰,也许可以原谅,偏偏又只是那么平常的女孩
子。

    倒算上海来的,除掉旗袍短一些,就看不出有什么地方比自己时髦。所以两人虽然常常
同上街买东西,并不推心置腹。自从汪太太说要为她跟赵辛楣介绍,她对孙小姐更起了戒
心,因为孙小姐常说到教授宿舍看辛楣去的。当然孙小姐告诉过,一向叫辛楣“赵叔叔”,
可是现在的女孩子很容易忘掉尊卑之分。汪家来的帖子,她讳莫如深。她平时有个嗜好,爱
看话剧,尤其是悲剧。这儿的地方戏院不演话剧,她就把现代本国剧作家的名剧尽量买来细
读。对话里的句子像:“咱们要勇敢!勇敢!勇敢!”“活要活得痛快,死要死得干脆!”
“黑夜已经这么深了,光明还会遥远么?”她全在旁边打了红铅笔的重杠,默诵或朗诵着,
好像人生之谜有了解答。只在不快活的时候,譬如好月亮引起了身世之感,或者执行“女生
指导”的职责,而女生不受指导,反叽咕:“大不了也是个大学毕业生,凭什么资格来指导
我们?只好管老妈子,发厕所里的手纸!”--在这种时候,她才发现这些富于哲理的警句
没有什么帮助。

    活诚然不痛快,死可也不容易;黑夜似乎够深了,光明依然看不见。悲剧里的恋爱大多
数是崇高的浪漫,她也觉得结婚以前,非有伟大的心灵波折不可。就有一件事,她决不下。
她听说女人恋爱经验愈多,对男人的魔力愈大;又听说男人只肯娶一颗心还是童贞纯洁的女
人。

    假如赵辛楣求爱,自己二者之间,何去何从呢?请客前一天,她福至心灵,想出一个两
面兼顾的态度,表示有好多人发狂地爱过自己,但是自己并未爱过谁,所以这一次还是初
恋。恰好那天她上街买东西,店里的女掌柜问她:“小姐,是不是在学堂里念书?”这一问
减轻了她心理上的年龄负担六七岁,她高兴得走路像脚心装置了弹簧。回校把这话告诉孙小
姐,孙小姐说:“我也会这样问,您本来就像个学生。”范小姐骂她不老实。

    范小姐眼睛稍微近视。她不知道美国人的名言--
MannevermakepassesAtgirlswearingglasses--〔原注:男人不向戴眼睛的女人调情〕可
是她不戴眼镜。在学生时代,上课抄黑板,非戴眼镜不可;因为她所认识的男同学,都够不
上借笔记转抄的交情。有男生帮忙的女同学,决不轻易把这种同心协力、增订校补的真本或
足本笔记借人;至于那些没有男生效劳的女同学,哼!范小姐虽然自己也是个女人,对于同
性者的记录本领,估计并不过高。像一切好学而又爱美的女人,她戴白金脚无边眼镜;无边
眼镜仿佛不着边际,多少和脸蛋儿融化为一,戴了可算没戴,不比有边眼镜,界域分明,一
戴上就从此挂了女学究的招牌。这副眼镜,她现在只有看戏的时候必须用到。此外像今天要
赴盛会:不但梳头化妆需要它,可以观察周密;到打扮完了,换上衣服,在半身着衣镜前远
眺自己的“概观”,更需要它。她自嫌眼睛没有神,这是昨夜兴奋太过没睡好的缘故。汪太
太有涂眼睫毛的油膏,不妨早去借用,衬托出眼里一种烟水迷茫的幽梦表情。周身的服装也
可请她批评,及早修正——范小姐是“女生指导”,她把汪太太奉为“女生指导”的指导
的。她五点钟才过就到汪家,说早些来可以帮忙。汪先生说今天客人不多,菜是向镇上第一
家馆子叫的,无需帮忙,又叹惜家里的好厨子逃难死了,现在的用人烧的菜不能请客。汪太
太说:“你相信她!她不是帮忙来的,她今天来显显本领,让赵辛楣知道她不但学问好、相
貌好,还会管家呢。”范小姐禁止她胡说,低声请她批判自己。汪太太还嫌她擦得不够红,
说应当添点喜色,拉她到房里,替她涂胭脂。结果,范小姐今天赴宴擦的颜色,就跟美洲印
第安人上战场擦的颜色同样胜利地红。她又问汪太太借睫毛油膏,还声明自己不是痧眼,断
无传染的危险。汪处厚在外面只听得笑声不绝;真是“有鸡鸭的地方,粪多;有年轻女人的
地方,笑多。”刘小姐最后一个到。坦白可亲的脸,身体很丰满,衣服颇紧,一动衣服上就
起波纹。辛楣和鸿渐看见介绍的是这两位,失望得要笑。彼此都曾见面,只没有讲过话。范
小姐像画了个无形的圈子,把自己跟辛楣围在里面,谈话密切得泼水不入。辛楣先说这儿闷
得很,没有玩儿的地方。范小姐说:“可不是么?我也觉得很少谈得来的人,待在这儿真
闷!”辛楣问她怎样消遣,她说爱看话剧,问辛楣爱看不爱看。辛楣说:“我很喜欢话剧,
可惜我没有看过——呃——多少。”范小姐问曹禺如何。辛楣瞎猜道:“我认为他是最——
呃——最伟大的戏剧家。”范小姐快乐地拍手掌道:“赵先生,我真高兴,你的意见跟我完
全相同。你觉得他什么一个戏最好?”辛楣没料到毕业考试以后,会有这一次的考试。十几
年小考大考训练成一套虚虚实实、模棱两可的回答本领,现在全荒疏了,冒失地说:“他是
不是写过一本——呃——‘这不过是’——”范小姐的惊骇表情阴止他说出来是“春天”、
“夏天”、“秋天”还是“冬天”。〔原注:《这不过是春天》是李健吾的剧本,在上海公
演过。〕惊骇像牙医生用的口撑,教她张着嘴,好一会上下腭合不拢来。假使丈夫这样愚昧
无知,岂不活活气死人!幸亏离结婚还远,有时间来教导他。她在天然的惊骇表情里,立刻
放些艺术。辛楣承认无知胡说,她向他讲解说“李健吾”并非曹禺用的化名,真有其人,更
说辛楣要看剧本,她那儿有。辛楣忙谢她。她忽然笑说:“我的剧本不能借给你,你要看,
我另外想方法弄来给你看。”辛楣问不能借的理由。范小姐说她的剧本有好几种是作者送
的,辛楣担保不会损坏或遗失这种名贵东西。范小姐娇痴地说:“那倒不是。他们那些剧作
家无聊得很,在送给我的书上胡写了些东西,不能给你看——当然,给你看也没有关系。”
这么一来,辛楣有责任说非看不可了。

    刘小姐不多说话,鸿渐今天专为吃饭而来,也只泛泛应酬几句。倒是汪太太谈锋甚健,
向刘小姐问长问短。汪处厚到里面去了一会,出来对太太说:“我巡查过了。”鸿渐问他查
些什么。汪先生笑说:“讲起来真笑话。我用两个女用人。这个丫头,我一来就用,有半年
多了。此外一个老妈子,换了好几次,始终不满意。最初用的一个天天要请假回家过夜,晚
饭吃完,就找不见她影子,饭碗都堆着不洗。我想这怎么成,换了一个,很安静,来了十几
天,没回过家。我和我内人正高兴,哈,一天晚上,半夜三更,大门都给人家打下来了。这
女人原来有个姘头,常常溜到我这儿来幽会,所以她不回去。她丈夫得了风声,就来捉奸,
真气得我要死。最后换了现在这一个,人还伶俐,教会她做几样粗菜,也过得去。有时她做
的菜似乎量太少,我想,也许她买菜扣了钱。人全贪小利的:‘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
就算了罢。常换用人,也麻烦!和内人训她几句完事。有一次,高校长的朋友远道带给他三
十只禾花雀,校长托我替他烧了,他来吃晚饭——你知道,校长喜欢到舍间来吃晚饭的。我
内人说禾花雀炸了吃没有味道,照她家乡的办法,把肉末填在禾花雀肚子里,然后红烧。那
天晚饭没有几个人,高校长,我们夫妇俩,还有数学系的王先生——这个人很有意思。高先
生王先生都说禾花雀这样烧法最好。吃完了,王先生忽然问禾花雀是不是一共三十只,我们
以为他没有吃够,他说不是,据他计算,大家只吃了二十——娴,二十几?——二十五只,
应该剩五只。我说难道我打过偏手,高校长也说岂有此理。我内人到厨房去细问,果然看见
半碗汁,四只——不是五只——禾花雀!你知道老妈子怎么说?她说她留下来给我明天早晨
下面吃的。我们又气又笑。这四只多余的禾花雀谁都不肯吃——”“可惜!为什么不送给我
吃!”辛楣像要窒息的人,突然冲出了煤气的笼罩,吸口新鲜空气,横插进这句话。

    汪太太笑道:“谁教你那时候不来呀?结果下了面给高校长的。”鸿渐道:“这样说
来,你们这一位女用人是个愚忠,虽然做事欠斟酌,心倒很好。”汪先生抚髭仰面大笑,汪
太太道:“‘愚忠’?她才不愚不忠呢!我们一开头也上了她的当。最近一次,上来的鸡汤
淡得像白开水,我跟汪先生说:‘这不是煮过鸡的汤,只像鸡在里面洗过一次澡。’他听错
了,以为我说‘鸡在这水里洗过脚’,还跟我开玩笑说什么‘饶你奸似鬼,喝了洗脚水’—
—”大家都笑,汪先生欣然领略自己的妙语——“我叫她来问,她直赖。后来我把这丫头带
哄带吓,算弄清楚了。这老妈子有个儿子,每逢我这儿请客,她就叫他来,挑好的给他躲在
米间里吃。我问这丫头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是不是偷嘴她也有分。

    她不肯说,到临了才漏出来这老妈子要她做媳*荆?市戆讯?优涓??D忝窍朊畈幻睿
克?悦看吻肟停?颐窍嚷?葑友膊橐幌隆N铱凑饬礁鋈?貌幌氯チ耍?谢?嵋?坏羲?恰!
*客人同时开口,辛楣鸿渐说:“用人真成问题。”范小姐说:“我听了怕死人了,亏得我
是一个人,不要用人。”刘小姐说:“我们家里的老妈子,也常常作怪。”汪太太笑对范小
姐说:“你快要不是一个人了——刘小姐,你哥哥嫂嫂真亏了你。”用人上了菜,大家抢
坐。主人说,圆桌子坐位不分上下,可是乱不得。又劝大家多吃菜,因为没有几个菜。客人
当然说,菜太丰了,就只几个人,怕吃不下许多。汪先生说:“咦,今天倒忘了把范小姐同
房的孙小姐找来,她从没来过。”范小姐斜眼望身旁的辛楣。鸿渐听人说起孙小姐,心直
跳,脸上发热,自觉可笑,孙小姐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汪太太道:“最初赵先生带了这么一
位小姐来,我们都猜是赵先生的情人呢,后来才知道不相干。”辛楣对鸿渐笑道:“你瞧谣
言多可怕!”范小姐道:“孙小姐现在有情人了——这可不是谣言,我跟她同房,知道得很
清楚。”辛楣问谁,鸿渐满以为要说到自己,强作安详。范小姐道:“我不能漏泄她的秘
密。”鸿渐慌得拚命吃菜,不让脸部肌肉平定下来有正确的表情。辛楣掠了鸿渐一眼,微笑
说:“也许我知道是谁,不用你说。”鸿渐含着一口菜,险的说出来:“别胡闹。”范小姐
误会辛楣的微笑,心安虑得地说:“你也知道了?消息好灵通!陆子潇追求她还是这次寒假
里的事呢,天天通信,要好得很。你们那时候在桂林,怎么会知道?”鸿渐情感像个漩涡。
自己没牵到,可以放心。但听说孙小姐和旁人好,又剌心难受。自己并未爱上孙小姐,何以
不愿她跟陆子潇要好?孙小姐有她的可爱,不过她妩媚得不稳固,妩媚得勉强,不是真实的
美丽。脾气当然讨人喜欢——这全是辛楣不好,开玩笑开得自己心里种了根。像陆子潇那样
人,她决不会看中的。可是范小姐说他们天天通信,也决不会凭空撒谎。忽然减了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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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4 20:43: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中〉


汪氏夫妇和刘小姐听了都惊奇。辛楣采取大政治家听取情报的态度,仿佛早有所知似
的,沉着脸回答:“我有我的报道。陆子潇曾经请方先生替他介绍孙小姐,我不赞成。子潇
年纪太大——”汪太太道:“你少管闲事罢。你又不是她真的‘叔叔’,就是真‘叔叔’又
怎么样——早知如此,咱们今天倒没有请他们那一对也来。不过子潇有点小鬼样子,我不大
喜欢。”汪先生摇头道:“那不行。历史系的人,少来往为妙。子潇是历史系的台柱教授,
当然不算小鬼。可是他比小鬼都坏,他是个小人,哈哈!他这个人爱搬嘴。韩学愈多心得
很,你请他手下人吃饭而不请他,他就疑心你有阴谋要勾结人。学校里已经什么‘粤派’,
‘少壮派’,‘留日派’闹得乌烟瘴气了。赵先生,方先生,你们两位在我这儿吃饭,不怕
人家说你们是‘汪派’么?刘小姐的哥哥已经有人说他是‘汪派’了。”辛楣道:“我知道
同事里有好几个小组织,常常聚餐,我跟鸿渐一个都不参加,随他们编派我们什么。”汪先
生道:“你们是高校长嫡系里的‘从龙派’——高先生的亲戚或者门生故交。方先生当然跟
高先生原来不认识,可是因为赵先生间接的关系,算‘从龙派’的外围或者龙身上的蜻蜓,
呵呵!方先生,我和你开玩笑——我知道这全是捕风捉影,否则我决不敢请二位到舍间来玩
儿了。”范小姐对学校派别毫无兴趣,只觉得对孙小姐还有攻击的义务:“学校里闹党派,
真没有意思。孙小姐人是顶好的,就是太邋遢,满房间都是她的东西——呃,赵先生,对不
住,我忘掉她是你的‘侄女儿’,”羞缩无以自容地笑。

    辛楣道:“那有什么关系。可是,鸿渐,咱们同路来并不觉得她邋遢。”鸿渐因为人家
说他是“从龙派”外围,又惊又气,给辛楣一问,随口说声“是”。汪太太道:“听说方先
生很能说话,为什么今天不讲话。”方鸿渐忙说,菜太好了,吃菜连舌头都吃下去了。

    吃到一半,又谈起没法消遣。汪太太说,她有一副牌,可是家跟学校住得近——汪先生
没让她说完,插嘴说:“内人神经衰弱,打牌的声音太闹,所以不打——这时候打门,有谁
会来?”“哈,汪太太,请客为什么不请我?汪先生,我是闻着香味寻来的,”高松年一路
说着话进来。

    大家肃然起立,出位恭接,只有汪太太懒洋洋扶着椅背,半起半坐道:“吃过晚饭没
有?

    还来吃一点,”一壁叫用人添椅子碗筷。辛楣忙把自己坐的首位让出来,和范小姐不再
连席。

    高校长虚让一下,泰然坐下,正拿起筷,眼睛绕桌一转,嚷道:“这位子不成!你们这
坐位有意思的,我真糊涂!怎么把你们俩拆开了;辛楣,你来坐。”辛楣不肯。高校长让范
小姐,范小姐只是笑,身子像一条饧糖粘在椅子里。校长没法,说:“好,好!天下大势,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呵呵大笑,又恭维范小姐漂亮,喝了一口酒,刮得光滑的黄脸发亮
像擦过油的黄皮鞋。

    鸿渐为了副教授的事,心里对高松年老不痛快,因此接触极少,没想到他这样的和易近
人。高松年研究生物学,知道“适者生存”是天经地义。他自负最能适应环境,对什么人,
在什么场合,说什么话。旧小说里提起“二十万禁军教头”,总说他“十八般武艺,件件都
精”;高松年身为校长,对学校里三院十系的学问,样样都通——这个“通”就像“火车畅
通”,“肠胃通顺”的“通”,几句门面话从耳朵里进去直通到嘴里出来,一点不在脑子里
停留。今天政治学会开成立会,恭请演讲,他会畅论国际关系,把法西斯主义跟共产主义比
较,归根结底是中国现行的政制最好。明天文学研究会举行联欢会,他训话里除掉说诗歌是
“民族的灵魂”,文学是“心理建设的工具”以外,还要勉励在坐诸位做“印度的泰戈尔,
英国的莎士比亚,法国的——呃——法国的——罗索(声音又像“噜口苏”,意思是卢
梭),德国的歌德,美国的——美国的文学家太多了。”后天物理学会迎新会上,他那时候
没有原子弹可讲,只可以呼唤几声相对论,害得隔了大海洋的爱因斯坦右耳朵发烧,连打喷
嚏。此外他还会跟军事教官闲谈,说一两个“”!那教官惊喜得刮目相看,引为同
道。今天是几个熟人吃便饭,并且有女人,他当然谑浪笑傲,另有适应。汪太太说:“我们
正在怪你,为什么办学校挑这个鬼地方,人都闷得死的。”“闷死了我可偿不起命哪!偿旁
人的命,我勉强可以。汪太太的命,宝贵得很,我偿不起。汪先生,是不是?”上司如此幽
默,大家奉公尽职,敬笑两声或一声不等。

    赵辛楣道:“有无线电听听就好了。”范小姐也说她喜欢听无线电。

    汪处厚道:“地方偏陋也有好处。大家没法消遣,只能彼此来往,关系就亲密了。朋友
是这样结交起来的,也许从朋友更进一层--赵先生,方先生,两位小姐,唔?”高校长用
唱党歌、校歌、带头喊口号的声音叫“好”!敬大家一杯。

    鸿渐道:“刚才汪太太说打牌消遣--”校长斩截地说:“谁打牌?”汪太太道:“我
们那副牌不是王先生借去天天打么?”不管高松年警告的眼色。

    鸿渐道:“反正辛楣和我对麻将不感兴趣。想买副纸牌来打bridge(原注:桥牌),
找遍了镇上没有,结果买了一副象棋。辛楣输了就把棋子拍桌子,木头做的棋子经不起他的
气力,迸碎了好几个,这两天棋都下不成了。”范小姐隔着高校长向辛楣笑,说想不到他这
样孩子气。刘小姐请辛楣讲鸿渐输了棋的情状。高校长道:“下象棋很好。纸牌幸亏没买
到,总是一种赌具,虽然没有声音,给学生知道了不大好。李梅亭禁止学生玩纸牌,照师生
共同生活的原则--”鸿渐想高松年想个人不到几分钟,怎么又变成校长面目了,恨不能
说:“把王家的麻将公开,请学生也去赌,这就是共同生活了。”汪太太不耐烦地打断高校
长道:“我听了‘共同生活’这四个字就头痛。都是李梅亭的花样,反正他自己家不在这
儿,苦的是有家的人。我本来的确因为怕闹,所以不打牌,现在偏要打。校长你要办我就办
得了,轮不到李梅亭来管。”高校长看汪太太请自己办她,大有恃宠撒娇之意,心颤身热,
说:“哪里的话!不过办学校有办学校的困难--你只要问汪先生--同事之间应该相忍相
安。”汪太太冷笑道:“我又不是李梅亭的同事。校长,你什么时候雇我到贵校当--当老
妈子来了?当教员是没有资格的--”高松年喉间连作抚慰的声音--“今天星期三,星期
六晚上我把牌要回来打它个通宵,看李梅亭又怎么样。赵先生、方先生,你们有没有胆量
来?”高松年叹气说:“我本来是不说的。汪太太,你这么一来,我只能告诉各位了。我今
天闯席做不速之客,就为了李梅亭的事,要来和汪先生商量,不知道你们在请客。”客人都
说:“校长来的好,请都请不来呢。”汪先生镇静地问:“李梅亭什么事?”汪太太满脸厌
倦不爱听的表情。

    校长道:“我一下办公室,他就来,问我下星期一纪念周找谁演讲,我说我还没有想到
人呢。他说他愿意在‘训导长报告’里,顺便谈谈抗战时期大学师生的正当娱乐--”汪太
太“哼”了一声--“我说很好。他说假如他讲了之后,学生问他像王先生家的打牌赌钱算
不算正当娱乐,他应当怎样回答--”大家恍然大悟地说“哦”--“我当然替你们掩饰,
说不会有这种事。他说:‘同学们全知道了,只瞒你校长一个人’--”辛楣和鸿渐道:
“胡说!我们就不知道。”--“他说他调查得很清楚,输赢很大,这副牌就是你的,常打
的是什么几个人,也有你汪先生--”汪先生的脸开始发红,客人都局促地注视各自的碗
筷。好几秒钟,屋子里静寂得应该听见蚂蚁在地下爬--可是当时没有蚂蚁。

    校长不自然地笑,继续说:“还有笑话,汪太太,你听了准笑。他不知道什么地方听来
的,说你们这副牌是美国货,橡皮做的,打起来没有声音--”哄堂大笑,解除适才的紧
张。

    鸿渐问汪太太是不是真没有声音,汪太太笑他和李梅亭一样都是乡下人,还说:“李瞎
子怎么变成聋子了,哪里有美国货的无声麻将!”高校长深不以这种轻薄为然,紧闭着嘴不
笑,聊示反对。

    汪先生道:“他想怎么办呢?想学生宣布?”汪太太道:“索性闹穿了,大家正大光明
地打牌,免得鬼鬼祟祟,桌子上盖毯子,毯子上盖漆布--”范小姐聪明地注释:“这就是
‘无声麻将’了!”--“我待得腻了,让李梅亭去闹,学生撵你走,高校长停你职,离开
这地方,真是求之不得。”校长一连声tut!tut!tut!汪先生道:“他无非是为了做不到中
国文学系主任,跟我过不去。我倒真不想当这个差使,向校长辞了好几次,高先生,是不
是?不过,我辞职是自动的,谁要逼我走,那可不行,我偏不走。李梅亭,他看错了人。他
的所作所为,哼!我也知道,譬如在镇上嫖土娼。”汪先生戏剧性地收住,余人惊奇得叫起
来,辛楣鸿渐立刻想到王美玉。高校长顿一顿说:“那不至于罢?”鸿渐见校长这样偏袒,
按不下愤怒,说:“我想汪先生所讲的话很可能,李先生跟我们同路来,闹了许多笑话,不
信只要问辛楣。”校长满脸透着不然道:“君子隐恶而扬善。这种男女间的私事,最好别
管!”范小姐正要问辛楣什么笑话,吓得拿匙舀口鸡汤和着这问题咽了下去。高校长省悟自
己说的话要得罪汪处厚,忙补充说:“鸿渐兄,你不要误会。梅亭和我是老同事,他的为
人,我当然知道。不过,汪先生犯不着和他计较。回头我有办法劝他。”汪太太宽宏大量地
说:“总而言之,是我不好。处厚倒很想敷衍他,我看见他的脸就讨厌,从没请他上我们这
儿来。我们不像韩学愈和他的洋太太,对历史系的先生和学生,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
款待;而且妙得很,请学生吃饭,请同事只喝茶--”鸿渐想起那位一夜泻肚子四五次的历
史系学生--“破费还是小事,我就没有那个精神,也不像那位洋太太能干。人家是洋派,
什么交际、招待、联络,都有工夫,还会唱歌儿呢。咱们是中国乡下婆婆,就安了分罢,别
出丑啦。我常说:有本事来当教授,没有本事就滚蛋,别教家里的丑婆娘做学生和同事的女
招待--”鸿渐忍不住叫“痛快”!汪处厚明知太太并非说自己,可是通身发热--“高先
生不用劝李梅亭,处厚也不必跟他拼,只要想个方法引诱他到王家也去打一次牌,这不就完
了么?”“汪太太,你真--真聪明!”高校长钦佩地拍桌子,因为不能拍汪太太的头或肩
背,“这计策只有你想得出来!你怎么知道李梅亭爱打牌的?”汪太太那句话是说着玩的,
给校长当了真,便神出鬼没地说:“我知道。”汪先生也摸着胡子,反复援引苏东坡的名言
道:“‘想当然耳’,‘想当然耳’哦!”赵辛楣的眼光像胶在汪太太的脸上。刘小姐冷落
在一边,满肚子的气愤,恨汪太太,恨哥嫂,鄙视范小姐,懊悔自己今天的来,又上了当,
忽见辛楣的表情,沿稍微瞥范小姐,心里冷笑一声,舒服了好些。

    范小姐也注意到了,唤醒辛楣道:“赵先生,汪太太真利害呀!”辛楣脸一红,喃喃
道:“真利害!”眼睛躲避着范小姐。鸿渐说:“这办法好得很。不过李梅亭最贪小利,只
能让他赢;他输了还要闹的。”同桌全笑了。高松年想这年轻人多嘴,好不知趣,只说:
“今天所讲的话,希望各位严守秘密。”吃完饭,主人请宽坐。女人涂脂抹粉的脸,经不起
酒饭蒸出来的汗汽,和咬嚼运动的震掀,不免像黄梅时节的墙壁。范小姐虽然斯文,精致得
恨不能吃肉都吐渣,但多喝了半杯酒,脸上没涂胭脂的地方都作粉红色,仿佛外国肉庄里陈
列的小牛肉。汪太太问女客人:“要不要到我房里去洗手?”两位小姐跟她去了。高松年汪
处厚两人低声密谈。辛楣对鸿渐道:“等一会咱们同走,记牢。”鸿渐笑道:“也许我愿意
一个人送刘小姐回去呢?”辛楣严肃地说:“无论如何,这一次让我陪着你送她--汪太太
不是存心跟我们开玩笑么?”鸿渐道:“其实谁也不必送谁,咱们俩走咱们的路,她们走她
们的路。”辛楣道:“这倒做不出。咱们是留学生,好像这一点社交礼节总应该知道。”两
人慨叹不幸身为青年未婚留学生的麻烦。

    刘小姐勉强再坐一会,说要回家。辛楣忙站起来说:“鸿渐,咱们也该走了,顺便送她
们两位小姐回去。”刘小姐说她一个人回去,不必人送。辛楣连声说:“不,不,不!先送
范小姐到女生宿舍,然后送你回家,我还没有到你府上去过呢。”鸿渐暗笑辛楣要撇开范小
姐,所以跟刘小姐亲热,难保不引起另一种误会。汪太太在咬着范小姐耳朵说话,范小姐含
笑带怒推开她。汪先生说:“好了,好了。‘出门不管’,两位小姐的安全要你们负责
了。”高校长说他还要坐一会,同时表示非常艳羡:因为天气这样好,正是散步的春宵,他
们四个人又年轻,正是春宵散步的好伴侣。

    四人并肩而行,范刘在中间,赵方各靠一边。走近板桥,范小姐说这桥只容两个人走,
她愿意走河底。鸿渐和刘小姐走到桥心,忽听范小姐尖声叫:“啊呀!”忙借机止步,问怎
么一回事。范小姐又笑了,辛楣含着谴责,劝她还是桥上走,河底石子滑得很。才知道范小
姐险的摔一交,亏辛楣扶住了。刘小姐早过桥,不耐烦地等着他们,鸿渐等范小姐也过了
岸,殷勤问扭了筋没有。范小姐谢他,说没有扭筋--扭了一点儿--可是没有关系,就会
好的--不过走路不能快,请刘小姐不必等。刘小姐鼻子里应一声,鸿渐说刘小姐和自己都
愿意慢慢地走。走不上十几步,范小姐第二次叫:“啊呀!”手提袋不知何处去了。大家问
她是不是摔跤的时候,失手掉在溪底。她说也许。辛楣道:“这时候不会给人捡去,先回宿
舍,拿了手电来照。”范小姐记起来了,手提袋忘在汪太太家里,自骂糊涂,要赶回去取,
说:”怎么好意思叫你们等呢?你们先走吧,反正有赵先生陪我--赵先生,你要骂我了。
“女人出门,照例忘掉东西,所以一次出门等于两次。安娜说:”啊呀,糟糕!我忘掉带手
帕!“这么一说,同走的玛丽也想起没有带口红,裘丽叶给两人提醒,说:”我更糊涂!没
有带钱--“于是三人笑得仿佛这是天地间最幽默的事,手搀手回去取手帕、口红和钱。可
是这遗忘东西的传染病并没有上刘小姐的身,急得赵辛楣心里直怨:“难道今天是命里注定
的?”忽然鸿渐摸着头问:“辛楣,我今天戴帽子来没有?”辛楣楞了楞,恍有所悟:“好
像你戴了来的,我记不清了--是的,你戴帽子来的,我--我没有戴。”鸿渐说范小姐找
手提袋,使他想到自己的帽子;范小姐既然走路不便,反正他要回汪家取帽子,替她把手提
袋带来得了,“我快得很,你们在这儿等我一等,”说着,三脚两步跑去。他回来,手里只
有手提袋,头上并无帽子,说:“我是没有戴帽子,辛楣,上了你的当。”辛楣气愤道:
“刘小姐,范小姐,你们瞧这个人真不讲理。自己糊涂,倒好像我应该替他管帽子的!”黑
暗中感激地紧拉鸿渐的手。刘小姐的笑短得刺耳。范小姐对鸿渐的道谢冷淡得不应该,直到
女宿舍,也再没有多话。

    不管刘小姐的拒绝,鸿渐和辛楣送她到家。她当然请他们进去坐一下。跟她同睡的大侄
女还坐在饭桌边,要等她回来才肯去睡,呵欠连连,两只小手握着拳头擦眼睛。这女孩子看
见姑母带了客人来,跳进去一路嚷:“爸爸!妈妈!”把生下来才百日的兄弟都吵醒了。刘
东方忙出来招待,刘太太跟着也抱了小孩子出来。鸿渐和辛楣照例说这孩子长得好,养得
胖,讨论他像父亲还是像母亲。这些话在父母的耳朵里是听不厌的。鸿渐凑近他脸捺指作
声,这是他唯一娱乐孩子的本领。刘太太道:“咱们跟方--呃--伯伯亲热,叫方伯伯抱
--”她恨不能说“方姑夫”--“咱们刚换了尿布,不会出乱子。”鸿渐无可奈何,苦笑
接过来。

    那小孩子正在吃自己的手,换了一个人抱,四肢乱动,手上的腻唾沫,抹了鸿渐一鼻子
半脸,鸿渐蒙刘太太托孤,只好心里厌恶。辛楣因为摆脱了范小姐,分外高兴,瞧小孩子露
出的一方大腿还干净,嘴凑上去吻了一吻,看得刘家老小四个人莫不欢笑,以为这赵先生真
好。鸿渐气不过他这样做面子,问他要不要抱。刘太太看小孩子给鸿渐抱得不舒服,想辛楣
地位高,又是生客,不能亵渎他,便伸手说:“咱们重得很,方伯伯抱得累了。”鸿渐把孩
子交还,乘人不注意,掏手帕擦脸上已干的唾沫。辛楣道:“这孩子真好,他不怕生。”刘
太太一连串地赞美这孩子如何懂事,如何乖,如何一觉睡到天亮。孩子的大姊姊因为没人理
自己,圆睁眼睛,听得不耐烦,插口道:“他也哭,晚上把我都哭醒了。”刘小姐道:“不
知道谁会哭!谁长得这么大了,抢东西吃,打不过二弟,就直着嗓子哭,羞不羞!”女孩子
发急,指着刘小姐道:“姑姑是大人,姑姑也哭,我知道,那天--”父母喝住她,骂她这
时候还不说。刘小姐把她拉进去了,自信没给客人瞧见脸色。以后的谈话,只像用人工呼吸
来救淹死的人,挽回不来生气。刘小姐也没再露脸。辞别出了门,辛楣道:“孩子们真可
怕,他们嘴里全说得出。刘小姐表面上很平静快乐,谁想到她会哭,真是各有各的苦处,
唉!”鸿渐道:“你跟范小姐是无所谓的。我承刘东方帮过忙,可是我无意在此地结婚。汪
太太真是多此一举,将来为了这件事,刘东方准对我误会。”辛楣轻描淡写道:“那不至
于。”接着就问鸿渐对汪太太的印象,要他帮自己推测她年龄有多少。

    孙小姐和陆子潇通信这一件事,在鸿渐心里,仿佛在复壁里咬东西的老鼠,扰乱了一晚
上,赶也赶不出去。他险的写信给孙小姐,以朋友的立场忠告她交友审慎。最后总算把自己
劝相信了,让她去跟陆子潇好,自己并没爱上她,吃什么隔壁醋,多管人家闲事?全是赵辛
楣不好,开玩笑开得自己心里有了鬼,仿佛在催眠中的人受了暗示。这种事大半是旁人说笑
话,说到当局者认真恋爱起来,自己见得多了,决不至于这样傻。虽然如此,总觉得吃了亏
似的,恨孙小姐而且鄙视她。不料下午打门进来的就是她,鸿渐见了她面,心里的怨气像宿
雾见了朝阳,消散净尽。她来过好几次,从未能使他像这次的欢喜。鸿渐说,桂林回来以
后,还没见过面呢,问她怎样消遣这寒假的。她说,承鸿渐和辛楣送桂林带回的东西,早想
过来谢,可是自己发了两次烧,今天是陪范小姐送书来的。鸿渐笑问是不是送剧本给辛楣,
孙小姐笑答是。鸿渐道:“你上去见到赵叔叔没有?”孙小姐道:“我才不讨人厌呢!我根
本没上楼。她要来看赵先生,问我他住的是楼上楼下,第几号房间,又不要我做向导。我跟
她讲好,我决不陪她上楼,我也有事到这儿来。”“辛楣未必感谢你这位向导。”“那太难
了!”孙小姐说话时的笑容,表示她并不以为做人很难--“她昨天晚上回来,我才知道汪
太太请客--”这句原是平常的话,可是她多了心,自觉太着边际,忙扯开问:“这位有名
的美人儿汪太太你总见过了?”“昨天的事是汪氏夫妇胡闹--见过两次了,风度还好,她
是有名的美人儿么?我今天第一次听到这句话。”鸿渐见了她面,不大自然,手不停弄着书
桌上他自德国带回的Supernorma牌四色铅笔。

    孙小姐要过笔来,把红色铅捺出来,在吸墨水纸板的空白上,画一张红嘴,相去一寸许
画十个尖而长的红点,五个一组,代表指甲,此外的面目身体全没有。她画完了,说:“这
就是汪太太的--的提纲。”鸿渐想一想,忍不住笑道:“真有点像,亏你想得出!”一句
话的意义,在听者心里,常像一只陌生的猫到屋里来,声息全无,过一会儿“喵”一叫,你
才发觉它的存在。孙小姐最初说有事到教授宿舍来,鸿渐听了并未留意。这时候,这句话在
他意识里如睡方醒。也许她是看陆子潇来的,带便到自己这儿坐下。心里一阵嫉妒,像火上
烤的栗子,热极要迸破了壳。急欲探出究竟,又怕落了关切盘问的痕迹,扯淡说:“范小姐
这人妙得很,我昨天还是第一次跟她接近。你们是同房,要好不要好?”“她眼睛里只有汪
太太,现在当然又添了赵叔叔了--方先生,你昨天得罪范小姐没有?”“我没有呀,为什
么?”“她回来骂你--唉,该死!我搬嘴了。”“怪事!她骂我什么呢?”孙小姐笑道:
“没有什么。她说你话也不说,人也不理,只知道吃。”鸿渐脸红道:“胡说,这不对。我
也说话的,不过没有多说。昨天我压根儿是去凑数,没有我的分儿,当然只管吃了。”孙小
姐很快看他一眼,弄着铅笔说:“范小姐的话,本来不算数的。她还骂你是木头,说你头上
戴不戴帽子都不知道。”鸿渐哈哈大笑道:“我是该骂!这事说来话长,我将来讲给你听。
不过你们这位范小姐--”孙小姐抗议说范小姐不是她的--“好,好。你们这位同屋,我
看不大行,专门背后骂人,辛楣真娶了她,老朋友全要断的。她昨天也提起你。”“她不会
有好话。她说什么?”鸿渐踌躇,孙小姐说:“我一定要知道。方先生,你告诉我,”笑意
全收,甜蜜地执拗。

    鸿渐见过一次她这种神情,所有温柔的保护心全给她引起来了,说:“她没有多说。她
并没骂你,我也记不清,好像说有人跟你通信。那是很平常的事,她就喜欢大惊小怪。”孙
小姐的怒容使鸿渐不敢看她,脸爆炸似的发红,又像一星火落在一盆汽油面上。她把铅笔在
桌子上顿,说:“混帐!我正恨得要死呢,她还在外面替人家宣传!我非跟她算帐不可。”
鸿渐心里的结忽然解松了,忙说:“这是我不好了,你不要理她。让她去造谣言得了,反正
没有人会相信,我就不相信。”“这事真讨厌,我想不出一个对付的办法。那个陆子潇-
-”孙小姐对这三个字厌恶得仿佛不肯让它们进嘴--“他去年近大考的时候忽然写信给
我,我一个字没理他,他一封一封的信来。寒假里,他上女生宿舍来找我,硬要请我出去吃
饭--”鸿渐紧张的问句:“你没有去罢?”使她不自主低了头--“我当然不会去。他这
人真是神经病,还是来信,愈写愈不成话。先一封信说省得我回信麻烦,附一张纸,纸头上
写着一个问题--”她脸又红晕--“这个问题不用管它,他说假使我对这问题答案是--
是肯定的,写个算学里的加号,把纸寄还他,否则写个减号。最近一封信,他索性把加减号
都写好,我只要划掉一个就行。

    你瞧,不是又好气又好笑么?”说时,她眼睛里含笑,嘴撅着。

    鸿渐忍不住笑道:“这地道是教授的情--教授写的信了。我们在初中考‘常识’这门
功课,先生出的题目全是这样的。不过他对你总是一片诚意。”孙小姐怫然瞪眼道:“谁要
他对我诚意!他这种信写个不了,给人家知道,把我也显得可笑了。”鸿渐老谋深算似的
说:“孙小姐,我替你出个主意。他前前后后给你的信,你没有掷掉罢?没有掷掉最好。你
一一股脑儿包起来,叫用人送还他。一个字不要写。”“包裹外面要不要写他姓名等等
呢?”“也不要写,他拆开来当然心里明白--”心理分析学者一听这话就知道潜意识在捣
鬼,鸿渐把唐晓芙退回自己信的方法报复在旁人身上--“你干脆把信撕碎了再包--不,
不要了,这太使他难堪。”孙小姐感激道:“我照方先生的话去做,不会错的。我真要谢谢
你。我什么事都不懂,也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只怕做错了事。我太不知道怎样做人,做人
麻烦死了!方先生,你肯教教我么?”这太像个无知可怜的弱小女孩儿了,辛楣说她装傻也
许是真的。鸿渐的猜疑像燕子掠过水,没有停留。孙小姐不但向他求计,并且对他言听计
从,这使他够满意了,心里容不下猜疑。又讲了几句话,孙小姐说,辛楣处她今天不去了,
她要先回宿舍,教鸿渐别送。鸿渐原怕招摇,不想送,给她这么一说,只能说:“我要送送
你,送你一半路,到校门口。”孙小姐站着,眼睛注视地板道:“也好,不过,方先生不必
客气罢,外面--呃--闲话很多,真讨厌!”鸿渐吓得跳道:“什么闲话!”问完就自悔
多此一问。孙小姐讷讷道:“你--你没听见,就不用管了。再见,我照方先生教我的话去
做,”拉拉手,一笑走了。鸿渐颓然倒在椅子里,身上又冷又热,像发疟疾。想糟糕!糟
糕!这“闲话”不知道是什么内容。两个人在一起,人家就要造谣言,正如两根树枝相接
近,蜘蛛就要挂网。今天又多嘴,说了许多不必说、不该说的话。这不是把“闲话”坐实
么?也许是自己的错觉,孙小姐临走一句话说得好像很着重。她的终身大事,全该自己负责
了,这怎么了得!鸿渐急得坐立不安,满屋子的转。

    假使不爱孙小姐,管什么闲事?是不是爱她--有一点点爱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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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4 20:49: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下〉


楼梯上一阵女人笑声,一片片脆得像养花的玻璃房子塌了,把鸿渐的反省打断。紧跟着
辛楣的声音:“走好,别又像昨天摔了一交!”又是一阵女人的笑声,楼上楼下好几个房间
忽然开门又轻轻关门的响息。鸿渐想,范小姐真做得出,这两阵笑就等于在校长布告板上向
全校员生宣示她和赵辛楣是情人了。可怜的辛楣!不知道怎样生气呢。鸿渐虽然觉得辛楣可
怜,同时心境宽舒,似乎关于自己的“闲话”因此减少了严重性。他正拿起一支烟,辛楣没
打门就进屋,抢了过去。鸿渐问他:“没有送范小姐回去?”他不理会,点烟狂吸几口,
嚷:“Damn孙柔嘉这小浑蛋(原注:孙柔嘉。),她跟陆子潇有约会,为什么带了
范懿来!我碰见她,要骂她个臭死。”鸿渐道:“你别瞎冤枉人。你记得么?你在船上不是
说,借书是男女恋爱的初步么?现在怎么样?哈哈,天理昭彰。”辛楣忍不住笑道:“我船
上说过这话么?反正她拿来的两本什么话剧,我一个字都不要看。”鸿渐问谁写的剧本。辛
楣道:“你要看,你自己去取,两本书在我桌子上。请你顺便替我把窗子打开。我是怕冷
的,今天还生着炭盆。她一进来,满屋子是她的脂粉香,我简直受不了。我想抽烟,她表示
她怕闻烟味儿。我开了一路窗。她立刻打喷嚏,吓得我忙把窗关上。我正担心,她不要着了
凉,我就没有清净了。”鸿渐笑道:“我也怕晕倒,我不去了。”便叫工友上去开窗子,把
书带下来。工友为万无一失起见,把辛楣桌上六七本中西文书全搬下来了,居然没漏掉那两
本话剧。翻开一本,扉页上写:“给懿--作者”,下面盖着图章。鸿渐道:“好亲热的称
呼!”随手翻开第二本的扉页,大叫道:“辛楣,你看见这个没有?”辛楣道:“她不许我
当时看,我现在也不要看,”说时,伸手拿过书,只见两行英文:
Tomypreciousdarling,Fromtheauthor(原注:给我亲爱的宝贝,本书作者赠。)辛楣
“咦”了一声,合上封面,看作者的名字,问鸿渐道:“你知道这个人么?”鸿渐道:“我
没听说过,可能还是一位名作家呢。你是不是要找他决斗?”辛楣鼻子里出冷气,自言自语
道:“可笑!可鄙!可恨!”鸿渐道:“你是跟我说话,还是在骂范懿?她也真怪,为什么
把人家写了这许多话的书给你看?”辛楣的美国乡谈又流出来了:“Youbaby!(原注:你这
个无知小娃娃。)你真不懂她的用意?”鸿渐道:“她用意太显然了,反教人疑心她不会这
样浅薄。”辛楣道:“不管她。这都是汪太太生出来的事,‘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明天去
找她。”鸿渐道:“我不去了。我看你对汪太太有点儿迷,我劝你少去。咱们这批人,关在
这山谷里,生活枯燥,没有正常的消遣,情感一触即发,要避免刺激它。”辛楣脸红道:
“你别胡说。这是你自己的口供,也许你看中了什么人。”鸿渐也给他道中心病,吱唔道:
“你去,你去,这两本戏是不是交汪太太转给范小姐呢?”辛楣道:“那倒不行。今天就还
她,不好意思。她明天不会来,总希望我去看她,我当然不去。后天下午,我差校工直接送
还她。”鸿渐想今天日子不好,这是第二个人退回东西了,一壁拿张纸包好了两本书,郑重
交给辛楣:“我牺牲纸一张。这书上面有名人手迹,教校工当心,别遗失了。”辛楣道:
“名人!他们这些文人没有一个不自以为有名的,只怕一个人的名气太大,负担不起了,还
化了好几个笔名来分。今天虽然没做什么事,苦可受够了,该自己慰劳一下。同出去吃晚
饭,好不好!”鸿渐道:“今天轮到我跟同学同吃晚饭。不过,那没有关系,你现上馆子点
好了菜,我敷衍了一碗,就赶来。”鸿渐自觉这一学期上课,驾轻就熟,渐渐得法。学生对
他的印象也像好了些。训导处分发给他训导的四个学生,偶来聊天,给他许多启示。他发现
自己毕业了没几年,可是一做了先生就属于前一辈,跟现在这些学生不再能心同理同。第
一,他没有他们的兴致。第二,他自信比他们知趣。他只奇怪那些跟年轻人混的同事们,不
感到老一辈的隔膜。是否他们感到了而不露出来?年龄是个自然历程里不能超越的事实,就
像饮食男女,像死亡。有时,这种年辈意识比阶级意识更鲜明。随你政见、学说或趣味如何
相同,年辈的老少总替你隐隐分了界限,仿佛瓷器上的裂纹,平时一点没有什么,一旦受着
震动,这条裂纹先扩大成裂缝。也许自己更老了十几年,会要跟青年人混在一起,借他们的
生气来温暖自己的衰朽,就像物理*档穆览舷壬??灿醒??疃??薏徊渭樱?蛘呦裢舸?
袢⒄庋?晃荒昵岬奶??N蘼廴绾危?庑┭??环矫婷つ康每闪??环矫嫜酃庾既返每膳隆
K?堑脑廾溃?幢鼐∪唬?惺本股先思业牡保坏?撬?堑幕俾睿?羌蛑敝凉?寥罚?扔谑澜
缒┤盏摹白詈笊笈小保?廖奚纤咧厣蟮挠嗟亍K?嵌岳蠲吠さ难岫癫挥盟担?踔梁?в?膊
⒎钦嬲?玫剿?堑陌?鳌:杞ド砦?壬??胖?拦糯?泄?饲撇黄鹇?模???餮笕饲撇黄
鸲?饺耍?纤厩撇黄鹣率簦??唬?率羟撇黄鹕纤荆??挥醒???撇黄鹣壬?蹦茄??Α
K?堑拿赖率枪?溃?皇谴缺?K?遣豢显?拢?残硪蛭??亲约翰恍枰?嗽?拢?恢?酪
残枰?嗽?拢?杞フ庋?搿*至于鸿渐和同事们的关系,只有比上学期坏。韩学愈仿佛脖子
扭了筋,点头勉强得很,韩太太瞪着眼远眺鸿渐身后的背影。鸿渐虽然并不在乎,总觉不痛
快;在街上走,多了一个顾忌,老远望见他们来,就避开。陆子潇跟他十份疏远,大家心照
不宣。最使他烦恼的是,刘东方好像冷淡了许多--汪太太做得好媒人!汪处厚对他的事十
份关心,这是他唯一的安慰。他知道老汪要做文学院长,所以礼贤下士。这种抱行政野心的
人最靠不住,捧他上了台,自己未必有多大好处;仿佛洋车夫辛辛苦苦把坐车人拉到了饭
店,依然拖着空车子吃西风,别想跟他进去吃。可是自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居然有被他
收罗的资格,足见未可妄自菲薄。老汪一天碰见他,笑说媒人的面子扫地了,怎么两个姻缘
全没有撮合成就。鸿渐只有连说:“不识抬举,不敢高攀。”汪处厚说:“你在外文系兼功
课,那没有意思。我想下学期要添一个哲学系,请你专担任系里的功课。”鸿渐感谢道:
“现在我真是无家可归,沿门托钵,同事和同学全瞧不起的。”汪处厚道:“哪里的话!不
过这件事,我正在计划之中。当然,你的待遇应该调整。”鸿渐不愿太受他的栽培,说:
“校长当初也答应过我,说下学期升做教授。”汪处厚道:“今天天气很好,咱们到田野里
走一圈,好不好?或者跟我到舍间去谈谈,就吃便饭,何如?”鸿渐当然说,愿意陪他走
走。

    过了溪,过了汪家的房子,有几十株瘦柏树,一株新倒下来的横在地上,两人就坐在树
身上。汪先生取出嘴里的香烟,指路针似的向四方指点道:“这风景不坏。‘阅世长松下,
读书秋树根’;等内人有兴致,请她画这两句诗。”鸿渐表示佩服。汪先生道:“方才你说
校长答应你升级,他怎么跟你说的?”鸿渐道:“他没有说得肯定,不过表示这个意思。”
汪先生摇头道:“那不算数。这种事是气得死人的!鸿渐兄,你初回国教书,对于大学里的
情形,不甚了了。有名望的、有特殊关系的那些人当然是例外,至于一般教员的升级可以这
样说:讲师升副教授容易,副教授升教授难上加难。我在华阳大学的时候,他们有这么一
比,讲师比通房丫头,教授比夫人,副教授呢,等于如夫人--”鸿渐听得笑起来--“这
一字之差,不可以道里计。丫头收房做姨太太,是很普通--至少在以前很普通的事;姨太
太要扶正做大太太,那是干犯纲常名教,做不得的。前清不是有副对么?‘为如夫人洗足;
赐同进士出身。’有位我们系里的同事,也是个副教授,把它改了一句:‘替如夫人争气;
等副教授出头,’哈哈--”鸿渐道:“该死!做了副教授还要受糟蹋。”--“不过,有
个办法:粗话所谓‘跳槽’。你在本校升不到教授,换个学校就做到教授。假如本校不允许
你走,而旁的学校以教授相聘,那么本校只好升你做教授。旁的学校给你的正式聘书和非正
式的聘书,你愈不接受,愈要放风声给本校当局知道,这么一来,你的待遇就会提高。你的
事在我身上;春假以后,我叫华阳哲学系的朋友写封信来,托我转请你去。我先把信给高校
长看,在旁打几下边鼓,他一定升你,而且全不用你自己费心。”有人肯这样提拔,还不自
振作,那真是弃物了。所以鸿渐预备功课,特别加料,渐渐做“名教授”的好梦。得学位是
把论文哄过自己的先生;教书是把讲义哄过自己的学生。鸿渐当年没哄过先生,所以未得学
位,现在要哄学生,不免欠缺依傍。教授成为名教授,也有两个阶段:第一是讲义当著作,
第二著作当讲义。好比初学的理发匠先把傻子和穷人的头作为联系本领的试验品,所以讲义
在讲堂上试用没出乱子,就作为著作出版;出版以后,当然是指定教本。鸿渐既然格外卖
力,不免也起名利双收的妄想。他见过孙小姐几次面,没有深谈,只知道她照自己的话,不
增不减地做了。辛楣常上汪家去,鸿渐取笑他说:“小心汪处厚吃醋。”辛楣庄严地说:
“他不像你这样小人的心理--并且,我去,他老不在家,只碰到一两次。这位老先生爱
赌,常到王家去。”鸿渐说,想来李梅亭赢了钱,不再闹了。

    春假第四天的晚上,跟前几晚同样的暖。高松年在镇上应酬回来,醉饱逍遥,忽然动
念,折到汪家去。他家属不在此地,会到卧室冷清清的;不回去,觉得这夜还没有完,一回
去,这夜就算完了。表上刚九点钟,可是校门口大操场上人影都没有。缘故是假期里,学生
回家的回家,旅行的旅行,还有些在宿舍里预备春假后的小考。四野里早有零零落落试声的
青蛙,高松年想这地方气候早得很,同*绷?氲饺ツ瓿缘穆槔碧锛ΑK?蛄肆较旅牛?蝗死
纯?K?瞧鹜艏倚禄涣擞萌耍?裉焖挡欢ㄊ撬?睦?伲?还?庑⊙就凡换岢雒诺模?憷??
派系牧逅鳌U饬逅魍ǖ接萌说奈允依铮?白旁?急钢魅松钜够乩从玫摹P⊙就匪?勖岳耄?
献判??牛?醇?切3ぃ?炎毂咭?虻暮乔啡套。?抵魅瞬辉诩遥?酵跫胰サ摹8咝3ば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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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ぃ?降貌坏昧耍?Π雅剖掌稹M跆??鬃运筒瑁?盐?目椭帽傅南?沟阈南壮市3ぁ8咚
赡暌豢疵挥型籼???此担骸按蚪粒〈蚪粒保???⒉蝗八?羌绦?蛳氯ィ??巴粝壬??
矣惺潞湍闵塘浚?勖窍茸咭徊健!背隽嗣牛?咚赡甑溃骸巴籼??兀俊蓖舸?竦溃骸八?诩
摇!

    备咚赡甑溃骸拔蚁鹊侥愀?先ス?模?切⊙就匪担??渤鋈チ恕!蓖舸?衤?焖担骸安
换岬模【霾换幔崩椿卮鸶咚赡辏??卑参孔约海?墒巧ぷ佣技毖屏恕*赵辛楣嘴里虽然硬,
心里知道鸿渐的话很对,自己该避嫌疑。他很喜欢汪太太,因为她有容貌,有理解,此地只
她一个女人跟自己属于同一社会。辛楣自信是有道德的君子,断不闹笑话。春假里他寂寞无
聊,晚饭后上汪家闲谈,打门不开,正想回去。忽然门开了,汪太太自己开的,说:“这时
候打门,我想没有别人。”辛楣道:“怎么你自己来开?”汪太太道:“两个用人,一个回
家去了,一个像只鸟,天一黑就瞌睡,我自己开还比叫醒她来开省力。”辛楣道:“天气很
好,我出来散步,走过你们府上,就来看看你--和汪先生。”汪太太笑道:“处厚打牌去
了,要十一点钟才回来呢。我倒也想散散步,咱们同走。你先到门口拉一拉铃,把这小丫头
叫醒,我来叫她关门。外面不冷,不要添衣服罢?”辛楣在门外黑影里,听她分付丫头说:
“我也到王先生家去,回头跟老爷同回家。你别睡得太死!”在散步中,汪太太问辛楣家里
的情形,为什么不结婚,有过情人没有--“一定有的,瞒不过我。”辛楣把他和苏文纨的
事略讲一下,但经不起汪太太的鼓动和刺探,愈讲愈详细。两人谈得高兴,又走到汪家门
口。汪太太笑道:“我听话听糊涂了,怎么又走回来了!我也累了,王家不去了。赵先生谢
谢你陪我散步,尤其谢谢你告诉我许多有趣的事。”辛楣这时候有点不好意思,懊悔自己太
无含蓄,和盘托出,便说:“你听得厌倦了。这种恋爱故事,本人讲得津津有味,旁人只觉
得平常可笑。我有过经验的。”汪太太道:“我倒听得津津有味,不过,赵先生,我想劝告
你一句话。”辛楣催她说,她不肯说,要打门进去,辛楣手拦住她,求她说。她踢开脚边的
小石子,说:“你记着,切忌对一个女人说另外一个女人好--”辛楣头脑像被打一下的发
晕,只说出一声“啊”!--“尤其当了我这样一个脾气坏、嘴快的人,称赞你那位小姐如
何温柔,如何文静--”辛楣嚷:“汪太太,你别多心!我全没有这个意思。老实告诉你
罢,我觉得你有地方跟她很像--”汪太太半推开他拦着的手道:“胡说!胡说!谁都不会
像我--”忽然人声已近,两人忙分开。

    汪处厚比不上高松年年轻腿快,赶得气喘,两人都一言不发。将到汪家,高松年眼睛
好,在半透明的夜色里瞧见两个人扭作一团,直奔上去。汪处厚也听到太太和男人的说话
声,眼前起了一阵红雾。辛楣正要转身,肩膀给人粗暴地拉住,耳朵里听得汪太太惶急的呼
吸,回头看是高松年的脸,露着牙齿,去自己的脸不到一寸。他又怕又羞,忙把肩膀耸开高
松年的手,高松年看清是赵辛楣,也放了手,嘴里说:“岂有此理!不堪!”汪处厚扭住太
太不放,带着喘,文绉绉地骂:“好!好!赵辛楣,你这混帐东西!无耻家伙!引诱有夫之
妇。你别想赖,我亲眼看见你--你抱--”汪先生气得说不下去。辛楣挺身要讲话,又忍
住了。汪太太听懂丈夫没说完的话,使劲摆脱他手道:“有话到里面去讲,好不好?我站着
腿有点酸了,”一壁就伸手拉铃。她声音异常沉着,好把嗓子里的震颤压下去。大家想不到
她说这几句话,惊异得服服帖帖跟她进门,辛楣一脚踏进门,又省悟过来,想溜走,高松年
拦住他说:“不行!今天的事要问个明白。”汪太太进客堂就挑最舒适的椅子坐下,叫丫头
为自己倒杯茶。三个男人都不坐下,汪先生踱来踱去,一声声叹气,赵辛楣低头傻立,高校
长背着手假装看壁上的画。丫头送茶来了,汪太太说:“你快去睡,没有你的事。”她喝口
茶,慢慢地说:“有什么话要问呀?时间不早了。我没有带表。辛楣,什么时候了?”辛楣
只当没听见,高松年恶狠狠地望他一眼,正要看自己的手表,汪处厚走到圆桌边,手拍桌
子,仿佛从前法官的拍惊堂木,大吼道:“我不许你跟他说话。老实说出来,你跟他有什么
关系?”“我跟他的关系,我也忘了。辛楣,咱们俩什么关系?”辛楣窘得不知所措。高松
年愤怒得双手握拳,作势向他挥着。汪处厚重拍桌子道:“你--你快说!”偷偷地把拍痛
的手掌擦着大腿。

    “你要我老实说,好。可是我劝你别问了,你已经亲眼看见。心里明白就是了,还问什
么?反正不是有光荣、有面子的事,何必问来问去,自寻烦恼?真是!”汪先生发疯似的扑
向太太,亏得高校长拉住,说:“你别气!问他,问他。”同时辛楣搓手恳求汪太太道:
“汪太太,你别胡说,我请你--汪先生,你不要误会,我跟你太太全没什么。今天的事是
我不好,你听我解释--”汪太太哈哈狂笑道:“你的胆只有芥菜子这么大--”大拇指甲
掐在食指尖上做个样子--“就害怕到这个地步!今天你是洗不清了,哈哈!高校长,你有
何必来助兴呢?吃醋没有你的分儿呀。咱们今天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嗯?高先生,好不
好?”辛楣睁大眼,望一望瑟缩的高松年,“哼”一声,转身就走。汪处厚注意移在高松年
身上,没人拦辛楣,只有汪太太一阵阵神经失常的尖笑追随他出门。

    鸿渐在房里还没有睡。辛楣进来,像喝醉了酒,脸色通红,行步摇晃,不等鸿渐开口,
就说:“鸿渐,我马上要离开这学校,不能再待下去了。”鸿渐骇异得按着辛楣肩膀,问他
缘故。辛楣讲给他听,鸿渐想“糟透了”!只能说:“今天晚上就走么?你想到什么地方去
呢?”辛楣说,重庆的朋友有好几封信招他,今天住在镇上旅馆里,明天一早就动身。鸿渐
知道留住他没有意思,心绪也乱得很,跟他上去收拾行李。辛楣把带来的十几本书给鸿渐
道:“这些书我不带走了,你将来嫌它们狼〔狼左,杭右〕,就替我捐给图书馆。”冬天的
被褥他也掷下。行李收拾完,辛楣道:“啊呀!有封给高松年的信没写。你说向他请假还是
辞职?请长假罢。”写完信,交鸿渐明天派人送去。鸿渐唤醒校工来挑行李,送辛楣到了旅
馆,依依不舍。辛楣苦笑道:“下半年在重庆欢迎你。分别是这样最好,干脆得很。你回校
睡罢--还有,你暑假回家,带了孙小姐回去交给她父亲,除非她不愿意回上海。”鸿渐回
校,一路上仿佛自己的天地里突然黑暗。校工问他赵先生为什么走,他随口说家里有人生
病。校工问是不是老太太,他忽而警悟,想赵老太太活着,不要倒她的霉,便说:“不是,
是他的老太爷。”明天鸿渐起得很迟,正洗脸,校长派人来请,说在卧室里等着他。他把辛
楣的信交来人先带走,随后就到校长卧室。高松年听他来了,把表情整理一下,脸上堆的尊
严厚得可以刀刮,问道:“辛楣什么时候走的?他走以前,和你商量没有?”鸿渐道:“他
只告诉我要走。

    今天一早离开这镇上的。”高松年道:“学校想请你去追他回来。”鸿渐道:“他去意
很坚决,校长自己去追,我看他也未必回来。”高松年道:“他去的缘故,你知道么?”鸿
渐道:“我有点知道。”高松年的脸像虾蟹在热水里浸了一浸,说道:“那么,我希望你为
他守秘密。说了出去,对他--呃--对学校都不大好。”鸿渐鞠躬领教,兴辞而出,
“phew”了一口长气。

    高松年自从昨晚的事,神经特别敏锐,鸿渐这口气吐得太早,落在他耳朵里。他嘴没骂
出“混帐”来,他脸代替嘴表示了这句骂。

    因为学校还在假期里,教务处并没有出布告,可是许多同事知道辛楣请长假了,都来问
鸿渐。鸿渐只说他收到家里的急电,有人生病。直到傍晚,鸿渐才有空去通知孙小姐,走到
半路,就碰见她,说正要来问赵叔叔的事。鸿渐道:“你们消息真灵,怪不得军事间谍要用
女人。”孙小姐道:“我不是间谍。这是范小姐告诉我的,她还说汪太太跟赵叔叔的请假有
关系。”鸿渐顿脚道:“她怎么知道?”“她为赵叔叔还了她的书,跟汪太太好像吵翻了,
不再到汪家去。今天中午,汪先生来个条子,说汪太太病了,请她去,去了这时候才回来。
痛骂赵叔叔,说他调戏汪太太,把她气坏了。还说她自己早看破赵叔叔这个人不好,所以不
理他。”“哼,你赵叔叔总没叫过她preciousdarling,你知道这句话的出典么?”孙小姐
听鸿渐讲了出典,寻思说:“这靠不住,恐怕就是她自己写的。因为她有次问过我,‘作
者’在英文里是author还是writer。”鸿渐吐口唾沫道:“真不要脸!”孙小姐走了一段
路,柔懦地说:“赵叔叔走了!只剩我们两个人了。”鸿渐口吃道:“他临走对我说,假如
我回家,而你也要回家,咱们可以同走。不过我是饭桶,你知道的,照顾不了你。”孙小姐
低头低声说:“谢谢方先生。我只怕带累了方先生。”鸿渐客气道:“哪里的话!”“人家
更要说闲话了,”孙小姐依然低了头低了声音。

    鸿渐不安,假装坦然道:“随他们去说,只要你不在乎,我是不怕的。”“不知道什么
浑蛋--我疑心就是陆子潇--写匿名信给爸爸,造--造你跟我的谣言,爸爸来信问-
-”鸿渐听了,像天塌下半边,同时听背后有人叫:“方先生,方先生!”转身看是李梅亭
陆子潇赶来。孙小姐嘤然像医院救护汽车的汽笛声缩小了几千倍,伸手拉鸿渐的右臂,仿佛
求他保护。鸿渐知道李陆两人的眼光全射在自己的右臂上,想:“完了,完了。反正谣言造
到孙家都知道了,随它去罢。”陆子潇目不转睛地看孙小姐,呼吸短促。李梅亭阴险地笑,
说:“你们谈话真密切,我叫了几声,你全没听见。我要问你,辛楣什么时候走的--孙小
姐,对不住,打断你们的情话。”鸿渐不顾一切道:“你知道是情话,就不应该打断。”李
梅亭道:“哈,你们真是得风气之先,白天走路还要勾了手,给学生好榜样。”鸿渐道:
“训导长寻花问柳的榜样,我们学不来。”李梅亭脸色白了一白,看风便转道:“你最喜欢
说笑话。别扯淡,讲正经话,你们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酒啦?”鸿渐道:“到时候不会漏掉
你。”孙小姐迟疑地说:“那么咱们告诉李先生--”李梅亭大声叫,陆子潇尖声叫:“告
诉什么?订婚了?是不是?”孙小姐把鸿渐勾得更紧,不回答。那两人直嚷:“恭喜,恭
喜!孙小姐恭喜!是不是今天求婚的?请客!”强逼握手,还讲了许多打趣的话。

    鸿渐如在云里,失掉自主,尽他们拉手拍肩,随口答应了请客,两人才肯走。孙小姐等
他们去远了,道歉说:“我看见他们两个人,心里就慌了,不知怎样才好。请方先生原谅-
-刚才说的话,不当真的。”鸿渐忽觉身心疲倦,没精神对付,搀着她手说:“我可句句当
真。也许正是我所要求的。”孙小姐不作声,好一会,说:“希望你不至于懊悔,”仰面像
等他吻,可是他忘掉吻她,只说:“希望你不懊悔。”春假最后一天,同事全知道方鸿渐订
婚,下星期要请客了。李梅亭这两日窃窃私讲的话,比一年来向学生的谆谆训导还多。他散
布了这消息,还说:“准出了乱子了,否则不会肯订婚的。你们瞧,订婚之后马上就会结
婚。其实何必一番手脚两番做呢?干脆同居得了。咱们不管,反正多吃他一顿。我看,结婚
礼送小孩子衣服,最用得着。哈哈!不过,这事有关学校风纪,我将来要唤起校长的注意,
我管训导,有我的职责,不能只顾到我和方鸿渐的私交,是不是?我和他们去年一路来,就
觉得路数不对,只有陆子潇是个大冤桶!哈哈。”因此,吃订婚喜酒那一天,许多来宾研究
孙小姐身体的轮廓。到上了甜菜,几位女客恶意地强迫孙小姐多吃,尤其是韩太太连说:
“Sweetstothesweet”(原注:甜蜜的人吃甜蜜的东西。)少不了有人提议请他们报告恋爱
经过,他们当然不肯。李梅亭借酒蒙脸,说:“我来替他们报告。”鸿渐警戒地望着他说:
“李先生,‘〔亻奈〕是好人!’”梅亭楞了楞,顿时记起那苏州寡妇,呵呵笑道:“诸位
瞧他发急得叫我‘好人’,我就做好人,不替你报告--子潇,该轮到你请吃喜酒了。”子
潇道:“迟一点结婚好。早结了婚,不到中年就要闹离婚的。”大家说他开口不吉利,罚酒
一杯,鸿渐和孙小姐也给来宾灌醉了。

    那天被请而不来的,有汪氏夫妇和刘氏夫妇。刘东方因为妹妹婚事没成功,很怪鸿渐。

    本来他有计划,春假后举行个英文作文成绩展览会,借机把鸿渐改笔的疏漏公诸于众。
不料学生大多数对自己的卷子深藏若虚,不肯拿出来献丑。同时辛楣已经离校,万一鸿渐生
气不教英文,没人会来代他。大丈夫能屈能伸,他让鸿渐教完这学期。假如韩太太给他大女
儿的衬衫和皮鞋不是学期将完才送来,他和韩家早可以讲和,不必等到下学期再把鸿渐的功
课作为还礼了。汪处厚不再请同事和校长到家去吃饭,刘东方怨他做媒不尽力,赵辛楣又走
了,汪派无形解散,他准备辞职回成都。高校长虽然是鸿渐订婚的证人,对他并不满意。李
梅亭关于结婚的预言也没有证实。凑巧陆子潇到鸿渐房里看见一本《家庭大学丛书》
(HomeUniversityLibrary)小册子,是拉斯基(Laski)所作的时髦书《共产主义论》,这
原是辛楣丢下来的。陆子潇的外国文虽然跟重伤风人的鼻子一样不通,封面上的Communism
这几个字是认识的,触目惊心。他口头通知李训导长,李训导长书面呈报高校长。校长说:
“我本来要升他一级,谁知道他思想有问题,下学期只能解聘。这个人倒是可造之才,可
惜,可惜!”所以鸿渐连“如夫人”都做不稳,只能“下堂”。他临走把辛楣的书全送给图
书馆,那本小册子在内。韩学愈得到鸿渐停聘的消息,拉了白俄太太在家里跳跃得像青蛙和
虼蚤,从此他的隐事不会被个中人揭破了。他在七月四日--大考结束的一天--晚上大请
同事,请帖上太太出面,借口是美国国庆,这当然证明他太太是货真价实的美国人。否则她
怎会这样念念不忘她的祖国呢?爱国情绪是假冒不来的。太太的国籍是真的,先生的学籍还
会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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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4 20:50: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上〉         


    西洋赶驴子的人,每逢驴子不肯走,鞭子没有用,就把一串胡萝卜挂在驴子眼睛之前、
唇吻之上。这笨驴子以为走前一步,萝卜就能到嘴,于是一步再一步继续向前,嘴愈要咬,
脚愈会赶,不知不觉中又走了一站。那时候它是否吃得到这串萝卜,得看驴夫的高兴。一切
机关里,上司驾驭下属,全用这种技巧;譬如高松年就允许鸿渐到下学期升他为教授。自从
辛楣一走,鸿渐对于升级这胡萝卜,眼睛也看饱了,嘴忽然不馋了,想暑假以后另找出路。
他只准备聘约送来的时候,原物退还,附一封信,痛痛快快批评校政一下,算是临别赠言,
借此发泄这一年来的气愤。这封信的措词,他还没有详细决定,因为他不知道校长室送给他
怎样的聘约。有时他希望聘约依然是副教授,回信可以理直气壮,责备高松年失信。有时他
希望聘约升他做教授,这么一来,他的信可以更漂亮了,表示他的不满意并非出于私怨,完
全为了公事。不料高松年省他起稿子写信的麻烦,干脆不送聘约给他。孙小姐倒有聘约的,
薪水还升了一级。有人说这是高松年开的玩笑,存心拆开他们俩。高松年自己说,这是他的
秉公办理,决不为未婚夫而使未婚妻牵累--“别说他们还没有结婚,就是结了婚生了小孩
子,丈夫的思想有问题,也不能‘罪及妻孥’,在二十世纪中华民国办高等教育,这一点民
主作风应该具备。”鸿渐知道孙小姐收到聘书,忙仔细打听其他同事,才发现下学期聘约已
经普遍发出,连韩学愈的洋太太都在敬聘之列,只有自己像伊索寓言里那只没尾巴的狐狸。
这气得他头脑发烧,身体发冷。计划好的行动和说话,全用不着,闷在心里发酵。这比学生
念熟了书,到时忽然考试延期,更不痛快。高松年见了面,总是笑容可掬,若无其事。办行
政的人有他们的社交方式。自己人之间,什么臭架子、坏脾气都行;笑容愈亲密,礼貌愈周
到,彼此的猜忌或怨恨愈深。高松年的工夫还没到家,他的笑容和客气仿佛劣手仿造的古
董,破绽百出,一望而知是假的。鸿渐几次想质问他,一转念又忍住了。在吵架的时候,先
开口的未必占上风,后闭口的才算胜利。高松年神色不动,准是成算在胸,自己冒失寻衅,
万一下不来台,反给他笑,闹了出去,人家总说姓方的饭碗打破,老羞成怒。还他一个满不
在乎,表示饭碗并不关心,这倒是挽回面子的妙法。吃不消的是那些同事的态度。他们仿佛
全知道自己解聘,但因为这事并未公开,他们的同情也只好加上封套包裹,遮遮掩掩地奉
送。往往平日很疏远的人,忽然拜访。他知道他们来意是探口气,便一字不提,可是他们精
神和说话里包含的惋惜,总像圣诞老人放在袜子里的礼物,送了才肯走。这种同情比笑骂还
难受,客人一转背,鸿渐咬牙来个中西合璧的咒骂:“ToHell滚你妈的蛋!”

    孙柔嘉在订婚以前,常来看鸿渐;订了婚,只有鸿渐去看她,她轻易不肯来。鸿渐最初
以为她只是个女孩子,事事要请教自己;订婚以后,他渐渐发现她不但很有主见,而且主见
很牢固。她听他说准备退还聘约,不以为然,说找事不容易,除非他另有打算,别逞一时的
意气。鸿渐问道:“难道你喜欢留在这地方?你不是一来就说要回家么?”她说:“现在不
同了。只要咱们两个人在一起,什么地方都好。”鸿渐看未婚妻又有道理,又有情感,自然
欢喜,可是并不想照她的话做。他觉得虽然已经订婚,和她还是陌生得很。过去没有订婚经
验——跟周家那一回事不算数的——不知道订婚以后的情绪,是否应当像现在这样平淡。他
对自己解释,热烈的爱情到订婚早已是顶点,婚一结一切了结。现在订了婚,彼此间还留着
情感发展的余地,这是桩好事。他想起在伦敦上道德哲学一课,那位山羊胡子的哲学家讲的
话:“天下只有两种人。譬如一串葡萄到手,一种人挑最好的先吃,另一种人把最好的留在
最后吃。照例第一种人应该乐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好的;第二种应该悲
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坏的。不过事实上适得其反,缘故是第二种人还有
希望,第一种人只有回忆。”从恋爱到白头偕老,好比一串葡萄,总有最好的一颗,最好的
只有一颗,留着做希望,多么好?他嘴快把这些话告诉她,她不作声。他和她讲话,她回答
的都是些“唔”,“哦”。他问她为什么不高兴,她说并未不高兴。他说:“你瞒不过
我。”她说:“你知道就好了。我要回宿舍了。”鸿渐道:“不成,你非讲明白了不许
走。”她说:“我偏要走。”鸿渐一路上哄她,求她,她才说:“你希望的好葡萄在后面
呢,我们是坏葡萄,别倒了你的胃口。”他急得跳脚,说她胡闹。她说:“我早知道你不是
真的爱我,否则你不会有那种离奇的思想。”他赔小心解释了半天,她脸色和下来,甜甜一
笑道:“我是个死心眼儿,将来你讨厌——”鸿渐吻她,把这句话有效地截断,然后说:
“你今天真是颗酸葡萄。”她强迫鸿渐说出来他过去的恋爱。他不肯讲,经不起她一再而三
的逼,讲了一点。她嫌不够,鸿渐像被强盗拷打招供资产的财主,又陆续吐露些。她还嫌不
详细,说:“你这人真不爽快!我会吃这种隔了年的陈醋么?我听着好玩儿。”鸿渐瞧她脸
颊微红,嘴边强笑,自幸见机得早,隐匿了一大部分的情节。她要看苏文纨和唐晓芙的照
相,好容易才相信鸿渐处真没有她们的相片,她说:“你那时候总记日记的,一定有趣等得
很,带在身边没有?”鸿渐直嚷道:“岂有此理!我又不是范懿认识的那些作家、文人,为
什么恋爱的时候要记日记?你不信,到我卧室里去搜。”孙小姐道:“声音放低一点,人家
全听见了,有话好好的说。只有我哪!受得了你这样粗野,你倒请什么苏小姐呀、唐小姐呀
来试试看。”鸿渐生气不响,她注视着他的脸,笑说:“跟我生气了?为什么眼晴望着别
处?是我不好,逗你。道歉!道歉!”所以,订婚一个月,鸿渐仿佛有了个女主人,虽然自
己没给她训练得驯服,而对她训练的技巧甚为佩服。他想起赵辛楣说这女孩子利害,一点不
错。自己比她大了六岁,世事的经验多得多,已经是前一辈的人,只觉得她好玩儿,一切都
纵容她,不跟她认真计较。到聘书的事发生,孙小姐慷慨地说:“我当然把我的聘书退还—
—不过你何妨直接问一问高松年,也许他无心漏掉你一张。你自己不好意思,托旁人转问一
下也行。”鸿渐不听她的话,她后来知道聘书并非无心遗漏,也就不勉强他。鸿渐开玩笑
说:“下半年我失了业,咱们结不成婚了。你嫁了我要挨饿的。”她说:“我本来也不要你
养活。回家见了爸爸,请他替你想个办法。”他主张索性不要回家,到重庆找赵辛楣——辛
楣进了国防委员会,来信颇为得意,比起出走时的狼狈,像换了一个人。不料她大反对,说
辛楣和他不过是同样地位的人,求他荐事,太丢脸了;又说三闾大学的事,就是辛楣荐的,
“替各系打杂,教授都没爬到,连副教授也保不住,辛楣荐的事好不好?”鸿渐局促道:
“给你这么一说,我的地位更不堪了。请你说话留点体面,好不好?”孙小姐说,无论如
何,她要回去看她父亲母亲一次,他也应该见见未来的丈人丈母。鸿渐说,就在此地结了婚
罢,一来省事,二来旅行方便些。孙小姐沉吟说:“这次订婚已经没得到爸爸妈妈的同意,
幸亏他们喜欢我,一点儿不为难。结婚总不能这样草率了,要让他们作主。你别害怕,爸爸
不凶的,他会喜欢你。”鸿渐忽然想起一件事,说:“咱们这次订婚,是你父亲那封信促成
的。我很想看看,你什么时候把它拣出来。”孙小姐愣愣的眼睛里发问。鸿渐轻轻拧她鼻子
道:“怎么忘了?就是那封讲起匿名信的信。”孙小姐扭头抖开他的手道:“讨厌!鼻子都
给你拧红了。那封信?那封信我当时看了,一生气,就把它撕了——唔,我倒真应该保存
它,现在咱们不怕谣言了,”说完紧握着他的手。

    辛楣在重庆得到鸿渐订婚的消息,就寄航空快信道贺。鸿渐把这信给孙小姐看,她看到
最后半行:“弟在船上之言验矣,呵呵。又及,”就问他在船上讲的什么话。鸿渐现在新订
婚,朋友自然疏了一层,把辛楣批评的话一一告诉。她听得怒形于色,可是不发作,只说:
“你们这些男人全不要脸,动不动就说女人看中你们,自己不照照镜子,真无耻!也许陆子
潇逢人告诉我怎样看中他呢!我也算倒霉,辛楣一定还有讲我的坏话,你说出来。”鸿渐忙
扯淡完事。她反对托辛楣谋事,这可能是理由。鸿渐说这次回去,不走原路了,干脆从桂林
坐飞机到香港,省吃许多苦,托辛楣设法飞机票。孙小姐极赞成。辛楣回信道:他母亲七月
底自天津去香港,他要迎接她到重庆,那时候他们凑巧可以在香港小叙。孙小姐看了信,皱
眉道:“我不愿意看见他,他要开玩笑的。你不许他开玩笑。”鸿渐笑道:“第一次见面少
不了要开玩笑的,以后就没有了。现在你还怕他什么?你升了一辈,他该叫你世嫂了。”

    鸿渐这次走,没有一个同事替他饯行。既然校长不高兴他,大家也懒跟他联络。他不像
能够飞黄腾达的人——“孙柔嘉嫁给他,真是瞎了眼睛,有后悔的一天”——请他吃的饭未
必像扔在尼罗河里的面包,过些日子会加了倍浮回原主。并且,请吃饭好比播种子:来的客
人里有几个是吃了不还请的,例如最高上司和低级小职员;有几个一定还席的,例如地位和
收入相等的同僚,这样,种一顿饭可以收获几顿饭。鸿渐地位不高,又不属于任何系,平时
无人结交他,他也只跟辛楣要好,在同事里没撒播饭种子。不过,鸿渐饭虽没到嘴,谢饭倒
谢了好几次。人家问了他的行期,就惋惜说:“怎么?走得那么匆促!饯行都来不及。糟
糕!偏偏这几天又碰到大考,忙得没有工夫,孙小姐,劝他迟几天走,大家从从容容叙一叙
——好,好,遵命,那么就欠礼了。你们回去办喜事,早点来个通知,别瞒人哪!两个人新
婚快乐,把这儿的老朋友全忘了,那不行!哈哈。”高校长给省政府请到省城去开会,大考
的时候才回校,始终没正式谈起聘书的事。鸿渐动身前一天,到校长室秘书处去请发旅行证
件,免得路上军警麻烦,顺便见校长辞行,高松年还没到办公室呢。他下午再到秘书处领取
证件,一问校长早已走了。一切机关的首长上办公室,本来像隆冬的太阳或者一生里的好运
气,来得很迟,去得很早。可是高松年一向勤敏,鸿渐猜想他怕自己、躲避自己,气愤里又
有点得意。他训导的几个学生,因为当天考试完了,晚上有工夫到他房里来话别。他感激地
喜欢,才明白贪官下任,还要地方挽留,献万民伞、立德政碑的心理。离开一个地方就等于
死一次,自知免不了一死,总希望人家表示愿意自己活下去。去后的毁誉,正跟死后的哀荣
一样关心而无法知道,深怕一走或一死,像洋蜡烛一灭,留下的只是臭味。有人送别,仿佛
临死的人有孝子顺孙送终,死也安心闭眼。这些学生来了又去,暂时的热闹更增加他的孤
寂,辗转半夜睡不着。虽然厌恶这地方,临走时偏有以后不能再来的怅恋,人心就是这样捉
摸不定的。去年来的时候,多少同伴,现在只两个人回去,幸而有柔嘉,否则自己失了业,
一个人走这条长路,真没有那勇气。想到此地,鸿渐心理像冬夜缩成一团的身体稍觉温暖,
只恨她不在身畔。天没亮,轿夫和挑夫都来了;已是夏天,趁早凉,好赶路。服侍鸿渐的校
工,穿件汗衫,睡眼XX送到大门外看他们上轿,一手紧握着鸿渐的赏钱,准备轿子走了再
数。范小姐近视的眼睛因睡眠不足而愈加迷离,以为会碰见送行的男同事,脸上胡乱涂些胭
脂,勾了孙小姐的手,从女生宿舍送她过来。孙小姐也依依惜别,舍不下她。范小姐看她上
轿子,祝她们俩一路平安,说一定把人家寄给孙小姐的信转到上海,“不过,这地址怎么写
法?要开方先生府上的地址了,”说时格格地笑。孙小姐也说一定有信给她。鸿渐暗笑女人
真是天生的政治家,她们俩背后彼此诽谤,面子上这样多情,两个政敌在香槟酒会上碰杯的
一套工夫,怕也不过如此。假使不是亲耳朵听见她们的互相刻薄,自己也以为她们真是好朋
友了。

    轿夫到镇上打完早尖,抬轿正要上路,高松年的亲随赶来,满额是汗,把大信封一个交
给鸿渐,说奉校长命送来的。鸿渐以为是聘书,心跳得要冲出胸膛,忙拆信封,里面只是一
张信笺,一个红纸袋。信上说,这一月来校务纷繁,没机会与鸿渐细谈,前天刚自省城回
来,百端待理,鸿渐又行色匆匆,未能饯别,抱歉之至;本校暂行缓办哲学系,留他在此,
实属有屈,所以写信给某某两个有名学术机关,推荐他去做事,一有消息,决打电报到上
海;礼券一张,是结婚的贺仪,尚乞哂纳。鸿渐没看完,就气得要下轿子跳骂,忍耐到轿夫
走了十里路休息,把一个纸团交给孙小姐,说:“高松年的信,你看!谁希罕他送礼。到了
衡阳,我挂号退还去。好得很!我正要写信骂他,只恨没有因头,他这封来信给我一个回信
痛骂的好机会。”孙小姐道:“我看他这封信也是一片好意。你何必空做冤家?骂了他于你
有什么好处?也许他真把你介绍给人了呢?”鸿渐怒道:“你总是一片大道理,就不许人称
心傻干一下。你愈有道理,我偏不讲道理。”孙小姐道:“天气热得很,我已经口渴了,你
别跟我吵架。到衡阳还有四天呢,到那时候你还要写信骂高松年,我决不阻止你。”鸿渐深
知到那时候自己保不住给她感化得回信道谢,所以愈加悻悻然,不替她倒水,只把行军热水
瓶搡给她,一壁说:“他这个礼也送得岂有此理。咱们还没挑定结婚的日子,他为什么信上
说我跟你‘嘉礼完成’,他有用意的,我告诉你。因为你我同路走,他想——”孙小姐道:
“别说了!你这人最多心,多的全是邪心!”说时把高松年的信仍团作球形,扔在田岸旁的
水潭里。她刚喝了热水,脸上的红到上轿还没褪。

    为了飞机票,他们在桂林一住十几天,快乐得不像人在过日子,倒像日子溜过了他们两
个人。两件大行李都交给辛楣介绍的运输公司,据说一个多月可运到上海。身边旅费充足,
多住几天,满不在乎。上飞机前一天还是好晴天,当夜忽然下雨,早晨雨停了,有点阴雾。
两人第一次坐飞机,很不舒服,吐得像害病的猫。到香港降落,辛楣在机场迎接,鸿渐俩的
精力都吐完了,表示不出久别重逢的欢喜。辛楣瞧他们脸色灰白,说:“吐了么?没有关系
的。第一次坐飞机总要纳点税。我陪你们去找旅馆好好休息一下,晚上我替你们接风。”到
了旅馆,鸿渐和柔嘉急于休息。辛楣看他们只定一间房,偷偷别着脸对墙壁伸伸舌头,上山
回亲戚家里的路上,一个人微笑,然后皱眉叹口气。

    鸿渐睡了一会,精力恢复,换好衣服,等辛楣来。孙小姐给邻室的打牌声,街上的木屐
声吵得没睡熟,还觉得恶心要吐,靠在沙发里,说今天不想出去了。鸿渐发急,劝她勉强振
作一下,别辜负辛楣的盛意。她教鸿渐一个人去,还说:“你们两个人有话说,我又插不进
嘴,在旁边做傻子。他没有请旁的女客,今天多我一个人,少我一个人,全无关系。告诉你
罢,他请客的馆子准阔得很,我衣服都没有,去了丢脸。”鸿渐道:“我不知道你那么虚
荣!那件花绸的旗袍还可以穿。”孙小姐笑道:“我还没花你的钱做衣服,已经挨你骂虚荣
了,将来好好的要你替我付裁缝账呢!那件旗袍太老式了,我到旅馆来的时候,一路上看见
街上女人的旗袍,袖口跟下襟又短了许多。我白皮鞋也没有,这时候去买一双,我又怕动,
胃里还不舒服得很。”辛楣来了,知道孙小姐有病,忙说吃饭改期。她不许,硬要他们两人
出去吃。辛楣释然道:“方——呃——孙小姐,你真好!将来一定是大贤大德的好太太,换
了旁的女人,要把鸿渐看守得牢牢的,决不让他行动自由。鸿渐,你暂时舍得下她么?老实
说,别背后怨我老赵把你们俩分开。”鸿渐恳求地望着孙小姐道:“你真的不需要我陪
你?”孙小姐瞧他的神情,强笑道:“你尽管去,我又不生什么大病——赵先生,我真抱歉
——”辛楣道:“哪里的话!今天我是虚邀,等你身体恢复了,过天好好的请你。那么,我
带他走了。一个半钟头以后,我把他送回来,原物奉还,决无损失,哈哈!鸿渐,走!不
对,你们也许还有个情人分别的简单仪式,我先在电梯边等你——”鸿渐拉他走,说“别胡
闹”。

    辛楣在美国大学政治系当学生的时候,旁听过一门“外交心理学”的功课。那位先生做
过好几任公使馆参赞,课堂上说:美国人办交涉请吃饭,一坐下去,菜还没上,就开门见山
谈正经;欧洲人吃饭时只谈不相干的废话,到吃完饭喝咖啡,才言归正传。他问辛楣,中国
人怎样,辛楣傻笑回答不来。辛楣也有正经话跟鸿渐讲,可是今天的饭是两个好朋友的欢
聚,假使把正经话留在席上讲,杀尽了风景。他出了旅馆,说:“你有大半年没吃西菜了,
我请你吃奥国馆子。路不算远,时间还早,咱们慢慢走去,可以多谈几句。”鸿渐只说出:
“其实你何必破费,”正待说:“你气色比那时候更好了,是要做官的!”辛楣咳声干嗽,
目不斜视,说:“你们为什么不结了婚再旅行?”鸿渐忽然想起一路住旅馆都是用“方先生
与夫人”名义的,今天下了飞机,头晕脑胀,没理会到这一点,只私幸辛楣在走路,不会看
见自己发烧的脸,忙说:“我也这样要求过,她死不肯,一定要回上海结婚,说她父亲—
—”

    “那么,你太weak,”辛楣自以为这个英文字嵌得非常妙,不愧外交词令:假使鸿渐
跟孙小姐并无关系,这个字就说他拿不定主意,结婚与否,全听她摆布;假使他们俩不出自
己所料,butthefleshisweak①,这个字不用说是含蓄浑成,最好没有了。①(注:太不够
坚强。给肉欲摆布了——下一句是成语。)鸿渐像已判罪的犯人,无从抵赖,索性死了心让
脸稳定地去红罢,嗫嚅道:“我也在后悔。不过,反正总要回家的。礼节手续麻烦得很,交
给家里去办罢。”

    “孙小姐是不是呕吐,吃不下东西?”

    鸿渐听他说话转换方向,又放了心,说:“是呀!今天飞机震荡得利害。不过,我这时
候倒全好了。也许她累了,今天起得太早,昨天晚上我们两人的东西都是她理的。辛楣,你
记得么?那一次在汪家吃饭,范懿造她谣言,说她不会收拾东西——”

    “飞机震荡应该过了。去年我们同路走,汽车那样颠簸,她从没吐过。也许有旁的原因
罢?我听说要吐的——”跟着一句又轻又快的话——“当然我并没有经验,”毫无幽默地强
笑一声。

    鸿渐没料到辛楣又回到那个问题,仿佛躲空袭的人以为飞机去远了,不料已经转到头
上,轰隆隆投弹,吓得忘了羞愤,只说:“那不会!那不会!”同时心里害怕,知道那很
会。

    辛楣咀嚼着烟斗柄道:“鸿渐,我和你是好朋友,我虽然不是孙小姐法律上的保护人,
总算受了她父亲的委托——我劝你们两位赶快用最简单的手续结婚,不必到上海举行仪式。
反正你们的船票要一个星期以后才买得到,索性多住四五天,就算度蜜月,乘更下一条船回
去。旁的不说,回家结婚,免不了许多亲戚朋友来吃喜酒,这笔开稍就不小。孙家的景况,
我知道的,你老太爷手里也未必宽裕,可省为什么不省?何必要他们主办你们的婚事?”除
掉经济的理由以外,他还历举其他利害,证明结婚愈快愈妙。鸿渐给他说得服服帖帖,仿佛
一重难关打破了,说:“回头我把这个意思对柔嘉说。费你心打听一下,这儿有没有注册结
婚,手续繁不繁。”

    辛楣自觉使命完成,非常高兴。吃饭时,他要了一瓶酒,说:“记得那一次你给我灌醉
的事么?哈哈!今天灌醉了你,对不住孙小姐的。”他问了许多学校里的事,叹口气道:
“好比做了一场梦——她怎么样?”鸿渐道:“谁?汪太太?听说她病好了,我没到汪家去
过。”辛楣道:“她也真可怜——”瞧见鸿渐脸上酝酿着笑容,忙说——“我觉得谁都可
怜,汪处厚也可怜,我也可怜,孙小姐可怜,你也可怜。”鸿渐大笑道:“汪氏夫妇可怜,
这道理我明白。他们的婚姻不会到头的,除非汪处厚快死,准闹离婚。你有什么可怜?家里
有钱,本身做事很得意,不结婚是你自己不好,别说范懿,就是汪太太——”辛楣喝了酒,
脸红已到极点,听了这话,并不更红,只眼睛躲闪似的眨了一眨——“好,我不说下去。我
失了业,当然可怜;孙小姐可怜,是不是因为她错配了我?”辛楣道:“不是不是。你不
懂。”鸿渐道:“你何妨说。”辛楣道:“我不说。”鸿渐道:“我想你新近有了女朋友
了。”辛楣道:“这是什么意思?”鸿渐道:“因为你说话全是小妞儿撒娇的作风,准是受
了什么人的熏陶。”辛楣道:“混帐!那么,我就说啦,啊?我不是跟你讲过,孙小姐这人
很深心么?你们这一次,照我第三者看起来,她煞费苦心——”鸿渐意识底一个朦胧睡熟的
思想像给辛楣这句话惊醒——“不对,不对,我喝醉了,信口胡说,鸿渐,你不许告诉你太
太。我真糊涂,忘了现在的你不比从前的你了,以后老朋友说话也得分个界限,”说时,把
手里的刀在距桌寸许的空气里划一划。鸿渐道:“给你说得结婚那么可怕,真是众叛亲离
了。”辛楣笑道:“不是众叛亲离,是你们自己离亲叛众。这些话不再谈了。我问你,你暑
假以后有什么计划?”鸿渐告诉他准备找事。辛楣说,国际局势很糟,欧洲免不了一打,日
本是轴心国,早晚要牵进去的,上海天津香港全不稳,所以他把母亲接到重庆去,“不过你
这一次怕要在上海待些时候了。你愿意不愿意到我从前那个报馆去做几个月的事?有个资料
室主任要到内地去,我介绍你顶他的缺,酬报虽然不好,你可以兼个差。”鸿渐真心感谢。
辛楣问他身边钱够不够。鸿渐说结婚总要花点钱,不知道够不够。辛楣说,他肯借。鸿渐
道:“借了要还的。”辛楣道:“后天我交一笔款子给你,算是我送的贺仪,你非受不
可。”鸿渐正热烈抗议,辛楣截住他道:“我劝你别推。假使我也结了婚,那时候,要借钱
给朋友都没有自由了。”鸿渐感动得眼睛一阵潮润,心里鄙夷自己,想要感激辛楣的地方不
知多少,倒是为了这几个钱下眼泪,知道辛楣不愿意受谢,便说:“听你言外之意,你也要
结婚了,别瞒我。”辛楣不理会,叫西崽把他的西装上衣取来,掏出皮夹,开矿似的发掘了
半天,郑重拣出一张小相片,上面一个两目炯炯的女孩子,表情非常严肃。鸿渐看了嚷道:
“太好了!太好了!是什么人?”辛楣取过相片,端详着,笑道:“你别称赞得太热心,我
听了要吃醋的,咱们从前有过误会。看朋友情人的照相,客气就够了,用不到热心。”鸿渐
道:“岂有此理!她是什么人?”辛楣道:“她父亲是先父的一位四川朋友,这次我去,最
初就住在他家里。”鸿渐道:“照你这样,上代是朋友,下代结成亲眷,交情一辈子没有完
的时候。好,咱们将来的儿女——”孙小姐的病征冒上心来,自觉说错了话——“唔——我
看她年轻得很,是不是在念书?”辛楣道:“好好的文科不念,要学时髦,去念什么电机工
程,念得叫苦连天。放了暑假,报告单来了,倒有两门功课不及格,不能升班,这孩子又要
面子,不肯转系转学。这么一来,不念书了,愿意跟我结婚了。哈哈,真是个傻孩子。我倒
要谢谢那两位给她不及格的先生。我不会再教书了,你假如教书,对女学生的分数批得紧一
点,这可以促成无数好事,造福无量。”鸿渐笑说,怪不得他要接老太太进去。辛楣又把相
片看一看,放进皮夹,看手表,嚷道:“不得了,过了时候,孙小姐要生气了!”手忙脚乱
算了账,一壁说:“快走!要不要我送你回去,当面点交?”他们进饭馆,薄暮未昏,还是
试探性的夜色,出来的时候,早已妥妥帖帖地是夜了。可是这是亚热带好天气的夏夜,夜得
坦白浅显,没有深沉不可测的城府,就仿佛让导演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的人有一个背景
的榜样。辛楣看看天道:“好天气!不知道重庆今天晚上有没有空袭,母亲要吓得不敢去
了。我回去开无线电,听听消息。”

    鸿渐吃得很饱,不会讲广东话,怕跟洋车夫纠缠,一个人慢慢地踱回旅馆。辛楣这一席
谈,引起他许多思绪。一个人应该得意,得意的人谈话都有精彩,譬如辛楣。自己这一年
来,牢骚满腹,一触即发;因为一向不爱听人家发牢骚,料想人家也未必爱听自己的牢骚,
留心管制,像狗戴了嘴罩,谈话都不痛快。照辛楣讲,这战事只会扩大拖长,又新添了家
累,假使柔嘉的病真给辛楣猜着了——鸿渐愧怕得遍身微汗,念头想到别处——辛楣很喜欢
那个女孩子,这一望而知的,但是好像并非热烈的爱,否则,他讲她的语气,不会那样幽
默。他对她也许不过像自己对柔嘉,可见结婚无需太伟大的爱情,彼此不讨厌已经够结婚资
本了。是不是都因为男女年龄的距离相去太远?但是去年对唐晓芙呢?可能就为了唐晓芙,
情感都消耗完了,不会再摆布自己了。那种情感,追想起来也可怕,把人扰乱得做事吃饭睡
觉都没有心思,一刻都不饶人,简直就是神经病,真要不得!不过,生这种病有它的快乐,
有时宁可再生一次病。鸿渐叹口气,想一年来,心境老了许多,要心灵壮健的人才会生这种
病,譬如大胖子才会脑充血和中风,贫血营养不足的瘦子是不配的。假如再大十几岁,到了
回光返照的年龄,也许又会爱得如傻如狂了,老头子恋爱听说像老房子着了火,烧起来没有
救的。像现在平平淡淡,情感在心上不成为负担,这也是顶好的,至少是顶舒服的。快快行
了结婚手续完事。辛楣说柔嘉“煞费苦心”,也承她瞧得起这自己,应当更怜惜她。鸿渐才
理会,撇下她孤单单一个人太长久了,赶快跑回旅馆。经过水果店,买了些鲜荔枝和龙眼。

    鸿渐推开房门,里面电灯灭了,只有走廊里的灯射进来一条光。他带上门,听柔嘉不作
声,以为她睡熟了,放轻脚步,想把水果搁在桌子上,没留神到当时自己坐的一张椅子,孤
零零地离桌几尺,并未搬回原处。一脚撞翻了椅子,撞痛了脚背和膝盖,嘴里骂:“浑蛋,
谁坐了椅子没搬好!”同时想糟糕,把她吵醒了。柔嘉自从鸿渐去后,不舒服加上寂寞,一
肚子的怨气,等等他不来,这怨气放印子钱似的本上生利,只等他回来了算账。她听见鸿渐
开门,赌气不肯先开口。鸿渐撞翻椅子,她险的笑出声,但一笑气就泄了,幸亏忍住并不
难。她刹那间还打不定主意:一个是说自己眼巴巴等他到这时候,另一个是说自己好容易睡
着又给他闹醒——两者之中,哪一个更理直气壮呢?鸿渐翻了椅子,不见动静,胆小起来,
想柔嘉不要晕过去了,忙开电灯。柔嘉在黑暗里睡了一个多钟点,骤见灯光,张不开眼,抬
一抬眼皮又闭上了,侧身背着灯,呼口长气。鸿渐放了心,才发现丝衬衫给汗湿透了,一壁
脱外衣,关切地说:“对不住,把你闹醒了。睡得好不好?身体觉得怎么样?”

    “我朦胧要睡,就给你乒乒乓乓吓醒了。这椅子是你自己坐的,还要骂人!”

    她这几句话是面着壁说的,鸿渐正在挂衣服,没听清楚,回头问:“什么?”她翻身向
外道:“唉!我累得很,要我提高了嗓子跟你讲话,实在没有那股劲,你省省我的气力罢—
—”可是事实上她把声音提高了一个音键——“这张椅子,是你搬在那儿的。辛楣一来,就
像阎王派来的勾魂使者,你什么都不管了。这时候自己冒失,倒怪人呢。”

    鸿渐听语气不对,抱歉道:“是我不好,我腿上的皮都擦破了一点——”这“苦肉计”
并未产生效力——“我出去好半天了,你真的没有睡熟?吃过东西没有?这鲜荔枝——”

    “你也知道出去了好半天么?反正好朋友在一起,吃喝玩乐,整夜不回来也由得你,我
一个人死在旅馆里都没人来理会,”她说时嗓子哽咽起来,又回脸向里睡了。

    鸿渐急得坐在床边,伸手要把她头回过来,说:“我出去得太久了,请你原谅,哙,别
生气。我也是你教我出去,才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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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4 20:53: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下〉


柔嘉掀开他手道:“我现在教你不要把汗手碰我,听不听我的话?吓,我叫你出去!你
心上不是要出去么?我留得住你?留住你也没有意思,你留在旅馆里准跟我找岔子生气。”

    鸿渐放手,气鼓鼓坐在那张椅子里道:“现在还不是一样的吵嘴!你要我留在旅馆里陪
你,为什么那时候不老实说,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知道你存什么心思!”

    柔嘉回过脸来,幽远地说:“你真是爱我,不用我说,就会知道。唉!这是勉强不来
的。要等我说了,你才体贴到,那就算了!一个陌生人跟我一路同来,看见我今天身体不舒
服,也不肯撇下我一个人好半天。哼,你还算是爱我的人呢!”

    鸿渐冷笑道:“一个陌生人肯对你这样,早已不陌生了,至少也是你的情人。”

    “你别捉我的错字,也许她是个女人呢?我宁可跟女人在一起的,你们男人全不是好
人,只要哄得我们让你们称了心,就不在乎了。”

    这几句话触起鸿渐的心事,他走近床畔,说:“好了,别吵了。以后打我撵我,我也不
出去,寸步不离的跟着你,这样总好了。”

    柔嘉脸上微透笑影,说:“别说得那样可怜。你的好朋友已经说我把你钩住了,我再不
让你跟他出去,我的名气更不知怎样坏呢。告诉你罢,这是第一次,我还对你发脾气,以后
我知趣不开口了,随你出去了半夜三更不回来。免得讨你们的厌。”

    “你对辛楣的偏见太深。他倒一片好意,很关心咱们俩的事。你现在气平了没有?我有
几句正经话跟你讲,肯听不肯听?”“你说罢,听不听由我——是什么正经话,要把脸板得
那个样子?”她忍不住笑了。“你会不会有了孩子,所以身体这样不舒服?”“什么?胡
说!“她脆快地回答——“假如真有了孩子,我不饶你!我不饶你!我不要孩子。”

    “饶我不饶我是另外一件事,咱们不得不有个准备,所以辛楣劝我和你快结婚——”

    柔嘉霍的坐起,睁大眼睛,脸全青了:“你把咱们的事告诉了赵辛楣?你不是人!你不
是人!你一定向他吹——”说时手使劲拍着床。

    鸿渐吓得倒退几步道:“柔嘉,你别误会,你听我解释——”

    “我不要听你解释。你欺负我,我从此没有脸见人,你欺负我!”说时又倒下去,两手
按眼,胸脯一耸一耸的哭。

    鸿渐的心不是雨衣的材料做的,给她的眼泪浸透了,忙坐在她头边,拉开她手,替她拭
泪,带哄带劝。她哭得累了,才收泪让他把这件事说明白。她听完了,哑声说:“咱们的
事,不要他来管,他又不是我的保护人。只有你不争气把他的话当圣旨,你要听他的话,你
一个人去结婚得了,别勉强我。”鸿渐道:“这些话不必谈了,我不听他的话,一切随你作
主——我买给你吃的荔枝,你还没有吃呢,要吃么?好,你睡着不要动,我剥给你吃——”
说时把茶几跟字纸篓移近床前——“我今天出去回来都没坐车,这东西是我省下来的车钱买
的。当然我有钱买水果,可是省下钱来买,好像那才算得真正是我给你的。”柔嘉泪渍的脸
温柔一笑道:“那几个钱何必去省它,自己走累了犯不着。省下来几个车钱也不够买这许多
东西。”鸿渐道:“这东西讨价也并不算贵,我还了价,居然买成了。”柔嘉道:“你这人
从来不会买东西。买了贵东西还自以为便宜——你自己吃呢,不要尽给我吃。”鸿渐道:
“因为我不能干,所以娶你这一位贤内助呀!”柔嘉眼瞟他道:“内助没有朋友好。”鸿渐
道:“啊哟,你又来了!朋友只好绝交。你既然不肯结婚,连内助也没有,真是‘赔了夫人
又折朋’。”柔嘉道:“别胡说。时候不早了,我下午没睡着,晚上又等你——我眼睛哭肿
了没有?明天见不得人了!给我面镜子。”鸿渐瞧她眼皮果然肿了,不肯老实告诉,只说:
“只肿了一点点,全没有关系,好好睡一觉肿就消了——咦,何必起来照镜子呢!”柔嘉
道:“我总要洗脸漱口的。”鸿渐洗澡回室,柔嘉已经躺下。鸿渐问:“你睡的是不是刚才
的枕头?上面都是你的眼泪,潮湿得很,枕了不舒服。你睡我的枕头,你的湿枕头让我
睡。”柔嘉感激道:“傻孩子,枕头不用换的。我早把它翻过来,换一面睡了——你腿上擦
破皮的地方这时候痛不痛?我起来替你包好它。”鸿渐洗澡时,腿浸在肥皂水里,现在伤处
星星作痛,可是他说:“早好了,一点儿不痛。你放心快睡罢。”柔嘉说:“鸿渐,我给你
说得很担心,结婚的事随你去办罢。”鸿渐冲洗过头发,正在梳理,听见这话,放下梳子,
弯身吻她额道:“我知道你是最讲理、最听话的。”柔嘉快乐地叹口气,转脸向里,沉沉睡
熟了。

    以后这一星期,两人忙得失魂落魄,这件事做到一半,又想起那件事该做。承辛楣的亲
戚设法帮忙,注册结婚没发生问题。此外写信通知家里要钱,打结婚戒指,做一身新衣服,
进行注册手续,到照相馆借现成的礼服照相,请客,搬到较好的旅馆,临了还要寄相片到家
里,催款子。虽然很省事,两人身边的钱全花完了,亏得辛楣送的厚礼。鸿渐因为下半年职
业尚无着落,暑假里又没有进款,最初不肯用钱,衣服就主张不做新的,做新的也不必太
好。柔嘉说她不是虚荣浪费的女人,可是终身大典,一生只一次,该像个样子,已经简陋得
无可简陋了,做了质料好的衣服明年也可以穿的。两人忙碌坏了脾气,不免争执。柔嘉发怒
道:“我本来不肯在这儿结婚,这是你的主意,你要我那天打扮得像叫花子么?这儿举目无
亲,一切事都要自己去办,商量的人都没有,别说帮忙!我麻烦死了!家里人手多,钱也总
有办法。爸爸妈妈为我的事,准备一笔款子。你也可以写信问你父亲要钱。假如咱们在上海
结婚,你家里就一个钱不花么?咱们那次订婚已经替家里省了不少事了。”鸿渐是留学生,
知道西洋流行的三P运动①;做儿子的平时呐喊着“独立自主”,到花钱的时候,逼老头子
掏腰包。他听从她的话,写信给方[辶豚]翁。柔嘉看了信稿子,嫌措词不够明白恳挚,要
他重写,还说:“怎么你们父子间这样客气,一点不亲热的?我跟我爸爸写信从不起稿
子!”他像初次发表作品的文人给人批评了一顿,气得要投笔焚稿,不肯再写。柔嘉说:
“你不写就不写,我不希罕你家的钱,我会写信给我爸爸。”她写完信,问他要不要审查,
他拿过来看,果然语气亲热,纸上的“爸爸”“妈妈”写得如闻其声。结果他也把信发了,
没给柔嘉看。后来她知道是虚惊,埋怨鸿渐说,都是他偏听辛楣的话,这样草草结婚,反而
惹家里的疑心。可是家信早发出去,一切都预备好,不能临时取消。结婚以后的几天,天天
盼望家里回信,远不及在桂林时的无忧无虑。方家孙家陆续电汇了钱来,回上海的船票辛楣
替他们定好。赵老太太也到了香港,不日飞重庆。开船前两天,鸿渐夫妇上山去看辛楣,一
来拜见赵老太太,二来送行,三来辞行,四来还船票等等的账。①(PoorPopPays注:可怜
的爸爸为孩子们付账。)

    他们到了辛楣所住的亲戚家里,送进名片,辛楣跑出来,看门的跟在后面。辛楣满口的
“嫂夫人劳步,不敢当”。柔嘉微笑抗议说:“赵叔叔别那样称呼,我当不起。”辛楣道:
“没有这个道理——鸿渐,你来得不巧。苏文纨在里面。她这两天在香港,知道我母亲来
了,今天刚来看她。你也许不愿意看见苏文纨,所以我赶出来向你打招呼。不过,她知道你
在外面。”鸿渐涨红脸,望着柔嘉说:“那么咱们不进去罢,就托辛楣替咱们向老伯母说一
声。辛楣,买船票的钱还给你。”辛楣正推辞,柔嘉说:“既然来了,总要见见老伯母的—
—”她今天穿了新衣服来的,胆气大壮,并且有点好奇。鸿渐虽然怕见苏文纨,也触动了好
奇心。辛楣领他们进去。进客堂以前,鸿渐把草帽挂在架子上的时候,柔嘉打开手提袋,照
了照镜子。

    苏文纨比去年更时髦了,脸也丰腴得多。旗袍搀合西式,紧俏伶俐,袍上的花纹是淡红
浅绿横条子间着白条子,花得像欧洲大陆上小国的国旗。手边茶几上搁一顶阔边大草帽,当
然是她的,衬得柔嘉手里的小阳伞落伍了一个时代。鸿渐一进门,老远就深深鞠躬。赵老太
太站起来招呼,文纨安坐着轻快地说:“方先生,好久不见,你好啊?”辛楣说:“这位是
方太太。”文纨早看见柔嘉,这时候仿佛听了辛楣的话才发现她似的,对她点头时,眼光从
头到脚瞥过。柔嘉经不起她这样看一遍,局促不安。文纨问辛楣道:“这位方太太是不是还
是那家什么银行?钱庄?唉!我记性真坏——经理的小姐?”鸿渐夫妇全听清了,脸同时发
红,可是不便驳答,因为文纨问的声音低得似乎不准备给他们听见。辛楣一时候不明白,只
说:“这是我一位同事的小姐,上礼拜在香港结婚的。”文纨如梦方觉,自惊自叹道:“原
来又是一位——方太太,你一向在香港的,还是这一次从外国回来经过香港?”鸿渐紧握椅
子的靠手,防自己跳起来。辛楣暗暗摇头。柔嘉只能承认,并非从外国进口,而是从内地出
口。文纨对她的兴趣顿时消灭,跟赵老太太继续谈她们的话。赵老太太说她有生以来,第一
次坐飞机,预想着就害怕。文纨笑道:“伯母,你有辛楣陪你,怕些什么!我一个人飞来飞
去就五六次了。”赵老太太说:“怎么你们先生就放心你一个人来来去去么?”文纨道:
“他在这儿有公事分不开身呀!他陪我飞到重庆去过两次,第一次是刚结了婚去见家父——
他本来今天要同我一起来拜见伯母的,带便看看辛楣——”辛楣道:“不敢当。我还是你们
结婚这一天见过曹先生的。他现在没有更胖罢?他好像比我矮一个头,容易见得胖。在香港
没有关系,要是在重庆,管理物资粮食的公务员发了胖,人家就开他玩笑了。”鸿渐今天来
了第一次要笑,文纨脸色微红,赵老太太没等她开口,就说:“辛楣,你这孩子,三十多岁
的人了,还爱胡说。这个年头儿,发胖不好么?我就嫌你太瘦。文纨小姐,做母亲的人总觉
得儿子不够胖的。你气色好得很,看着你,我眼睛都舒服。你家老太太看见你准心里喜欢。
你回去替我们问候曹先生,他公事忙,千万不要劳步。”文纨道:“他偶尔半天不到办公
室,也没有关系。不过今天他向办公室也请了假,昨天喝醉了。”赵老太太婆婆妈妈地说:
“酒这个东西伤身得很,你以后劝他少喝。”文纨眼锋掠过辛楣脸上,回答说:“他不会喝
的,不像辛楣那样洪量,威斯忌一喝就是一瓶——”辛楣听了上一句,向鸿渐偷偷做个鬼
脸,要对下一句抗议都来不及——“他是给人家灌醉的。昨天我们大学同班在此地做事的人
开聚餐会,帖子上写明‘携眷’;他算是我的‘眷’,我带了他去,人家把他灌醉了。”鸿
渐忍不住问:“咱们一班有多少人在香港?”文纨道:“哟!方先生,我忘了你也是我们同
班,他们没发帖子给你罢?昨天只有我一个人是文科的,其余都是理工法商的同学。”辛楣
道:“你瞧,你多神气!现在只有学理工法商的人走运,学文科的人穷得都没有脸见人,不
敢认同学了。亏得有你,撑撑文科的场面。”文纨道:“我就不信老同学会那么势利——你
不是法科么?要讲走运,你也走运,”说时胜利地笑。辛楣道:“我比你们的曹先生,就差
得太远了。开同学会都是些吃饱了饭没事干的人跟阔同学拉手去的。看见不得意的同学,问
一声‘你在什么地方做事’,不等回答,就伸长耳朵收听阔同学的谈话了。做学生的时候,
开联欢会还有点男女社交的作用,我在美国,人家就把留学生的夏令会,说是‘三头会
议’:出风头,充冤大头,还有——呃——情人做花头——”大家都笑了,赵老太太笑得带
呛,不许辛楣胡说。文纨笑得比人家短促,说:“你自己也参加夏令会的,你别赖,我看见
过那张照相,你是三头里什么头?”辛楣回答不出。文纨拍手道:“好!你说不出来了。伯
母,我看辛楣近来没有从前老实,心眼也小了许多,恐怕他这一年来结交的朋友有关系—
—”柔嘉注视鸿渐,鸿渐又紧握着椅子的靠手——“伯母,我明天不送你上飞机了,下个月
在重庆见面。那一包小东西,我回头派用人送来;假如伯母不方便带,让他原物带转得
了。”她站起来,提了大草帽的缨,仿佛希腊的打猎女神提着盾牌,叮嘱赵老太太不要送,
对辛楣说:“我要罚你,罚你替我拿那两个纸盒子,送我到门口。”辛楣瞧鸿渐夫妇站着,
防她无礼不理他们,说:“方先生也在招呼你呢,”文纨才对鸿渐点点头,伸手让柔嘉拉一
拉,姿态就仿佛伸指头到热水里去试试烫不烫,脸上的神情仿佛跟比柔嘉高出一个头的人拉
手,眼光超越柔嘉头上。然后她亲热地说:“伯母再见,”对辛楣似喜似嗔望一眼,辛楣忙
抱了那个盒子跟她出去。

    鸿渐夫妇跟赵老太太敷衍,等辛楣进来了,起身告辞。赵老太太留他们多坐一会,一壁
埋怨辛楣道:“你这孩子又发傻劲,何苦去损她的先生?”鸿渐暗想,苏文纨也许得意,以
为辛楣未能忘情、发醋劲呢。辛楣道:“你放心,她决不生气,只要咱们替她带私货就行
了。”辛楣要送他们到车站,出了门,说:“苏文纨今天太岂有此理,对你们无礼得很。”
鸿渐故作豁达道:“没有什么。人家是阔小姐阔太太,这点点神气应该有的——”他没留心
柔嘉看他一眼——“你说‘带私货’,是怎么一回事?”辛楣道:“她每次飞到重庆,总带
些新出的化装品、药品、高跟鞋、自来水笔之类去送人,也许是卖钱,我不清楚。”鸿渐惊
异得要叫起来,才知道高高荡荡这片青天,不是上帝和天堂的所在了,只供给投炸弹、走单
帮的方便,一壁说:“怪事!我真想不到!她还要做生意么?我以为只有李梅亭这种人带私
货!她不是女诗人么?白话诗还做不做?”辛楣笑道:“不知道。她真会经纪呢!她刚才就
劝我母亲快买外汇,我看女人全工于心计的。”柔嘉沉着脸,只当没听见。鸿渐道:“我胡
说一句,她好像跟你很——唔——很亲密。”辛楣脸红道:“她知道我也在重庆,每次来总
找我。她现在对我只有比她结婚以前对我好。”鸿渐鼻子里出冷气,想说:“怪不得你要有
张护身照片,”可是没有说。辛楣顿一顿,眼望远处,说:“方才我送她出门,她说她那儿
还保存我许多信——那些信我全忘了,上面不知道胡写些什么——她说她下个月到重庆来,
要把信带还我。可是,她又不肯把信全数还给我,她说信上有一部分的话,她现在还可以接
受。她要当我的面,一封一封的检,挑她现在不能接受的信还给我。你说可笑不可笑?”说
完,不自然地笑。柔嘉冷静地问:“她不知道赵叔叔要订婚了罢?”辛楣道:“我没告诉
她,我对她泛泛得很。”送鸿渐夫妇上了下山的缆车,辛楣回家路上,忽然明白了,叹气:
“只有女人会看透女人。”

    鸿渐闷闷上车。他知道自己从前对不住苏文纨,今天应当受她的怠慢,可气的是连累柔
嘉也遭了欺负。当时为什么不讽刺苏文纨几句,倒低头忍气尽她放肆?事后追想,真不甘
心。不过,受她冷落还在其次,只是这今昔之比使人伤心。两年前,不,一年前跟她完全是
平等的。现在呢,她高高在上,跟自己的地位简直是云泥之别。就像辛楣罢,承他瞧得起,
把自己当朋友,可是他也一步一步高上去,自己要仰攀他,不比从前那样分庭抗礼了。鸿渐
郁勃得心情像关在黑屋里的野兽,把墙壁狠命的撞、抓、打,但找不着出路。柔嘉见他不开
口,忍住也不讲话。回到旅馆,茶房开了房门,鸿渐脱外衣、开电扇,张臂当风说:“回来
了,唉!”

    “身体是回来了,灵魂早给情人带走了,”柔嘉毫无表情地加上两句按语。

    鸿渐当然说她“胡说”。她冷笑道:“我才不胡说呢。上了缆车,就像木头人似的,一
句话也不说,全忘了旁边还有个我。我知趣得很,决不打搅你,看你什么时候跟我说话。”
“现在我不是跟你说话了?我对今天的事一点不气——”

    “你怎么会气?你只有称心。”

    “那也未必,我有什么称心?”

    “看见你从前的情人糟蹋你现在的老婆,而且当着你那位好朋友的面,还不称心么!”
柔嘉放弃了嘲讽的口吻,坦白地愤恨说——“我早告诉你,我不喜欢跟赵辛楣来往。可是我
说的话有什么用?你要去,我敢说‘不’么?去了就给人家瞧不起,给人家笑——”

    “你这人真蛮不讲理。不是你自己要进去么?事后倒推在我身上?并且人家并没有糟蹋
你,临走还跟你拉手——”

    柔嘉怒极而笑道:“我太荣幸了!承贵夫人的玉手碰了我一碰,我这只贱手就一辈子的
香,从此不敢洗了!‘没有糟蹋我!’哼,人家打到我头上来,你也会好像没看见的,反正
老婆是该受野女人欺负的。我看见自己的丈夫给人家笑骂,倒实在受不住,觉得我的脸都剥
光了。她说辛楣的朋友不好,不是指的你么?”

    “让她去骂。我要回敬她几句,她才受不了呢。”

    “你为什么不回敬她?”

    “何必跟她计较?我只觉得她可笑。”

    “好宽宏大量!你的好脾气、大度量,为什么不留点在家里,给我享受享受?见了外面
人,低头陪笑;回家对我,一句话不投机,就翻脸吵架。人家看方鸿渐又客气,又有耐心,
不知道我受你多少气。只有我哪,换了那位贵小姐,你对她发发脾气看——”她顿一顿,
说:“当然娶了那种称心如意的好太太,脾气也不至于发了。”

    她的话一部分是真的,加上许多调味的作料。鸿渐没法回驳,气[口牛][口牛]望着
窗外。柔嘉瞧他说不出话,以为最后一句话刺中他的隐情,嫉妒得坐立不安,管制了自己声
音里的激动,冷笑着自言自语道:“我看破了,全是吹牛,全——是——吹——牛。”

    鸿渐回身问:“谁吹牛?”

    “你呀。你说她从前如何爱你,要嫁给你,今天她明明和赵辛楣好,正眼都没瞧你一
下。是你追求她没追到罢!男人全这样吹的。”鸿渐对这种“古史辩”式的疑古论,提不出
反证,只能反复说:“就算我吹牛,你看破好了,就算我吹牛。”柔嘉道:“人家多少好!
又美,父亲又阔,又有钱,又是女留学生,假如我是你,她不看中我,我还要跪着求呢,何
况她居然垂青——”鸿渐眼睛都红了,粗暴地截断她话:“是的!是的!人家的确不要我。
不过,也居然有你这样的女人千方百计要嫁我。”柔嘉圆睁两眼,下唇咬得起一条血痕,颤
声说:“我瞎了眼睛!我瞎了眼睛!”

    此后四五个钟点里,柔嘉并未变成瞎子,而两人同变成哑子,吃饭做事,谁都不理谁。
鸿渐自知说话太重,心里懊悔,但一时上不愿屈服。下午他忽然想起明天要到船公司凭收据
去领船票,这张收据是前天辛楣交给自己的,忘掉搁在什么地方了,又不肯问柔嘉。忙翻箱
子,掏口袋,找不见那张收条,急得一身身的汗像长江里前浪没过、后浪又滚上来。柔嘉瞧
他搔汗湿的头发,摸涨红的耳朵,便问:“找什么?是不是船公司的收据?”鸿渐惊骇地看
她,希望顿生,和颜悦色道:“你怎么猜到的?你看见没有?”柔嘉道:“你放在那件白西
装的口袋里的——”鸿渐顿脚道:“该死该死!那套西装我昨天交给茶房送到干洗作去的,
怎么办呢?我快赶出去。”柔嘉打开手提袋,道:“衣服拿出去洗,自己也不先理一理,随
手交给茶房!亏得我替你检了出来,还有一张烂钞票呢。”鸿渐感激不尽道:“谢谢你,谢
谢你——”柔嘉道:“好容易千方百计嫁到你这样一位丈夫,还敢不小心伺候么?”说时,
眼圈微红。鸿渐打拱作揖,自认不是,要拉她出去吃冰。柔嘉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别
把吃东西来哄我。‘千方百计’那四个字,我到死都忘不了的。”鸿渐把手按她嘴,不许她
叹气。结果,柔嘉陪他出去吃冰。柔嘉吸着橘子水,问苏文纨从前是不是那样打扮。鸿渐
说:“三十岁的奶奶了,衣服愈来愈花,谁都要笑的,我看她远不如你可爱。”柔嘉摇头微
笑,表示不能相信而很愿意相信她丈夫的话。鸿渐道:“你听辛楣说她现在变得多么俗,从
前的风雅不知哪里去了,想不到一年工夫会变得惟利是图,全不像个大家闺秀。”柔嘉道:
“也许她并没有变,她父亲知道是什么贪官,女儿当然有遗传的。一向她的本性潜伏在里
面,现在她嫁了人,心理发展完全,就本相毕现了。俗没有关系,我觉得她太贱。自己有了
丈夫,还要跟辛楣勾搭,什么大家闺秀!我猜是小老婆的女儿罢。像我这样一个又丑又穷的
老婆,虽然讨你的厌,可是安安分分,不会出你的丑的;你娶了那一位小姐,保不住只替赵
辛楣养个外室了。”鸿渐明知她说话太刻毒,只能唯唯附和。这样作践着苏文纨,他们俩言
归于好。

    这次吵架像夏天的暴风雨,吵的时候很利害,过得很快。可是从此以后,两人全存了
心,管制自己,避免说话冲突。船上第一夜,两人在甲板上乘凉。鸿渐道:“去年咱们第一
次同船到内地去,想不到今年同船回来,已经是夫妇了。”柔嘉拉他手代替回答。鸿渐道:
“那一次我跟辛楣在甲板上讲的话,你听了多少?说老实话。”柔嘉撒手道:“谁有心思来
听你们的话!你们男人在一起讲的话全不中听的。后来忽然听见我的名字,我害怕得直想逃
走——”鸿渐笑道:“你为什么不逃呢?”柔嘉道:“名字是我的,我当然有权利听下
去。”鸿渐道:“我们那天没讲你的坏话罢?”柔嘉瞥他一眼道:“所以我上了你的当。我
以为你是好人,谁知道你是最坏的坏人。”鸿渐拉她手代替回答。柔嘉问今天是八月几号,
鸿渐说二号。柔嘉叹息道:“再过五天,就是一周年了!”鸿渐问什么一周年,柔嘉失望
道:“你怎么忘了!咱们不是去年八月七号的早晨赵辛楣请客认识的么?”鸿渐惭愧得比忘
了国庆日和国耻日都利害,忙说:“我记得。你那天穿的什么衣服我都记得。”柔嘉心慰
道:“我那天穿一件蓝花白底子的衣服,是不是?我倒不记得你那天是什么样子,没有留下
印象,不过那个日子当然记得的。这是不是所谓‘缘分’,两个陌生人偶然见面,慢慢地要
好?”鸿渐发议论道:“譬如咱们这次同船的许多人,没有一个认识的。不知道他们的来
头,为什么不先不后也乘这条船,以为这次和他们聚在一起是出于偶然。假使咱们熟悉了他
们的情形和目的,就知道他们乘这只船并非偶然,和咱们一样有非乘不可的理由。这好像开
无线电。你把针在面上转一圈,听见东一个电台半句京戏,西一个电台半句报告,忽然又是
半句外国歌啦,半句昆曲啦,鸡零狗碎,凑在一起,莫名其妙。可是每一个破碎的片段,在
它本电台广播的节目里,有上文下文并非胡闹。你只要认定一个电台听下去,就了解它的意
义。我们彼此往来也如此,相知不深的陌生人——”柔嘉打个面积一寸见方的大呵欠。像一
切人,鸿渐恨旁人听自己说话的时候打呵欠,一年来在课堂上变相催眠的经验更增加了他的
恨,他立刻闭嘴。柔嘉道歉道:“我累了,你讲下去呢。”鸿渐道:“累了快去睡,我不讲
了。”柔嘉怨道:“好好的讲咱们两个人的事,为什么要扯到全船的人,整个人类?”鸿渐
恨恨道:“跟你们女人讲话只有讲你们自己,此外什么都不懂!你先去睡罢,我还要坐一会
呢。”柔嘉佯佯不睬地走了。鸿渐抽了一支烟,气平下来,开始自觉可笑。那一段议论真像
在台上的演讲;教书不到一年,这习惯倒养成了,以后要留心矫正自己,怪不得陆子潇做了
许多年的教授,求婚也像考试学生了。不过,柔嘉也太任性。她常怪自己对别人有讲有说,
回来对她倒没有话讲,今天跟她长篇大章的谈论,她又打呵欠,自己家信里还赞美她如何柔
顺呢!

    鸿渐这两天近乡情怯,心事重重。他觉得回家并不像理想那样的简单。远别虽非等于暂
死,至少变得陌生。回家只像半生的东西回锅,要煮一会才会熟。这次带了柔嘉回去,更要
费好多时候来和家里适应。他想得心烦,怕去睡觉——睡眠这东西脾气怪得很,不要它,它
偏会来,请它,哄它,千方百计勾引它,它拿身分躲得影子都不见。与其热枕头上翻来覆
去,还是甲板上坐坐罢。柔嘉等丈夫来讲和,等好半天他不来,也收拾起怨气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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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4 20:54: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上〉            



    鸿渐赞美他夫人柔顺,是在报告订婚的家信里。方□(辶+豚)翁看完信,像母鸡下了
蛋,叫得一分钟内全家知道这消息。老夫妇惊异之后,继以懊恼。方老太太其怪儿子冒失,
怎么不先征求父母的同意就订婚了。□(辶+豚)翁道:“咱们尽了做父母的责任了,替他
攀过周家的女儿。这次他自己作主,好呢最好没有,坏呢将来不会怨到爹娘。你何必去管他
们?”方老太太道:“不知道那位孙小姐是个什么样子,鸿渐真糊涂,照片也不寄一张!”
□(辶+豚)翁向二媳妇手里要过信来看道:“他信上说她‘性情柔顺’。”像一切教育程
度不高的人,方老太太对于白纸上写的黑字非常迷信,可是她起了一个人文地理的疑问:
“她是不是外省人?外省人的脾气总带点儿蛮,跟咱们合不来的。”二奶奶道:“不是外省
人,是外县人。”□(辶+豚)翁道:“只要鸿渐觉得她柔顺,就好了。唉,现在的媳妇,
你还希望对你孝顺么?这不会有的了。”二奶奶三奶奶彼此做个眼色,脸上的和悦表情同时
收敛。方老太太道:“不知道孙家有没有钱?”□(辶+豚)翁笑道:“她父亲在报馆里做
事,报馆里的人会敲竹杠,应当有钱罢,呵呵!我看老大这个孩子,痴人多福。第一次订婚
的周家很有钱,后来看中苏鸿业的女儿,也是有钱有势的人家。这次的孙家,我想不会太
糟。无论如何,这位小姐是大学毕业,也在外面做事,看来能够自立的。”□(辶+豚)翁
这几话无意中替柔嘉树了二个仇敌;二奶奶和三奶奶的娘家,景况平常,她们只在中学念过
书。

    鸿渐在香港来信报告结婚,要父亲寄钱,□(辶+豚)翁看后,又惊又怒,立刻非常沉
默。他跟方老太太关了房门,把信研穷半天。方老太太怪柔嘉引诱儿子,□(辶+豚)翁也
对自由恋爱,新式女人发表了不恭敬的意见。但他是一家之主,觉得家里任何人丢脸,就是
自己丢脸,家丑不但不能外扬,并且不能内扬,要替大儿子大媳妇在他们兄弟妯娌之间遮
隐。他叮嘱方老太太别对二媳妇三媳妇提起这件事,叹气道:“儿女真是孽债,一辈子要为
他们操心。娘,你气它干么?他们还知道要结婚,这就是了。”吃晚饭时,□(辶+豚)翁
笑得相当自然,说:“老大今天有信来,他们到了香港了。同走的几位朋友里,有人要在香
港结婚,老大看了眼红,也要同时跟孙小姐举行婚礼。年轻人做事总是一窝蜂似的,喜欢凑
热闹。他信上还说省我的钱,省我的事呢,这也算他体恤咱们了,娘,是不是?”等大家惊
叹完毕,他继续说:“鹏图凤仪结婚的费用,全是我负担的。现在结婚还要像从前在家乡那
样的排场,我开支不起了。鸿渐省得我掏腰包,我何乐而不为?可是,鹏图,你明天替我电
汇给他一笔钱,表示我对你们三兄弟一视同仁,免得将来老大怪父母不公平。”晚饭吃完,
□(辶+豚)翁出坐时,又说:“他这个办法很好。每逢结婚,两个当事人无所谓,倒是傍
人替他们忙。假如他在上海结婚,我跟娘不用说,就是你们夫妇也要忙得焦头烂额。现在大
家都方便。”他自信这几句语,点明利害,儿子媳妇们不会起疑了。他当天日记上写道:
“渐儿香港来书,去将在港与孙柔嘉女士完姻,盖轸念时艰家毁,所以节用省事也。其意可
嘉,当寄款玉成其事。”三奶奶回房正在洗脸,二奶奶来了,低声说:“听见没有?我想这
事不妙呀。从香港到上海这三四天的工夫都等不及了么?”三奶奶不愿意输给她,便道:
“他们忽然在内地订婚,我那时候就觉得太突兀,这里面早有毛病。”二奶奶道:“对了!
我那时候也这样想。他们几月里订婚的?”两人屈指算了一下,相视而笑。凤仪是老实人,
吓得目瞪口呆,二奶奶笑道:“三叔,咱们这位大嫂,恐怕是方家媳妇里破记录的人了。”

    过了几天,结婚照片寄到。柔嘉照上的脸差不多是她理想中自己的脸,□(辶+豚)翁
见了喜欢,方老太太也几次三回戴上做活的眼镜细看。凤仪私下对他夫人说:“孙柔嘉还漂
亮,比死掉的周家女儿好得多。”三奶奶冷笑道:“照片靠不住的,要见了面才作准。有人
上照,有人不上照,很难看的人往往照相很好,你别上当。为什么只照个半身?一定是全身
不能照,披的纱,抱的花都遮盖不了,我跟你打赌。吓!我是你家明媒正娶的,现在要叫这
女人‘大嫂嫂’,倒尽了霉!我真不甘心。你瞧,这就是大学毕业生!”二奶奶对丈夫发表
感想如下:“你留心没有?孙柔嘉脸上一股妖气,一看就是人上邪道女人,所以会干那种无
耻的事。你父亲母亲一对老糊涂,倒赞她美!不是我吹牛,我家的姊妹多少正经干净,别说
从来没有男朋友,就是订了婚,跟未婚夫通信爹都不许的。”鹏图道:“老大这个岳家恐怕
比不上周家。周厚卿很会投机做生意,他的点金银行发达得很,老大跟他闹翻,真是傻瓜!
我前天碰见周厚卿的儿子,从前跟老大念过书,年纪十七八岁,已经做点金银行的襄理了,
会开汽车。我想结交他父亲,把周方两家的关系恢复,将来可以合股投资。这话你别漏出
去。”柔嘉不愿意一下船就到婆家去,要先回娘家。鸿渐了解她怕生的心理,也不勉强。他
知道家里分不出屋子来给自己住,脱离周家以后住的那间房,又黑又狭,只能搁张小床。柔
嘉也声明过,她不会在家庭里做媳妇的,暂时两人各住在自己家里,一面找房子。他们上了
岸,向大法兰西共和国上海租界维持治安的巡警侦探们付了买路钱,赎出行李。鸿渐先送夫
人到家,因为汽车等着,每秒钟都要算钱,见丈人夫母的礼节简略至于极点。他独自回家,
方□(辶+豚)翁夫妇瞧新娘没同来,很不高兴,同时又放了心。鸿渐住的那间小屋,现在
给两个老妈子睡,还没让出来,新娘真来了,连换衣服的地方都没有。老夫妇问了儿子许多
话,关于新妇以外,还有下半年的职业。鸿渐撑场面,说报馆请他做资料室主任。□(辶+
豚)翁道:“那末,你要长住在上海了。家里挤得很,又要费我的心,为你就近找间房子。
唉!”至亲不谢,鸿渐说不出话。□(辶+豚)翁吩咐儿子晚上去请柔嘉明天过来吃午饭,
同时问丈人丈母什么日子方便,他要挑个饭店好好的请亲家。他自负精通人情世故,笑对方
老太太说:“照老式结婚的办法,一项轿子就把新娘抬来了,管她怕生不怕生。现在不成
了,我想叫二奶奶或者三奶奶陪老大到孙家去请她,表示欢迎。这样一来,她可以比较不陌
生。”三奶奶沉着脸,二奶奶说:“姐姐,你真是好脾气!孙柔嘉是什么东西,摆臭架子,
要我们去迎接她!我才不肯呢。”二奶奶说:“她今天不肯来是不会来了。猜准她快要养
了,没有脸到婆家来,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咱们索性等着双喜进门罢。我知道老大决
不让我去的,你瞧他那时候多少着急。”三奶奶自愧不如,说:“老大虽然是长子,方家的
长孙总是你们阿丑了。孙柔嘉赶养个儿子也没用。”二奶指头点她一下道:“他们方家有什
么大家当在分,这个年头儿还讲长子长孙么?阿丑跟你们阿凶不是一样的方家孙子。老头子
几个钱快完了,去年冬租就一个钱没收到。老大也三四个月不贴家用了,我看以后还要老头
子替他养家呢。”三奶奶叹气道:“他们做父母的心全偏到夹肢窝里的!老大一个人大学毕
业留洋,钱花得不少了,现在还要用老头的钱。我就不懂,他留了洋有什么用,别说比不上
二哥了,比我们老三都不如。”二奶奶道:“咱们瞧女大学生‘自立’罢。”二人旧嫌尽
释,亲热得有如结义姐妹(因为亲生姐妹倒彼此忌嫉的),孙柔嘉做梦也没想到她做了妯娌
间的和平使者。

    午饭后,□(辶+豚)翁睡午觉,老太太押着两个满不愿意的老妈子出空房间,二奶奶
三奶奶陪小孩子睡觉。阿丑阿凶没人照顾,便到客堂里缠住鸿渐。阿丑问“大伯伯”要大伯
母看,又玩皮地问:“大伯伯,谁是孙柔嘉?”阿凶距离鸿渐几步,光着眼吃指头,听了这
话,拔出指头,刁嘴咬舌道:“‘孙柔嘉。’不可以说的,要说‘大娘’。大伯伯,我没有
说‘孙柔嘉’。”鸿渐心不在焉道:“你好。”阿丑讨喜酒吃,鸿渐说:“别吵,明天爷爷
给你吃。”阿丑道:“那末你现在给我吃块糖。”鸿渐说:“你刚吃过饭,吃什么糖,你没
有凶弟弟乖。”阿凶又拔出指头道:“我也要吃块糖。”鸿渐摇头道:“讨厌死了,没有糖
吃。”阿丑爬上靠窗的桌子,看街上的行人。阿凶人小,爬不上,要大伯伯抱他上去,鸿渐
算账不理他,他就哭丧着脸,嚷要撒尿,鸿渐没做过父亲,毫无办法,放下铅笔,说:“你
熬住了。我搀你上楼去找张妈,可是你上了楼不许再下来。”阿凶不愿意上去,指桌子旁边
的痰盂,鸿渐说:“随你便。”阿丑回过脸来说:“刚走过一个人,他一只手里拿一根棒
冰,他有两根棒冰,又舐一根。大伯伯,他有两根棒冰。”阿丑得意道:“他走到不知那儿
去了,你看不见——大伯伯,你吃过棒冰没有?”阿凶老实说:“我要吃棒冰,”阿丑忙从
桌上跳下来,也老实说:“我要吃棒冰。”鸿渐说,等张妈或孙妈收拾好房间差好去买,这
时候不准吵,谁吵谁罚掉冰。阿丑问,收拾房间要多少时候。鸿渐说,至少等半个钟头。阿
丑说:“我不吵,我看你写字。”阿凶吃够了右手的食指,换个左手的无名指尝新。鸿渐写
不上十个字,阿丑道:“大伯伯,半个钟头到了没有?”鸿渐不耐烦道:“胡说,早得很
呢!”阿丑熬了一会,说:“大伯伯,你这枝铅笔好看得很。你让我写个字。”鸿渐知道铅
笔到他手里准处死刑断头,不肯给他。阿丑在客堂里东找西找,发现铅笔半寸,旧请客贴子
一个,把铅笔头在嘴里吮了一吮,笔透纸背似的写了“大”字和“方”字,像一根根火柴搭
起来的。鸿渐说:“好,好。你上去瞧瞧张妈收拾好没有。”阿丑去了下来,说还没呢,鸿
渐道:“你只能再等一下了。”阿丑道:“大伯伯,新娘来了,是不是住在那间房里?”鸿
渐道:“不用你管。”阿丑道:“大伯伯,什么叫‘关系’?”鸿渐不懂,阿丑道:“你是
不是跟大娘在学堂里有‘关系’的?”鸿渐拍桌跳起来道:“什么话?谁教你说这种话
的?”阿丑吓得脸涨得比鸿渐还红,道:“我——我听见妈妈跟爸爸说的。”鸿渐愤恨道:
“你妈妈混帐!你没有冰吃,罚掉你的冰。”阿丑瞧鸿渐认真,知道冰不会到嘴,来个精神
战胜,退到比较安全的距离,说:“我不要你的冰,我妈妈会买给我吃。大伯伯最坏,坏大
伯伯,死大伯伯。”鸿渐作势道:“你再胡说,我打你。”阿丑甭着头,鼓着嘴,表示倔强
不服。阿凶走近桌子说:“大伯伯我乖,我没有说。”鸿渐道:“你有冰吃的。别像他那
样。”阿丑听说阿凶依然有冰吃,走一来一手拉住他手臂,一手摊掌,说:“你昨天把我的
皮球丢了,快赔给我,我要我的皮球,这时候我要拍。”阿凶慌得叫大伯伯解围。鸿渐拉阿
丑,阿丑就打阿凶一下耳光,阿凶大哭,撒得一地是尿。鸿渐正骂阿丑,二奶奶下来了责备
道:“小弟弟都给你们吵醒了!”三奶奶听见儿子的哭声也赶下来。两个孩子都给自己的母
亲拉上去,阿丑一路上声辩说:“为什么大伯伯给他吃冰,不给我吃冰。”鸿渐掏手帕擦
汗,叹口气。想这种家庭里,柔嘉如何住得惯。想不到弟媳背后这样糟塌人,她当然还有许
多不堪入耳的话,自己简直不愿意知道,那句话现在知道了都懊悔。听过她们背后对自己的
批判,死后受阎王爷问一生的罪恶,就有个自辩的准备了。一向跟家庭习而相忘,不觉得它
藏有多少仇嫉卑鄙,现在为了柔嘉,稍能从局外人的立场来观察,才恍然明白这几年来兄弟
妯娌甚至父子间的真情实相,自己如在梦里。

    方老太太当夜翻箱倒箧,要找两件劫余的手饰,明天给大媳妇作见面礼。□(辶+豚)
翁笑她说:“她们新式女人还要戴你那些老古董么?我看算了罢。‘赠人以车,不如赠人以
言’;我明天倒要劝她几句话。”方老太太结婚三十余年,对丈夫掉的书袋,早失去索解的
好奇心,只懂最后一句,忙说:“你明天说话留神。他们过去的事,千万别题。”□(辶+
豚)翁怫然道:“除非我像你这们笨!我在社会上做了三十多年的事,这一点人情世故还不
懂么?”明天上午鸿渐去接柔嘉,柔嘉道:“你家里比我们古板,今天去了,有什么礼节?
我是不懂的,我不去了。”鸿渐说,今天是彼此认识一下,毫无礼节,不过他父亲的意思,
要他们对祖宗行个礼。柔嘉撒娇道:“算你们方家有祖宗,我们是天上掉下来的,没有祖
宗!你为什么不对我们孙家的祖宗行礼?明天我教爸爸罚你对祖父祖母的照片三跪九叩首。
我要报仇。”鸿渐听她口气松动,赔笑说:“一切瞧我面上,受点委屈。”柔嘉道:“不是
为了你,我今天真不愿意去。我又不是新进门的小狗小猫,要人抱了去拜灶!”到了方家,
老太太瞧柔嘉没有相片上美,暗暗失望,又嫌她衣服不够红,不像个新娘,尤其不赞成她脚
上颜色不吉利的白皮鞋。二奶奶三奶奶打扮得淋漓尽致,天气热,出了汗,像半溶化的奶油
喜字蛋糕。她们见了大嫂的相貌,放心释虑,但对她的身材,不无失望。柔嘉虽然比不上法
国剧人贝恩哈脱(SarahBarnhardt),腰身纤细得一粒奎宁丸吞到肚子里就
像怀孕,但瘦削是不能否认的。“双喜进门”的预言没有效验。□(辶+豚)翁一团高兴,
问长问短,笑说:“以后鸿渐这孩子我跟他母亲管不到他了,全交托给你了——”方老太太
插口说:“是呀!鸿渐从小不能干的,七岁还不会穿衣服。到现在我看他穿衣服不知冷暖,
东西甜的咸的乱吃,完全像个孩子,少奶奶,你要留心他。鸿渐,你不听我的话,娶了媳
妇,她说的话,你总应该听了。”柔嘉道:“他也不听我的话的——鸿渐,你听见没有?以
后你不听我的话,我就告诉婆婆。”鸿渐傻笑。二奶奶和三奶奶偷偷做个鄙薄的眼色。□
(辶+豚)翁听柔嘉要做事,就说:“我有句话劝你。做事固然很好,不过夫妇俩同在外面
做事,‘家无主,扫帚倒竖’,乱七八糟,家庭就有名无实了。我并不是顽固的人,我总觉
得女人的责任是管家。现在要你们孝顺我们,我没有这个梦想了,你们对你们的夫总要服侍
得他们称心的。可惜我在此地是逃难的局面,房子挤得很,你们住不下,否则你可以跟你婆
婆学学管家了。”柔嘉勉强点头。行礼的时候,祭桌前铺了红毯,显然要鸿渐夫妇向空中过
往祖先灵魂下跪。柔嘉直挺挺踏上毯子,毫无下拜的趋势,鸿渐跟她并肩三鞠躬完事。傍观
的人说不出心里惊骇和反对,阿丑嘴快,问父亲母亲道:“大伯伯大娘为什么不跪下去
拜?”这句话像空房子里的电话铃响,无人接口。鸿渐窘得无地自容,亏得阿丑阿凶两人抢
到红毯上去跪拜,险些打架,转移了大家的注意。方老太太满以为他们俩拜完了祖先,会向
自己跟□(辶+豚)翁正式行跪见礼的。鸿渐全不知道这些仪节,他想一进门己经算见面
了,不必多事。所以这顿饭吃得并不融洽。阿丑硬要坐在柔嘉旁边,叫大娘夹这样菜那样
菜,差唤个不了。菜上到一半,柔嘉不耐烦敷衍这位讨厌侄儿,阿丑便跪在椅子上,伸长手
臂,自己去夹菜。一不小心,他把柔嘉的酒杯碰翻,柔嘉“啊呀”一声,快起身躲,新衣服
早染了一道酒痕。□(辶+豚)翁夫妇骂阿丑,柔嘉忙说没有关系。鹏图跟二奶奶也痛骂儿
子,不许他再吃,阿丑哭丧了脸,赖着不肯下椅子。他们希望鸿渐夫会说句好话,替儿子留
面子。谁知道鸿渐只关切地问柔嘉:“酒渍洗得掉么?亏得他夹的肉丸子没滚在你的衣服
上,险得很!”二奶奶板着脸,一把拉住阿丑上楼,大家劝都来不及,只听到阿丑半楼梯就
尖声嚷痛,厉而长像特别快车经过小站不停时的汽笛,跟着号啕大哭。鹏图听了心痛,咬牙
切齿道:“这孩子是该打,回头我上去也要打他呢。”

    下午柔嘉临走,二奶奶还满脸堆笑说:“别走了,今天就住这儿罢——三妹妹,咱们把
她扣下来——大哥,只有你,还会送她回家!你就不要留住她么?”阿丑哭肿了眼,人也不
理。方老太太因为儿子媳妇没对自己叩头,首饰也没给他们,送她出了门,回房向□(辶+
豚)翁叽咕。□(辶+豚)翁道:“孙柔嘉礼貌是不周到,这也难怪。学校里出来的人全野
蛮不懂规矩,她家里我也不清楚,看来没有家教。”方老太太道:“我十月怀胎养大了他,
到现在娶了媳妇,受他们两个头都不该么?孙柔嘉就算不懂礼貌,老大应当教教她。我愈想
愈气。”□(辶+豚)翁劝道:“你不用气,回头老大回来,我会教训他。鸿渐真是糊涂
虫,我看他将来要怕老婆的。不过孙柔嘉还像个明白懂道理的女人,我方才教她不要出去做
事,你看她倒点头服从的。”

    柔嘉出了门,就说:“好好一件衣服,就算毁了,不知道洗得掉洗不掉。我从来没见过
这种没管教的孩子。”鸿渐道:“我也真讨厌他们,好在将来不会一起住。我知道今天这顿
饭把你的胃口全吃倒了。说到孩子,我倒想起来了,好像你应该给他们见面钱的,还有两个
用人的赏钱。”柔嘉顿足道:“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我家里没有这一套,我自己刚脱离学
校,全不知道这些奶奶经!麻烦死了,我不高兴做你们方家的媳妇了!”鸿渐安慰道:“没
有关系,我去买几个红封套,替你给他们得了。”柔嘉道:“随你去办罢,反正我有会讨你
家好的。你那两位弟媳妇,都不好对付。你父亲说的话也离奇;我孙柔嘉一个大学毕业生到
你们方家来当不付工钱的老妈子!哼,你们家里没有那么阔呢。”鸿渐忍不住回护□(辶+
豚)翁道:“他也没有叫你当老妈子,他不过劝你不必出去做事。”柔嘉道:“在家里享
福,谁不愿意?我并不喜欢出去做事呀!我问你,你赚多少钱一个月可以把我供在家里?还
是你方家有祖传的家当?你自己下半年的职业,八字还未见一撇呢!我挣我的钱,还不好
么?倒说风凉话!”鸿渐生气道:“这是另一件事。他的话也有点道理。”柔嘉冷笑道:
“你跟你父亲的头脑都是几千年前的古董,亏你还是个留学生。”鸿渐也冷笑道:“你懂什
么古董不古董!我告诉你,我父亲的意见在外国时得很呢,你吃的亏就是没留过学。我在德
国,就知道德国妇女的三K运动:Kirche,Kneche,Kinder——”柔嘉
道:“我不要听,随你去说。不过我今天才知道,你是位孝子,对你父亲的话这样听从—
—”这吵架没变严重,因为不能到孙家去吵,不能回方家去吵,不宜在路上吵,所以舌剑唇
枪无用之地。无家可归有时简直是桩幸事。

    两亲家见过面,彼此请过客,往来拜访过,心里还交换过鄙视。谁也不满意谁,方家恨
孙家简慢,孙家厌方家陈腐,双方背后都嫌对方不阔。□(辶+豚)翁一天听太太批评亲家
母,灵感忽来,日记上添上了精彩的一条,说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两家攀亲要叫“结为秦
晋”:“夫春秋之时,秦晋二国,世缔婚姻,而世寻干戈。亲家相恶,于今为烈,号曰秦
晋,亦固其宜。”写完了,得意非凡,只恨不能送给亲翁孙先生赏鉴。鸿渐跟柔嘉左右为
难,受足了气,只好在彼此身上出气。鸿渐为太太而受气,同时也发现受了气而有个太太的
方便。从前受了气只好闷在心里,不能随意发泄,谁都不能够像对太太那样痛快。父母兄弟
不用说,朋友要绝交,用人要罢工,只有太太像荷马史诗里风神的皮袋,受气的容量最大,
离婚毕竟不容易。柔也发现对丈夫不必像对父母那样有顾忌。但她比鸿渐有涵养,每逢鸿渐
动了真气,她就不再开口。她仿佛跟鸿渐抢一条绳子,尽力各拉一头,绳子迸直欲断的时
候,她就凑上几步,这绳子又松软下来。气头上虽然以吵嘴为快,吵完了,他们都觉得疲乏
和空虚,像戏散场和酒醒后的心理。回上海以前的吵架,随吵随好,宛如富人家的饭菜,不
留过夜的。渐渐的吵架的余仇,要隔一天才会消释,甚至不了了之,没讲和就讲话。有一次
斗口以后,柔嘉半认真半开顽笑地说:“你发起脾气来就像野兽咬人,不但不讲理,并且没
有情份。你虽然是大儿子,我看你父亲母亲并不怎么溺爱你,为什么这样使性?”鸿渐抱愧
地笑。他刚才相骂赢了,胜利使他宽大,不必还敬说:“丈人丈母重男轻女,并不宝贝你,
可是你也够难服侍。”

    他到了孙家两次以后,就看出来柔嘉从前口口声声“爸爸妈妈”,而孙先生孙太太对女
儿的事淡漠得等于放任。孙先生是个恶意义的所谓好人——无用之人,在报馆当会计主任,
毫无势力。孙太太老来得子,孙家是三代单传,把儿子的抚养作为宗教,打扮得他头光衣
挺,像个高等美容院里的理发匠或者外国菜馆里的侍者。他们供给女儿大学毕业,已经尽了
责任,没心思再料理她的事。假如女婿阔得很,也许他们对柔嘉的兴趣会增加些。跟柔嘉亲
密的是她的姑母,美国留学生,一位叫人家小孩子“你的Baby”,人家太太“你的Mr
s”那种女留学生。这种姑母,柔嘉当然叫她Auntie。她年轻时出过风头,到现在不
能忘记,对后起的女学生批判甚为严厉。柔嘉最喜欢听她的回忆,所以独蒙怜爱。孙先生夫
妇很怕这位姑太太,家里的事大半要请她过问。她丈夫陆先生,一脸不可饶恕的得意之色,
好谈论时事。因为他两耳微聋,人家没气力跟他辩,他心里只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愈加不
可理喻。夫妇俩同在一家大纱厂里任要职,先生是总工程师,太太是人事科科长。所以柔嘉
也在人事科里找到位置。姑太太认为侄女儿配错了人,对鸿渐的能力和资格坦白地瞧不起。
鸿渐也每见她一次面,自卑心理就像战时物价又高涨一次。姑太太没有孩子,养一条小哈巴
狗,取名Bobby,视为性命。那条狗见了鸿渐就咬;它女主人常说的话:“狗最灵,能
够辨别好坏,”更使他听了生气。无奈狗以主贵,正如夫以妻贵,他不敢打它。柔嘉要姑母
喜欢自己的丈夫,常教鸿渐替陆太太牵狗出去撒尿拉屎,这并不From:qili02:39:50-0700

    鸿渐曾经恶意地对柔嘉说:“你姑母爱狗胜于爱你。”柔嘉道:“别胡闹”——又加上
一句毫无意义的话——“她就是这个脾气。”鸿渐道:“她这样喜欢跟狗做伴侣,表示她不
配跟人在一起。”柔嘉瞪眼道:“我看狗有时比人都好,至少Bobby比你好,它倒很有
情义的,不乱咬人。碰见你这种人,是该咬。”鸿渐道:“你将来准像你姑母,也会养条
狗。唉,像我这个倒霉人,倒应该养条狗。亲戚瞧不起,朋友没有,太太——呃——太太容
易生气不理人,有条狗对我摇摇尾巴,总算世界上还有件东西比我都低,要讨我的好。你那
位姑母在厂里有男女职工趋奉她,在家里傍人不用说,就是侄女儿对她多少千依百顺,她应
当满意了,还要养条走狗对她摇头摆尾!可见一个人受马屁的容量,是没有底的。”柔嘉管
制住自己的声音道:“请你少说一句,好不好?不能有三天安静的!刚要好了不多几天,又
来无事寻事了。”鸿渐扯淡笑道:“好凶!好凶!”

    鸿渐为哈巴狗而发的感慨,一半是真的。正像他去年懊悔到内地,他现在懊悔听了柔嘉
的话回上海。在小乡镇时,他怕人家倾轧,到了大都市,他双恨人家冷淡,倒觉得倾轧还是
瞧得起自己的表示。就是条微生虫,也沾沾自喜,希望有人搁它在显微镜下放大了看的。拥
挤里的孤寂,热闹里的凄凉,使他像许多住在这孤岛上的人,心灵也仿佛一个无凑畔的孤
岛。这一年的上海跟去年大不相同了。欧洲的局势急转直下,日本人因此在两大租界里一天
天的放肆。后来跟中国“并肩作战”的英美两国,那时候只想保守中立;中既然不中,立也
根本立不住,结果这“中立”变成只求在中国有个立足之地,此外全盘让日本人去蹂躏。约
翰牛一味吹牛,UncleSam原来就是UncleSham;至于马克斯妙喻所谓“善
鸣的法兰西雄鸡”呢,它确有雄鸡的本能——迎着东方引吭长啼,只可惜把太阳旗误认为真
的太阳。美国一船船的废铁运到日本,英国在考虑封锁中国的军火。物价像得道成仙,平地
飞升。公用事业的工人一再罢工,电车和汽车只恨不能像戏院子和旅馆挂牌客满。铜元镍币
全搜刮完了,否则挤车的困难可以避免。生存竞争渐渐脱去文饰和面具,露出原始的狠毒。
廉耻并不廉,许多人维持它不起。发国难财和破国难产的人同时增加,各不相犯;因为穷人
只在大街闹市行乞,不会到财主的幽静住宅区去,只会跟着步行的人要钱,财主坐的流线型
汽车是赶不上的。贫民区逐渐蔓延,像市容上生的一块癣。政治性的恐怖事件,几乎天天发
生。有志之士被压迫得慢慢像西洋大都市的交通路线,向地下发展,地底下原有的那些阴毒
暧昧的人形爬虫,攀附了他们自增声价。鼓吹“中日和平”的报纸每天发表新参加的同志名
单,而这些“和奸”往往同时在另外的报纸上声明“不问政治”。

    鸿渐回家第五天,就上华美新闻社拜见总编辑,辛楣在香港早通信替他约定了。他不愿
找丈人做引导,一个人到报馆所在的大楼。报馆在三层楼,电梯外面挂的牌子写明到四楼才
停。他虽然知道唐人“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好诗,并没有乘电梯。他虽然不知道但
丁沉痛的话:“求事到人家去,上下的楼梯特别硬”,而走完两层楼早已气馁心怯,希望楼
梯多添几级,可以拖延时间。推进弹簧门,一排长柜台把馆内人跟馆外人隔开;假使这柜台
上装置铜栏,光景就跟银行,当铺,邮局无别。报馆分里外两大间,外间对门的写字桌畔,
坐个年轻女人,翘起戴钻戒的无名指,在修染红指甲;有人推门进来,她头也不抬。在平
时,鸿渐也许会诧异以办公室里的人,指头上不染墨水而指甲上染红油,可是匆遽中无心有
此,隔了柜脱帽问讯。她抬起头来,满脸庄严不可侵犯之色,打量他一下,尖了红嘴唇向左
一歪,又低头修指甲。鸿渐依照她嘴的指示,瞧见一个像火车站买票的小方洞,上写“传
达”,忙上一看,里面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在理信。他唤起他注意道:“对不住,我要找
总编辑王先生。”那孩子只管理他的信,随口答道:“他没有来。”他用最经济的口部肌肉
运动说这四个字,恰够鸿渐听见而止,没多动一条神经,多用一丝声气。鸿渐发慌得腿都软
了,说:“咦,他怎么没有来!不会罢?请你进去瞧一瞧。”那孩子做了两年的传达,老于
世故,明白来客分两类:低声下气请求“对不住,请你如何如何”的小客人,粗声大气命令
“小孩儿,这是我的片子,找某某”的大客人。今天这一位是属于前类的,自己这时候正
忙,没工夫理他。鸿渐暗想,假使这事谋成了,准想方法开除这小鬼,再鼓勇气说:“王先
生约我这时候来的。”那孩子听了这句话,才开口问那个女人道:“蒋小姐,王先生来了没
有?”她不耐烦摇头道:“谁知道他!”那孩子叹口气,懒洋洋站起来,问鸿渐要片子。鸿
渐没有片子,只报了姓方。那孩子正要尽传达的责任,一个人走来,孩子顺便问道:“王先
生来了没有?”那人道:“好像没有来,今天没看见他,恐怕要到下午来了。”孩子摊着两
手,表示自己变不出王先生。鸿渐忽然望见丈人在远远靠窗的桌上办公,像异乡落难遇见故
知。立刻由丈人陪了进去,见到王先生,谈得很投机。王先生因为他第一次来,坚持要送他
出柜台。那女人不修指甲了,忙着运用中文打字机呢,依然翘着带钻戒的无名指。王先生教
鸿渐上四层楼乘电梯下去,明天来办公也乘电梯到四层楼再下来,这样省走一层楼梯。鸿渐
学了乖,甚为高兴,觉得已经是报馆老内行了。当夜写信给辛楣,感谢他介绍之恩,附笔开
顽笑说,据自己今天在传达处的经验,恐怕本报其他报道和消息不会准确。

    房子比职业更难找。满街是屋,可是轮不到他们住。上海仿佛希望每个新来的人都像只
戴壳的蜗牛,随身带着宿舍。他们俩为找房子,心灰力竭,还贴上无谓的口舌。最后,靠
(□(辶+豚)翁的面子,在亲属家里租到两间小房,没出小费。这亲戚一部分眷属要回乡
去,因为方家的大宅子空着,愿意借住。□(辶+豚)翁提议,把这两间房作为交换条件。
这事一说就成,□(辶+豚)翁有理由向儿子媳妇表功。儿子当然服贴,媳妇回娘家一说,
孙太太道:“笑话!他早该给你房子住了。为什么鸿渐的弟媳好好的有房子住?你嫁到方家
去,方家就应该给你房子。方家没有房子,害你们新婚夫妇拆散,他们对你不住,现在算找
到两间房,有什么大不了得!我常说,结婚不能太冒昧的,譬如这个人家里有没有住宅,就
应该打听打听。”幸而柔嘉没有把这些话跟丈夫说,否则准有一场吵。她发现鸿渐虽然很不
喜欢他的家,决不让傍人对它有何批评。为了买家具,两人也争执过。鸿渐认为只要向老家
里借些来用用,将就得过就算了。柔嘉道地是个女人,对于自己管领的小家庭比他看得重,
要争点家私。鸿渐陪她上木器店,看见一张桌子就想买,柔嘉只问了价钱,把桌子周身内外
看个仔细,记在心里,要另外走好几家木器店,比较货色和价钱。鸿渐不耐烦,一次以后,
不再肯陪她,她也不要他陪,自去请教她的姑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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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4 20:55: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中〉


家具粗备,陆先生夫妇来看侄女婿的新居。陆先生说楼梯太黑,该教房东装盏电灯。陆
太太嫌两间房都太小,说鸿渐父亲当初该要求至少两间里有一间大房。陆先生听太太的话耳
朵不聋,也说:“这话很对。鸿渐,我想你府上那所房子不会很大。否则,他们租你的大房
子,你租他们的小房间,这太吃亏了,呵呵。”他一笑,Bobby也跟着叫。他又问鸿渐
这两天报馆里有什么新闻。鸿渐道:“没有什么消息。”他没有听清,问:“什么?”鸿渐
凑近他耳朵高声说:“没有什么——”他跳起来皱眉搓耳道:“吓,你嘴里的气直钻进我的
耳朵,痒得我要死!”陆太太送侄女一房家具,而瞧侄女婿对自己丈夫的态度并不逊顺,便
说:“他们的‘华美新闻’我从来不看,销路好不好?我中文报不看的,只看英文报。”鸿
渐道:“这两天,波兰完了,德国和俄国声势利害得很,英国压下去了,将来也许大家没有
英文报看,姑母还是学学俄文和德文罢。”陆太太动了气,说她不要学什么德文,杂货铺子
里的伙计都懂俄文的。陆先生明白了争点,也大发议论,说有美国,怕什么,英国本来不算
什数。他们去了,柔嘉埋怨鸿渐。鸿渐道:“这是我的房子,我不欢迎他们来。”柔嘉道:
“你这时候坐的椅子,就是他们送的礼。”鸿渐忙站起来,四望椅子沙发全是陆太太送的,
就坐在床上,说:“谁教他们送的?退还他们得了。我宁可坐在地板上的。”柔嘉又气又笑
道:“这种蛮不讲礼的话,只可以小孩子说,你讲了并不有趣。”男人或女人听异性以“小
孩子”相称,无不驯服;柔嘉并非这样称呼鸿渐,可是这三个字的效力已经够了。

    □(辶+豚)翁夫妇一天上午也来看布置好的房间。柔嘉到办公室去了,鸿渐常常饭后
才上报馆。他母亲先上楼,说:“爸爸在门口,他带给你一件东西,你快下去搬上来——别
差女用人,粗手大脚,也许要碰碎玻璃的。”鸿渐忙下去迎接父亲,捧了一只挂在壁上的老
式自鸣钟到房里。□(辶+豚)翁问他记得这个钟么,鸿渐摇头。□(辶+豚)翁慨然道:
“要你们这一代保护祖泽,世守勿失,真是梦想了!这只钟不是爷爷买的,挂在老家后厅里
的么?”鸿渐记起来了。这是去年春天老二老三回家乡收拾劫余,雇夜航船搬出来的东西之
一。□(辶+豚)翁道:“你小的时候,喜欢听这只钟打的声音,爷爷说,等你大了给你—
—唉,你全不记得了!我上礼拜花钱叫钟表店修理一下,机器全没有坏;东西是从前的结
实,现在的钟表那里有这样经用!”方老太太也说:“我看柔嘉带的表,那样小,里面的机
器都不会全的。”鸿渐笑道:“娘又说外行说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机器当应有尽
有,就是不大牢。”他母亲道:“我是说它不牢。”□(辶+豚)翁挑好挂钟的地点,分付
女用人向房东家借梯,看鸿渐上去挂,替钟捏一把汗。梯子搬掉,他端详着壁上的钟,踌躇
满志,对儿子说:“其实还可以高一点——让它去罢,别再动它了。这只钟走得非常准,我
昨天试过的,每点钟只慢走七分钟,记好,要走慢七分钟。”方老太太看了家具说:“这种
木器都不牢,家具是要红木的好,多少钱买的?”她听说是柔嘉姑丈送的,便问:“柔嘉家
里给她东西没有:”鸿渐撒谎道:“那一间客座兼饭室的器具是她父母买的——”看母亲脸
上并不表示满足——“还有灶下的一切用品也是丈人家办的。”方老太太的表情依然不满
足,可是鸿渐一时想不起贵重的东西来替丈人家挣面子。方老太太指铁床道:“这明明是你
们自己买的,不是她姑母送的。”鸿渐不耐烦道:“床总不能教人家送。”方老太太忽然想
起布置新房一半也是婆家的责任,便不说了。□(辶+豚)翁夫妇又问柔嘉每天什么时候回
来,平常吃些什么菜,女用人做菜好不好,要多少开销一天,一月要用几担煤球等等。鸿渐
在半不能回答,□(辶+豚)翁摇头,老太太说:“全家托给一个用人,太粗心大意了。这
个李妈靠得住靠不住?”鸿渐道:“她是柔嘉的奶妈,很忠实,不会揩油。”□(辶+豚)
翁“哼”一声道:“你这糊涂人,知道什么?”老太太说:“家里没有女主人总不行的。我
要劝柔嘉别去做事了。她一个月会赚多少钱!管管家事,这几个钱从柴米油盐上全省下来
了。”鸿渐忍不住说老实话:“她厂里酬报好,赚的钱比我多一倍呢!”二老故意地静默,
老太太觉得儿子偏袒媳妇,老先生觉得儿子坍尽了天下丈夫的台。回家之后,□(辶+豚)
翁道:“老大准怕老婆。怎么可以让女人赚的钱比他多!这种丈夫还能振作乾纲么?”方老
太太道:“我就不信柔嘉有什么本领,咱们老大留了洋倒不如她!她应当把厂里的事让给老
大去做。”□(辶+豚)翁长叹道:“儿子没出息,让他去罢!”

    柔嘉回家,刚进房,那只钟表示欢迎,法条唏哩呼噜转了一会,当当打了五下。她诧异
道:“这是什么地方来的?呀,不对,我表上快六点钟了。”李妈一一报报告。柔嘉问:
“老太太到灶下去看看没有?”李妈说没有。柔嘉又问她今天买的什么菜,释然道:“这些
菜很好,倒没请老太太看看,别以为咱们饿瘦了她儿子。”李妈道:“我只煎了一块排骨给
姑爷吃,留下好几块生的浸在酱油酒里,等一会煎了给你吃晚饭。”柔嘉笑道:“我屡次教
你别这样,你改不好的。我怎吃得下那么许多!你应当尽量给姑爷吃,他们男人吃量大,嘴
又馋,吃不饱要发脾气的。”李妈道:“可不是么?我的男人老李也——”柔嘉没想到她会
把鸿渐跟老李相比,忙截住道:“我知道,从小就听见你讲,端午吃粽子,他把有赤豆的粽
子尖儿全吃了,给你吃粽子跟儿,对不对?”李妈补充道:“粽子跟儿大,没煎熟,我吃了
生米,肚子胀了好几天呢!”晚上鸿渐回来家,说明钟的历史,柔嘉说:“真是方家三代传
家之宝——咦,怎么还是七点钟?”鸿渐告诉她每点钟走慢七分钟的事实。柔嘉笑道:“照
这样说,恐怕它短针指的七点钟,还是昨天甚至前天的七点钟,要它有什么用?”她又说鸿
渐生气的时候,拉长了脸,跟这只钟的轮廓很相像。鸿渐这两天伤风,嗓子给痰塞了。柔嘉
拍手道:“我发现你说话以前嗓子里唏哩呼噜,跟它打的时候法条转动的声音非常之像。你
是这钟变出来的妖精。”两人有说有笑,仿佛世界上没有夫妇反目这一会事。

    一个星期六下午,二奶奶三奶奶同来作首次拜访。鸿渐在报馆里没回来,柔嘉忙做茶买
点心款待,还说:“为什么两个孩子不带来?回头带点糖果回去给他们吃。”三奶奶道:
“阿凶吵着要跟我来,我怕他来了闯祸,没带他。”二奶奶道:“我对阿凶说,大娘的房子
干净,不比在家里可以随地撒尿,大伯伯要打的。”柔嘉不诚实道:“那里的话!很好带他
来。”三奶奶觉得儿子失了面子,报复说:“我们的阿凶是没有灵性的,阿丑比他大不了几
岁,就很有心思,别以为他是个孩子!譬如他那一次弄脏了你的衣服,吃了一顿打,从次他
记在心里,不敢跟你胡闹。”两人为了儿子暂时分裂,顷刻又合起来,同声羡慕柔嘉小家庭
的舒服,说他好福气。三奶奶怨慕地说:“不知道何年何月我们也能够分出来独立门户呢!
当然现在住在一起,我也沾了二姐姐不小光。”二奶奶道:“他们方家只有一所房子跟人家
交换,我们是轮不到的。”柔嘉忙说:“我也很愿意住在大家庭里,事省,开销省。自开门
户有自开门户的麻烦,柴米油盐啦,水电啦,全要自己管。鸿渐又没有二弟三弟能干。”二
奶奶道:“对了!我不像三妹,我知道自己是个饭桶,要自开门户开不起来,还是混在大家
庭里过糊涂日子罢。像你这样粗粗细细内内外外全行,又有靠得住的用人,大哥又会赚钱,
我们要跟你比,差得太远了。”柔嘉怕他们回去搬嘴,不敢太针锋相对。她们把两间房里的
器具细看,问了价钱,同声推尊柔嘉能干精明,会买东西,不过时时穿插说:“我在什么地
方也看见这样一张桌子(或椅子),价钱好像便宜些,可惜我没有买。”三奶奶问嘉道:
“你有没有搁箱子的房间?”柔嘉道:“没有。我的箱子不多,全搁在卧室里。”二奶奶
道:“上海的弄堂房子太小,就有搁箱子的房间,也搁不下多少箱子。我嫁到方家的时候,
新房背后算有个后房,我赔嫁的箱子啦,盆啦,桶啦,台面啦怎么也放不下,弄得新房里都
搁满了,看了真不痛快。”三奶奶道:“我还不是跟你一样?死日本人把我们这些东西全抢
光,想起来真伤心!现在要一件没一件,都要重新买。我的皮衣服就七八套呢,从珍珠皮旗
袍到灰背外套都全的,现在自己倒没得穿!”二奶奶也开了半幅嫁装的虚账,还说:“倒是
大姐姐这样好。外国在打仗啦,上海还不知道怎样呢。说不定咱们再逃一次难。东西多了,
到时候带又带不走,丢了又舍不得。三妹,你还有点东西,我是什么都没有,走个光身,倒
也干脆,哈哈!咱们该回去了。”柔嘉才明白她们俩来调查自己赔嫁的,气愤得晚饭都没胃
口吃。鸿渐回家,瞧她爱理不理,打趣她道:“今天在办公室碰了姑母的顶子,是不是?”
她翻脸道:“我正在发火呢,开什么顽笑!我家里一切人对我好好的,只有你们家里的人上
门来给我气受。”鸿渐发慌,想莫非母亲来教训她一顿,上次母亲讲的话,自己都瞒她的,
忙说:“谁呢?”柔嘉道:“还有谁!你那两位宝贝弟媳妇。”鸿渐连说“讨厌”,放了
心,柔嘉道:“这是你的房子,你家的人当然可以直出直进,我一点主权没有的。我又不是
你家里的人,没撵走就算远气了。”鸿渐拍她头道:“旧话别再提了。那句话算我说错。你
告诉我,她们怎样欺负你。我看你也利害得很,是不是一个人打不过她们两个人?”柔嘉
道:“我利害?没有你方家的人利害!全是三头六臂,比人家多个心,心里多几个窍,肠子
都打结的。我睡着做梦给她们杀了,煮了,吃了,我梦还不醒呢。”鸿渐笑道:“何至于
此!不过你睡得是死,我报馆回来迟一点,叫你都不醒的。”柔嘉板脸道:“你扯淡,我就
不理你。”鸿渐道歉,问清楚了缘故,发狠道:“假如我那时候在家,我真要不客气揭破她
们。她们有什么东西赔过来,对你吹牛!”柔嘉道:“这倒不能冤枉她们,她们嫁过来,你
己经出洋了,你又没瞧见她们的排场。”鸿渐道:“我虽然当时没有在场,她们的家境我很
熟悉。老二的丈人家尤其穷,我在大学的时候,就想送女儿过门,倒是父亲反对早婚,这事
谈了一阵,又搁了好几年。”柔嘉叹气道:“也算我倒霉!现在逼得跟她们这种人姐妹相
称,还要受她们的作践。她们看了家具,话里隐隐然咱们买贵了.她们一对能干奶奶,又对
我关切,为什么不早来帮我买呀!”鸿渐急问:“那一间的器具你也说是买的没有?”柔嘉
道:“我说了,为什么?”鸿渐拍自己的后脑道:“糟糕!糟透了!我懊悔那天没告诉
你。”就把方老太太问丈人家送些什么的事说出来。柔嘉也跳脚道:“你为什么不早说?我
还有脸到你家去做人么!她们回去准一五一十搬嘴对是非,连姑母送的家具都以为是咱们自
己买的。你这人太糊涂,撒了谎当然也应该和我打个招呼。从结婚那一会事起,你总喜欢自
作聪明,结果无不弄巧成拙。”鸿渐自知理屈,又不服骂,申辩说:“我撒这个谎出于好
意。我后来没告诉你,是怕你知道了生气。”柔嘉道:“不错,我知道了很生气。谢谢你一
片好意,撒谎替我娘家挣面子。你应当老实对母亲说,这是我预支了厂里的薪水买的。我们
孙家穷,嫁女儿没有什么东西给她.你们方家为儿子娶媳妇花了聘金没有?给了儿子媳妇东
西没有?吓,这两间房子,还是咱们出租金的--哦,我忘了,还有这只钟--”她瞧鸿渐
的脸拉长,--给他一面镜子“你自己瞧瞧,不像钟么?我一点没有说错。”鸿渐忍不住笑
了。

    这许多不如意的小事使柔嘉怕到婆家去。她常慨叹说:“咱们还没跟他们住在一起,已
经惹了多少口舌。要过大家庭生活,须要训练的。只要看你两位弟妇训练得多少头尖眼快-
-嘴利,我真斗不过她们,也没有心思跟她们斗,让她们去做孝顺媳妇罢。我只奇怪,你是
在大家庭里长大的,怎么家里这种诡计暗算,全不知道?”鸿渐道:“这些事没结婚的男人
不会知道,要结了婚,眼睛才张开。我有时想,家里真跟三闾大学一样是个是非窝,假使我
结婚了几年然后到三闾大学去,也许训练有素,感觉灵敏些,不至于给人家暗算了。”柔嘉
忙说:“这些话说它干么?假如你早结了婚,我也不会嫁给你了--除非你娶了我懊悔。”
鸿渐心境不好,没情绪来迎合柔嘉,只自言自语道:“Schoolforscanda
l,全是Schoolforscandal,家庭罢,彼此彼此。”他们俩虽然把家里当
作“造谣学校”,逃学可不容易。□(辶+豚)翁那天带来钟来,交给儿子一张祖先忌辰
单,表示这几天家祭,儿子媳妇都该回去参加行礼。柔嘉看见了就撅嘴。亏得她有办公做籍
口,中饭时不能赶回来。可是有几天忌日刚好是星期日,她要想故意忘掉,□(辶+豚)翁
会分付二奶奶或三奶奶打电话到房东家里来请。尤其可厌的是,方家每来个亲戚,偶而说起
没看见过大奶奶,□(辶+豚)翁夫妇就立刻打电话招柔酃去,不论是下午六点钟她刚从办
公室回家,或者星期六她要出去顽儿,或者星期天她要到姑母家或她娘家去。死祖宗加上活
亲戚,弄得柔嘉疲于奔命,常怨鸿渐:“你们方家真是世家,有那么多祖宗!为什么不连黄
帝的生日死日都算在里面?”“你们方家真是大家!有了这许多亲戚有什么用?”她敷衍过
几次以后,顾不得了,叫李妈去接电话,说她不在家。不肯去了四五回,渐渐内怯不敢去,
怕看他们的嘴脸。鸿渐同情太太,而又不敢得罪父母,只好一个人回家。不过家里人的神
情,仿佛怪他不女起解似的押了柔嘉来。他交From:qili02:40:18-0700

    假使“中心为忠”那句唐宋相传的定义没有错,李妈忠得不忠,因为她偏心。鸿渐叫她
做的事,她常要先请柔嘉核准。譬如鸿渐叫她买青菜,她就说:“小姐爱吃菠菜的,我要先
问问她,”柔嘉当然吩咐她照鸿渐的意思去办。鸿渐对她说:“天气冷了,我的夹衣不会再
穿了。今天太阳好,你替我拿出去晒一晒,回头给小姐收起来。”她坚持说,柔嘉的夹衣还
没有收起来,他不必急,天气会回暧的,等柔嘉晒衣服一起晒。柔嘉已经出门了,他没法使
李妈了解年轻女人穿衣服跟男人不同,只要外套换厚的,夹衣可以穿入冬季。李妈反说:
“姑爷,晒衣服是娘儿们的事,您不用管。小姐大清早说出去办事了,您为什么不出去?这
时候出去,晚上早点回来,不好么?”诸如此类,使他又好气又好笑。笑时称她为“李老太
太”或者HerMajesty,气时恨不能请她走。夫妇俩吵架,给她听见了,脸便绷得
跟两位主人一样紧,正眼不瞧鸿渐,给他东西也只是一搡。他事后跟柔嘉叽咕道:“这不像
话!你们一主一仆连起来,会把我虐待死的。”柔嘉笑道:“我劝她好几次了,她要帮我,
我有什么办法?她说女人全吃丈夫的亏,她自己吃老李的亏——吃生米粽子。不过,我在你
家里孤掌难鸣,现在也教你尝尝味道。”

    柔嘉的父亲跟女婿客气得疏远,她兄弟发现姐夫武不能踢足球打网球,文不能修无线电
开汽车,也觉得姐姐嫁错了人。鸿渐勉尽半子之职,偶到孙家一去。幸而柔嘉不常回娘家,
只三天两天到姑母家去顽。搬进房子一个多月以后,鸿渐夫妇上陆家吃饭。两人吃完临走,
陆太太生硬地笑道:“鸿渐,我要讨厌你,劝你一句话,你以后不许欺负柔嘉——”仿佛本
国话力量不够,她订外交条约似的,来个华洋两份——“你再Bully她,我不答应
的。”鸿渐先听她有讨厌相劝,跋像箭猪碰见仇敌,毛根根竖直,到她说完,倒不明白她的
意思,正想发问,柔嘉忙说:“Auntie,他对我很好,谁说他欺负我,我也不是好欺
负的。”陆太太道:“鸿渐,你听听柔嘉多好,她还回护你呢!”鸿渐气冲冲道:“你怎么
知道我欺负她?我——”柔嘉拉他道:“快走!快走!时间不早,电影要开场了。Aunt
ie跟你说着顽儿的。”鸿渐出了门,说:“我没有心思看电影,你一个人去罢。”柔嘉
道:“咦!我又没有得罪你。你总相信我不会告诉她什么话。”鸿渐爆发道:“我所以不愿
意跟你到陆家去。在自己家里吃了亏不够,还要挨上门去受人家教训!我欺负你!哼,我不
给你什么姑母奶妈欺负死,就算长寿了!倒说我方家的人难说话呢!你们孙家的人从上到下
全像那只混帐王八蛋的哈巴狗。我名气反正坏透了,今天索性欺负你一下,我走我的路,你
去你的,看电影也好,回娘家也好,”把柔嘉的勾住的手推脱了。柔嘉本来不看电影无所
谓。但丈夫言动粗鲁,甚至不顾生物学上的可能性,把狗作为甲壳类来比自己家里的人,她
也生气了,在街上不好吵,便说:“我一个人去看电影,有什么不好?不希罕你陪,”头一
扭,撇下丈夫,独自过街到电车站去了。鸿渐一人站着,怅然若失,望柔嘉的背影在隔街人
丛里出没,异常纤弱,不知那儿来的怜惜和保护之心,也就赶过去。柔嘉正在走,肩上有人
一拍,吓得直跳,回头瞧是鸿渐,惊喜交集,说:“你怎么也来了?”鸿渐道:“我怕你跟
人跑了,所以来监视你。”柔嘉笑道:“照你这样会吵,总有一天吵得我跑了,可是我决不
跟人跑,受了你的气不够么?还要找男人,我真傻死了。”鸿渐道:“今天我不认错的,是
你姑母冤枉我。”柔嘉道:“好,算我家里的人冤屈了你,我跟你赔罪。今天电影我请
客。”鸿渐两手到外套背心裤子的大小口袋去摸钱,柔嘉笑他道:“电车快来了,你别在街
上捉虱。有了皮夹为什么不把钱放在一起,钱又不多,替你理衣服的时候,东口袋一张钞
票,西口袋一张邮票。”鸿渐道:“结婚以前,请朋友吃饭,我把钱搁在皮夹里,付帐的时
候掏出来装门面。现在皮夹子旧了,给我掷在不知什么地方了。”柔嘉道:“讲起来可气。
结婚以前,我就没吃过你好好的一顿饭,现在做了你老婆,别想你再请我一个人像模像样地
吃了。”鸿渐道“今天饭请不起,我前天把这个月的钱送给父亲了。零用还够请你吃顿点
心,回头看完电影,咱们找个地方喝茶。”柔嘉道:“今天中饭不在家里吃,李妈等咱们回
去吃晚饭的。吃了点心,就吃不下晚饭,东西剩下来全糟蹋了。不要吃点心罢——哈哈,你
瞧我多贤惠,会作家;只有你老太太还说我不管家务呢。”电影看到一半,鸿渐忽然打搅她
的注意,低声道:“我明白了,准是李妈那老家伙搬的嘴,你大前天不是差她送东西到陆家
去的么?”她早料到是这么一回事,藏在心里没说,只说:“我回去问她。你千万别跟她
吵,我会教训她,撵走了她,找不到替人的;像我们这种人家,单位小,不打牌,不请客,
又出不起大工钱,用人用不牢的。姑妈方面,我自然会解释。你这时候看电影,别去想那些
事,我也不说话了,已经漏看了一段了。”

    等丈夫转了背,柔嘉盘问李妈。李妈一否认道:“我什么都没有说,只说姑爷脾气燥得
很。”柔嘉道:“这就够了,”警告她以后不许。那两天里,李妈对鸿渐言出令从。柔嘉想
自己把方家种种全跟姑妈说谈过,幸亏她没漏出来,否则鸿渐更要吵得天翻地覆,他最要面
子。至于自己家里的琐屑,她知道鸿渐决不会向方家去讲,这一点她相信得过。自己嫁了鸿
渐,心理上还是孙家的人;鸿渐娶了自己,跟方家渐渐隔离了。可见还是女孩子好,只有父
亲糊涂,袒护着兄弟。

    鸿渐从此不肯陪她到陆家去,柔嘉也不敢勉强。她每去了回来,说起这次碰到什么人,
听到什么新闻,鸿渐总心里作酸,觉得自己冷落在一边,就说几句话含讽带讽刺。一个星期
日早晨,吃完早点,柔嘉道:“我要出去了,鸿渐,你许不许?”鸿渐道:“是不是到你姑
母家去?哼,我不许你,你还不是样去,问我干么?下半天去不好么?”柔嘉道:“来去我
有自由,给你面子问你一声,倒惹你拿糖作醋。冬天日子短了,下午去没有意思。这时候太
阳好,我还要带了绒线去替你结羊毛坎肩,跟她商量什么样子呢。”鸿渐冷笑道:“当然不
回来吃饭了。好容易星期日两人中午都在家,你还要撇下我一个人到外面去吃饭。”柔嘉
道:“唷!说得多可怜!倒像一刻离不开我的!我在家里,你跟我有话么?一个人踱来踱
去,唉声叹气,问你有什么心事,理也不理——今天星期天,大家别吵,好不好?我去了就
回来,”不等他回答,回卧房换衣服去了。她换好衣服下来,鸿渐坐在椅子里,报纸遮着
脸,动也不动。她摸他头发说:“为什么懒得这个样子,早晨起来,头也不梳。今天可以去
理发了。我走了。”鸿渐不理,柔嘉看他一眼,没透过报纸,转身走了。

    她下午一进门就问李妈:“姑爷出去没有?”李妈道:“姑爷刚理了发回来,还没有到
报馆去。”她上楼,道:“鸿渐,我回来了。今天爸爸,兄弟,还有姑夫两个侄女儿都在。
他要拉我去买东西,我怕你等急了,所以赶早回来。”

    鸿渐意义深长地看壁上的钟,又忙伸出手来看表道:“也不早了,快四点钟了。让我想
一想,早晨九点钟出去的,是不是?我等你吃饭等到——”

    柔嘉笑道:“你这人不要脸,无赖!你明明知道我不会回来吃饭的,并且我出门的时
候,吩咐李妈十二点钟开饭给你吃——不是你这只传家宝钟上十二点,是闹钟上十二点。”

    鸿渐无词以对,输了第一个回合,便改换目标道:“羊毛坎肩结好没有?我这时候要穿
了出去。”

    柔嘉不耐烦道:“没有结!要穿,你自己去买。我没见过像你这样的Nasty人!我
忙了六天,就不许我半天快乐,回来准看你的脸。”

    鸿渐道:“只有你六天忙,我不忙的!当然你忙了有代价,你本领大,有靠山,赚的钱
比我多——”

    “亏得我会赚几个钱,否则我真给你欺负死了。姑妈说你欺负我,一点儿没有冤枉
你。”

    鸿渐发狠道:“那么你快去请你家庭驻外代表李老太太上来,叫她快去报告你的Aun
tie。”

    “总有那一天,我自己会报告。像你这种不近人情的男人,世界上我想没有第二个。他
们讨厌你,不上你的门,那也够了,你还不许我去看他们。你真要我断六亲?你那种孤独脾
气不应当娶我的,只可惜泥里不会迸出女人来,天上不会吊下个女人来,否则倒无爷无娘,
最配你的脾胃。吓,老实说,我看破了你。我孙家的人无权无势,所以讨你的厌;你碰见了
什么苏文纨唐晓芙的父亲,你不四脚爬地去请安,我就不信。”

    鸿渐气得发颤道:“你再胡说,我就打上来。”柔嘉瞧他脸青耳红,自知说话过火,闭
口不响。停一会,鸿渐道:“我倒给你害得自己家里都不敢去!你办公室里天天碰见你的姑
妈,还不够么?姑妈既然这样好,你干脆去了别回来。”

    柔嘉自言自语:“她是比你对我好,我家里的人也比你家里的人好。”

    鸿渐的回答是:“Sh——sh——sh——shaw。”

    柔嘉道:“随你去嘘。我家里的人比你家里的人好。我偏要常常回去,你管不住我。”
鸿渐对太太的执拗毫无办法,怒目注视她半天,奋然开门出去,直撞在李李妈身上。他推得
她险的摔下楼梯,一壁说:“你偷听够了没有?快去搬嘴,我不怕你。”他报馆回来,柔嘉
己经睡了,两人不讲话。明天亦复如是。第三天鸿渐忍不住了,吃早饭时把碗筷桌子打得一
片响,柔嘉依然不睬。鸿渐自认失败,先开口道:“你死了没有?”柔嘉道:“你跟我讲
话,是不是?我还不死呢,不让你清净!我在看你拍筷子,顿碗,有多少本领施展出来。”
鸿渐叹气道:“有时候,我真恨不能打你一顿。”柔嘉瞥他一眼道:“我看动手打我的时候
不远了。”这样,两人算讲了和。不过大吵架后讲了和,往往还要追算,把吵架时的话重温
一遍:男人说:“我否则不会生气的,因为你说了某句话;”女人说:“那么你为什么先说
那句话呢?”追算不清,可能赔上小吵一次。

    鸿渐到报馆后,发见一个熟人,同在苏文纨家喝过茶的沈太太。她还是那时候赵辛楣介
绍进馆编“家庭与妇女”副刊的,现在兼编“文化与艺术”副刊。她丰采依然,气味如旧,
只是装束不像初回国时那样的法国化,谈话里的法文也减少了。她一年来见过的人太多,早
忘记鸿渐,到鸿渐自我介绍过了,她娇声感慨道:“记得!记起来了!时间真快呀!你还是
那时候的样子,所以我觉得面熟。我呢,我这一年来老得多了!方先生,你不知道我为了一
切的一切心里多少烦闷!”鸿渐照例说她没有老。她问他最进碰见曹太太没有,鸿渐说在香
港见到的,她自打着脖子道:“啊呀!你瞧我多糊涂!我上礼拜收到文纨的信,信上说碰见
你,跟你谈得很痛快。她还托我替她办件事,我忙得没工夫替她办,我一天杂七杂八的真
多!”鸿渐心中暗笑她撒谎,问她沈先生何在。她高抬眉毛,圆睁眼睛,一指按嘴,法国表
情十足,四顾无人注意,然后凑近低声道:“他躲起来了。他名气太大,日本人跟南京伪政
府全要他出来做事。你别讲出去。”鸿渐闭住呼吸,险的窒息,忙退后几步,连声说是。他
回去跟柔嘉谈起,因说天下真小,碰见了苏文纨以后,不料又会碰见她。柔嘉冷冷道:
“是,世界是小。你等着罢,还会碰见个呢。”鸿渐不懂,问碰见谁。柔嘉笑道:“还用我
说么?您心里明白,哙,别烧盘。”他才会意是唐晓芙,笑骂道:“真胡闹!我做梦都没有
想到。就算碰见她又怎么样?”柔嘉道:“问你自己。”他叹口气道:“只有你这傻瓜念念
不忘地把她记在心里!我早忘了,她也许嫁了人,做了母亲,也不会记得我了。现在想想结
婚以前把恋爱看得那样重,真是幼稚。老实说,不管你跟谁结婚,结婚以后,你总发现你娶
的不是原来的人,换了另一个。早知道这样,结婚以前那种追求,恋爱等等,全可以省掉。
相识相爱的时候,双方本相全收敛起来,到结婚还没有彼此认清,倒是老式婚姻干脆,索性
结婚以前,谁也不认得谁。”柔嘉道:“你议论发完没有?我只有两句话:第一,你这人全
无心肝,我到现在还把恋爱看得很郑重;第二,你真是你父亲的儿子,愈来愈顽固。”鸿渐
道:“怎么‘全无心肝’,我对你不是很好么?并且,我这几句话不过是泛论,你总是死心
眼儿,喜欢扯到自己身上。你也可以说,你结婚以前没发现我的本来面目,现在才知道我的
真相。”柔嘉道:“说了半天废话,就是这一句话中听。”鸿渐道:“你年轻得很呢,到我
的年龄,也会明白这道理了。”柔嘉道:“别卖老,还是刚过三十岁的人呢!卖老要活不长
的。我是不到三十岁,早给你气死了。”鸿渐笑道:“柔嘉,你这人什么都很文明,这句话
可落伍。还像旧式女人把死来要挟丈夫的作风,不过不用刀子,绳子,砒霜,而用抽象的
‘气’,这是不是精神文明?”柔嘉道:“呸!要死就死,要挟谁?吓谁?不过你别乐,我
不饶你的。”鸿渐道:“你又当真了!再讲下去要吵嘴了。你快睡罢,明天一早你要上办公
室的,快闭眼睛,很好的眼睛,睡眠不够,明天肿了,你姑母要来质问的,”说时,拍小孩
睡觉似的拍她几下。等柔嘉睡熟了,他想现在想到重逢唐晓芙的可能性,木然无动于中,真
见了面,准也如此。缘故是一年前爱她的自己早死了,爱好,怕苏文纨,给鲍小姐诱惑这许
多自己,一个个全死了。有几个死掉的自己埋葬在记里,立碑志墓,偶一凭吊,像对唐晓芙
的一番情感,有几个自己,仿佛是路毙的,不去收拾,让它们烂掉化掉,给鸟兽吃掉——不
过始终消灭不了,譬如向爱尔兰人买文凭的自己。

    鸿渐进了报馆两个多月,一天早晨在报纸上看到沈太太把她常用的笔名登的一条启事,
大概说她一向致力新闻事业,不问政治,外界关于她的传说,全是捕风捉影云云。他惊疑不
已,到报馆一打听,才知道她丈夫已受伪职,她也到南京去了。他想起辛楣在香港警告自己
的话,便写信把这事报告,问他结婚没有,何以好久无信。他回家跟太太讨论这件事,好也
很惋惜。不过,她说:“她走了也好,我看她编的副刊并不精彩。她自己写的东西,今天明
天,搬来搬去,老是那几句话,倒也省事。看报的人看完就把报纸掷了,不会找出旧报纸来
对的。想来她不要出集子,否则几十篇文章其实只有一篇,那真是大笑话了。像她那样,
‘家庭与妇女’,我也会编;你可以替她的缺,编‘文化与艺术’。”鸿渐道:“我没有你
这样自信。好太太,你不知道拉稿子的苦。我老实招供给你听罢:‘家庭与妇女’里‘主妇
须知’那一栏,什么‘酱油上浇了麻油就不会发霉’等等,就是我写的。”柔嘉笑得肚子都
痛了,说:“笑死我了!你懂得什么酱油上浇麻油!是不是向李妈学的?我倒一向没留
心。”鸿渐道:“所以你这个家管不好呀。李妈好好的该拜我做先生呢!沈太太没有稿子,
跟我来诉苦,说我资料室应该供给资料。我怕闻她的味道,答应了她可以让她快点走。所以
我找到一本旧的‘主妇手册’,每期抄七八条,不等她来就送给她。你没有那种气味,要拉
稿子,我第一个就不理你。”柔嘉皱眉道:“我不说好话,听得我恶心。你这话给她知道
了,她准捉你到沪西七十六号去受拷打。”他夫人开的顽笑使他顿时严肃,说:“我想这儿
不能再住下去。你现在明白为什么我当初不愿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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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4 20:57: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下〉


三星期后一个星期六,鸿渐回家很早。柔嘉道:“赵辛楣有封航空快信,我以为有什么
要紧事,拆开看了。对不住。”

    鸿渐一壁换拖鞋道:“他有信来了!快给我看,讲些什么话?”

    “忙什么?并没有要紧的事。他写了快信,要打回单,倒害我找你的图章找了半天,信
差在楼下催,急得死人!你以后图章别东搁西搁,放在一定的地方,找起来容易。这是咱们
回上海以后,他第一次回你的信罢?不必发快信,多写几封平信,倒是真的。”

    鸿渐知道她对辛楣总有点冤仇,也不理她。信很简单,说历次信都收到,沈太太事知
悉,上海江河日下,快来渝为上,或能同在一机关中服务,可到上次转远行李的那家公司上
海办事处,见薛经理,商量行程旅伴。信末有“内子嘱笔敬问嫂夫人好”。他像暗中摸索,
忽见灯光,心里高兴,但不敢露在脸上,只说:“这家伙!结婚都不通知一声,也不寄张结
婚照来。我很愿意你看看这位赵太太呢。”

    “我不看见也想得出。辛楣看中的女人,汪太太,苏小姐,我全瞻仰过了。想来也是那
一派。”

    “那倒不然。所以我希望他寄张照相来,给你看看。”

    “咱们结婚照送给他的。不是我离间,我看你这位好朋友并不放你在心上。你去了有四
五封信罢?他才潦潦草草来这么一封信,结婚也不通知你。他阔了,朋友多了,我做了你,
一封信没收到回信,决不再去第二封。”

    鸿渐给她说中了心事,支吾道:“你总喜欢过甚其词,我前后不过给他三封信。他结婚
不通知我,是怕我送礼;他体谅我穷,知道咱们结婚受过他的厚礼,一定要还礼的。”

    柔嘉干笑道:“哦,原来是这个道理!只有你懂他的意思了,毕竟是好朋友,知己知
彼。不过,喜事不比丧事,礼可以补送的,他应当信上干脆不提‘内子’两个字。你要送
礼,这时候尽来得及。”

    鸿渐被驳倒,只能敲诈道:“那么你替我去办。”

    柔嘉一壁刷着头发道:“我没有工夫。”

    鸿渐道:“早晨出去还是个人,这时候怎么变成刺猬了!”

    柔嘉道:“我是刺猬,你不要跟刺猬说话。”

    沉默了一会,刺猬自己说话了:“辛楣信上劝你到重庆去,你怎么回复他?”

    鸿渐嗫嚅道:“我想是想去,不过还要仔细考虑一下。”

    “我呢?”柔嘉脸上不露任何表情,像下了百叶窗的窗子。鸿渐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静
寂。

    “就是为了你,我很踌躇。上海呢,我很不愿住下去。报馆里也没有出路,这家庭一半
还亏维持的——”鸿渐以为这句话可以温和空气——“辛楣既然一番好意,我很想再到里面
去碰碰运气。不过事体还没有定,带了家眷进去,许多不方便,咱们这次回上海找房子的
苦,你当然记得。辛楣是结了婚的人,不比以前,我计划我一个人先进去,有了办法,再来
接你。你以为何如?当然这要从长计议,我并没有决定。你的意见不妨说给我听听。”鸿渐
说这一篇话,随时准备她截断,不知道她一言不发,尽他说。这静默使他愈说愈心慌。

    “我在听你做多少文章。尽管老实讲得了,结了婚四个月,对家里又丑又凶的老婆早已
厌倦了——压根儿就没爱过她——有机会远走高飞,为什么不换换新鲜空气。你的好朋友是
你的救星,逼你结婚是他——我想着就恨——帮你恢复自由也是他。快支罢!他提拔你做官
呢,说不定还替你找一位官太太呢!我们是不配的。”

    鸿渐“咄咄”道:“那里来的话!真是神经过敏。”

    “我一点儿不神经过敏。你尽管去,我决不扣留你。倒让你的朋友说我‘千方百计’嫁
了个男人,把他看得一步不放松,倒让你说家累耽误了你的前程。哼,我才不呢!我吃我自
己的饭,从来没叫你养过,我不是你的累,你这次去了,回来不回来,悉听尊便。”

    鸿渐叹气道:“那么——”柔嘉等他说:“我就不去,”不料他说——“我带了你同进
去,总好了。”

    “我这儿好好的有职业,为什无缘无故扔了它跟你去。到了里面,万一两个人全找不到
事,真叫辛楣养咱们一家?假使你有事,我没有事,那时候你不知要怎样欺负人呢!辛楣信
上没说的拔我,我进去干么?做花瓶?太丑,没有资格。除非服侍官太太做老妈子。”

    “活见鬼!活见鬼!我没有欺负你,你自己动不动表示比我能干,赚的钱比我多。你现
在也知道你在这儿是靠亲戚的面子,到了内地未必找到事罢From:qili02:40:56-0700

    “我是靠亲戚,你呢?没有亲戚可靠,靠人你的朋友,还不是彼此彼此?并且我从来没
说我比你能干,是人自己心地龌龊,咽不下我赚的钱比你多。内地呢,我也到过。别忘了三
闾大学停聘的不是我。我为谁牺牲了内地人事到上海来的?真没有良心!”

    鸿渐气得冷笑道:“提起三闾大学,我就要跟你算帐。我懊悔听了你的话,在衡阳写信
给高松年谢他,准给他笑死了。以后我再不听你的话。你以为高松年给你聘书,真要留你
么?别太得意,他是跟我捣乱哪!你这傻瓜!”

    “反正你对谁的话都听,尤其赵辛楣的话比圣旨都灵,就是我的话不听。我只知道我有
聘书你没有,管他‘捣乱’不‘捣乱’,高松年告诉你他在捣乱?你怎么知道?不是自己一
个指头遮羞么?”

    “是的。你真心要留住你,让学生再来一次BeatdownMissSung呢。”

    柔嘉脸红得像斗鸡的冠,眼圈也红了,定了定神,再说:“我是年轻女孩子,大学刚毕
业,第一次做事,给那些狗男学生欺负,没有什么难为情。不像有人留学回来教书,给学生
上公呈要撵走,还是我通的消息,保全他的饭碗。”

    鸿渐有几百句话,同时夺口而出,反而一句说不出。柔嘉不等他开口,说:“我要睡
了,”进浴室漱口洗脸去,随手带上了门。到她出来,鸿渐要继续口角,她说:“我不跟你
吵。感情坏到这个田地,多说话有什么用?还是少说几句,留点余地罢。你要吵,随你去
吵;我漱过口,不再开口了。说完,她跳上床,盖上被,又起来开抽屉,找两团棉花塞在耳
朵里,躺下去,闭眼静睡一会儿鼻息调匀,像睡熟了。她丈夫恨不能拉她起来。逼她跟自己
吵,只好对她的身体挥拳作势。她眼睫毛下全看清了,又气又暗笑。明天晚上,鸿渐回来,
她烧了橘子酪等他。鸿渐呕气不肯吃,熬不住嘴馋,一壁吃,一壁骂自己不争气。她说:
“回辛楣的信你写了罢?”他道:“没有呢,不回他信了,好太太。”她说:“我不是不许
你去,我劝你不要太卤莽。辛楣人很热心,我也知道。不过,他有个毛病,往往空口答应在
前面,事实上办不到。你有过经验的。三闾大学直接拍电报给你,结果还是打了个折扣,何
况这次是他私人的信,不过泛泛说句谋事有可能性呢?”鸿渐笑道:“你真是‘千方百
计’,足智多谋,层出不穷。幸而他是个男人,假使他是个女人,我想不出你更怎样吃
醋?”柔嘉微窘,但也轻松地笑道:“为你吃醋,还不好么?假使他是个女人,他会理你,
他会跟你往来?你真在做梦!只有我哪,昨天挨了你的骂,今天还要讨你好。”

    报馆为了言论激烈,收到恐吓信和租界当局的警告。办公室里有了传说,什么出面做发
行人的美国律师不愿意再借他的名字给报馆了,什么总编辑王先生和股东闹翻了,什么沈太
太替敌伪牵线来收买了。鸿渐跟王先生还相处得来,听见这许多风声,便去问他,顺便给他
看辛楣的信。王先生看了很以为然,但劝鸿渐暂时别辞职,他自己正为了编辑方针以去就向
管理方面力争,不久必有分晓。鸿渐慷慨道:“你先生哪一天走,我也哪一天走。”王先生
道:“合则留,不合则去。这是各人的自由,我不敢勉强你。不过,辛楣把你重托给我的,
我有什么举动,一定告诉你,决不瞒你什么。”鸿渐回去对柔嘉一字不提。他觉得半年以
来,什么事跟她一商量就不能照原意去做,不痛快得很,这次偏偏自己单独下个决心,大有
小孩子背了大人偷干坏事的快乐。柔嘉知道他没回辛楣的信,自以为感化劝服了他。

    旧历冬至那天早晨,柔嘉刚要出门。鸿渐道:“别忘了,今天咱们要到老家里吃冬至晚
饭。昨天老太爷亲自打电话来叮嘱的,你不能再不去了。”柔嘉鼻梁皱一皱,做个厌恶表情
道:“去,去,去!‘丑媳妇见公婆’!真跟你计较起来,我今天可以不去。圣诞夜姑母家
里宴会,你没有陪我去,我今天可以不去?”鸿渐笑她拿糖作醋。柔嘉道:“我是要跟你说
说,否则,你占了我的便宜还认为应该的呢。我回家等你回来了同去,叫我一个去,我不肯
的。”鸿渐道:“你又不是新娘第一次上门,何必要我多走一趟路。”柔嘉没回答就出门
了。她出门不久,王先生来电话,请他立刻去。你猜出了大事,怦怦心跳,急欲知道,又怕
知道。王先生见了他,苦笑道:“董事会昨天晚上批准我辞职,随我什么时候离馆,他们早
已找好替人,我想明天办交代,先通知你一声。”鸿渐道:“那么我今天向你辞职——我是
你委任的——要不要书面辞职?”王先生道:“你去跟你老丈商量一下,好不好?”鸿渐
道:“这是我私人的事。”王先生是个正人,这次为正义被逼而走,喜欢走得热闹点,减少
去职的凄黯,不肯私奔似的孑身溜掉。他入世多年,明白在一切机关里,人总有人可替,坐
位总有人来坐。怄气辞职只是辞的人吃亏,被辞的职位漠然不痛不痒;人不肯坐椅子,苦了
自己的腿,椅子空着不会饿,椅子立着不会酸的。不过椅子空得多些,可以造成不景气的印
象。鸿渐虽非他的私人,多多益善,不妨凑个数目。所以他跟着国内新闻,国外新闻,经济
新闻以及两种副刊的编辑同时提出辞职。报馆管理方面早准备到这一着,夹袋里有的是人;
并且知道这次辞职有政治性,希望他们快走,免得另生节枝,反正这月的薪水早发了。除掉
经济新闻的编者要挽留以外,其余王先生送阅的辞职信都一一照准。资料室最不重要,随时
可以换人;所以鸿渐失业最早,第一个准辞。当天下午,他丈人听到消息,忙来问他,这事
得柔嘉同意没有,他随口说得她同意。丈人怏怏不信。鸿渐想明天不再来了,许多事要结
束,打电话给柔嘉,说他今天没工夫回家同去,请她也直接去罢,不必等。电话听里得出她
很不高兴,鸿渐因为丈人忽然又走来,不便解释。

    他近七点钟才到老家,一路上懊悔没打电话问柔嘉走了没有,她很可能不肯单独来。大
家见了他,问怎么又是一个人来,母亲铁青脸说:“你这位奶奶真是贵人不踏贱地,下帖子
请都不来了。”鸿渐正在解释,柔嘉进门。二奶奶三奶奶迎上去,笑说:“真是稀客!”方
老太太勉强笑了笑,仿佛笑痛了脸皮似的。柔嘉借口事忙。三奶奶说:“当然你在外面做事
的人,比我们忙多了。”二奶奶说:“办公有一定时间的,大哥,三弟,我们老二也在外面
做事,并没有成天不回家。大姐姐又做事,又管家务,所以分不出工夫来看我们了。”鸿渐
因为她们说话象参禅似的,都藏着机锋,听着徒乱人意,便溜上楼去见父亲。讲不到三句
话,柔嘉也来了,问了□(辶+豚)翁好,寒喧几句,熬不住埋怨丈夫道:“我现在知道你
不回家接我的缘故了。你为什么向报馆辞职不先跟我商量?就算我不懂事,至少你也应该先
到这儿来请教爹爹。”□(辶+豚)翁没听儿子说辞职,失声惊问。鸿渐窘道:“我正要告
诉爹呢——你——你怎么知道的?”柔嘉道:“爸爸打电话给我的,你还哄他!他都没有辞
职,你为什么性急就辞,待下去看看风头再说,不好么?”鸿渐忙替自己辩护一番。□(辶
+豚)翁心里也怪儿子莽撞,但不肯当媳妇的面坍他的台,反正事情已无可挽回,便说:
“既然如此,你辞了很好。咱们这种人,万万不可以贪小利而忘大义。我所以宁可逃出来做
难民,不肯回乡,也不过为了这一点点气节。你当初进报馆,我就不赞成,觉得比教书更不
如了。明天你来,咱们爷儿俩讨论讨论,我替你找条出路。”柔嘉不再说话,脸长得像个美
丽的驴子。吃饭时,方老太太苦劝鸿渐吃菜,说:“你近来瘦了,脸上一点不滋润。在家里
吃些什么东西?柔嘉做事忙,没工夫当心你,你为什么不到这儿来吃饭?从小就吃我亲手做
的菜,也没有把你毒死。”柔嘉低头,尽力抑制自己,挨了半碗饭,就不肯吃。方老太太瞧
媳妇的脸不像好对付的,不敢再撩拨,只安慰自己总算媳妇没有敢回嘴。

    回家路上,鸿渐再三代母亲道歉。柔嘉只简单地说:“你当时尽她说,没有替我表白一
句。我又学了一个乖。”一到家,她说胃痛,叫李妈冲热水袋来暧胃。李妈忙问:“小姐怎
么吃坏了?”她说,吃没有吃坏,气倒气坏了。在平时,鸿渐准要怪他为什么把主人的事告
诉用人,今天他敢说。当夜柔嘉没再理他。明早夫妇间还是鸦雀无声。吃早点时,李妈问鸿
渐今天中饭要吃什么。鸿渐说有事要到老家去,也许不回来吃了,叫她不必做菜。柔嘉冷笑
道:“李妈,以后你可以省事了。姑爷从此不在家吃饭,他们老太太说你做的菜里放毒药
的。”

    鸿渐皱眉道:“唉!你何必去跟她讲——”

    柔嘉重顿着右脚的皮鞋跟道:“我偏要跟她讲。李妈在这儿做见证,我要讲讲明白。从
此以后你打死我,杀死我,我不再到你家去,我死了,你们诗礼人家做羹饭祭我,我的鬼也
不来的——”说到此处眼泪夺眶而出,鸿渐心痛,站起来抚慰,她推开他——“还有,咱们
从此河水不犯井水,一切你的事都不用跟我来说。我们全要做汉奸,只有你方家养的狗都深
明大义的。”说完,回身就走,下楼时一路哼着英文歌调,表示她满不在乎。

    鸿渐郁闷不乐,老家也懒去。□(辶+豚)翁打电话来催。他去听了□(辶+豚)翁半
天议论,并没有实际的指示和帮助。他对家里的人都起了憎恨,不肯多坐。出来了,到那家
转运公司去找它的经理,想问问旅费,没碰见他,约明天再去。上王先生家去也找个空。这
时候电车里全是办公室下班的人,他挤不上,就走回家,一壁想怎样消释柔嘉的怨气。在街
口瞧见一部汽车,认识是陆家的,心里就鲠一鲠。开后门经过跟房东合用的厨房,李妈不
在,火炉上炖的罐头喋喋自语个不了。他走到半楼,小客室门罅开,有陆太太高声说话。他
冲心的怒,不愿进去,脚仿佛钉住。只听她正说:“鸿渐这个人,本领没有,脾气倒很大,
我也知道,不用李妈讲。柔嘉,男人像小孩子一样,不能spoil的,你太依顺他——”
他血升上脸,恨不能大喝一声,直扑进去,忽听李妈脚步声,向楼下来,怕给她看见,不好
意思,悄悄又溜出门。火冒得忘了寒风砭肌,不知道这讨厌的女人什么时候滚蛋,索性不回
去吃晚饭了,反正失业准备讨饭,这几个小钱不用省它。走了几条马路,气愤稍平。经过一
家外国面包店,厨窗里电灯雪亮,照耀各式糕点。窗外站一个短衣褴褛的老头子,目不转睛
地看窗里的的东西,臂上挽个篮,盛着粗拙的泥娃娃,和蜡纸粘的风转。鸿渐想现在都市里
的小孩子全不要这种笨朴的玩具了,讲究的洋货有的是,可怜的老头子,不会有生意。忽然
联想到自己正像他篮里的玩具,这个年头没人过问,所以找职业这样困难。他叹口气,掏出
柔喜送的钱袋来,给老头子两张钞票。面包店门口候客人出来讨钱的两个小乞丐,就赶上来
要钱,跟了他好一段路。他走得肚子饿了,挑一家便宜的俄国馆子,正要进去,伸手到口袋
一摸,钱袋不知去向,急得在冷风里微微出汗,微薄得不算是汗,只譬如情感的蒸气。今天
真是晦气日子!只好回家,坐电车的钱也没有,一股怨毒全结在柔嘉身上。假如陆太太不
来,自己决不上街吃冷风,不上街吃冷风,不上街就不会丢钱袋,而陆太太是柔嘉的姑母,
是柔嘉请上门的——柔嘉没请也要冤枉她。并且自己的钱一向前后左右口袋里零碎搁着,扒
手至多摸空一个口袋,有了钱袋一股脑儿放进去,倒给扒手便利,这全是柔嘉出的好主意。

    李妈在厨房洗碗,见他进来,说:“姑爷,你吃过晚饭了?”他只作没听见。李妈从没
有见过他这样板着脸回家,担心地目送他出厨房,柔嘉见是他,搁下手里的报纸,站起来
说:“你回来了!外面冷不冷?在什么地方吃的晚饭?我们等等你不回来,就吃了。”

    鸿渐准备赶回家吃饭的,知道饭吃过了,失望中生出一种满意,仿佛这事为自己的怒气
筑了牢固的基础,今天的吵架吵得响,沉着脸说:“我又没有亲戚家可以去吃饭,当然没有
吃饭。”

    柔嘉惊异道:“那么,快叫李妈去买东西。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叫我们好等!姑妈特来
看你的。等等你不来,我就留她吃晚饭了!”

    鸿渐像落水的人,捉到绳子的一头,全力挂住,道:“哦!原来她来了!怪不得!人家
把我的饭吃掉了,我自己倒没得吃。承她情来看我,我没有请她来呀!我不上她的门,她为
什么上我的门?姑母要留住吃饭,丈夫是应该挨饿的。好,称了你的心罢,我就饿一天,不
要李妈去买东西。”

    柔嘉坐下去,拿起报纸,道:“我理了你都懊悔,你这不识抬举的家伙。你愿意挨饿,
活该,跟我不相干。报馆又不去了,深明大义的大老爷在外面忙些什么国家大事呀?到这时
候才回来!家里的开销,我负担一半的,我有权利请客,你管不着。并且,李妈做的菜有
毒,你还是少吃为妙。”

    鸿渐饿上加气,胃里刺痛,身边零用一个子儿没有了,要明天上银行去付,这时候又不
肯向柔嘉要,说:“反正我饿死了你快乐,你的好姑母会替你找好丈夫。”

    柔嘉冷笑道:“啐!我看你疯了。饿不死的,饿了可以头脑清楚点。”

    鸿渐的愤怒像第二阵潮水冒上来,说:“这是不是你那位好姑母传受你的密诀?‘柔
嘉,男人不能太spoil的,要饿他,冻他,虐待他。’”

    柔嘉仔细研究他丈夫的脸道:“哦,所以房东家的老妈子说看见你回来的。为什么不光
明正大上楼呀?偷偷摸摸像个贼,躲在半楼梯偷听人说话。这种事只配你那二位弟媳妇去
干,亏你是个大男人!羞不羞?”

    鸿渐道:“我是要听听,否则我真蒙在鼓里,不知道人家在背后怎么糟踏我呢?”

    “我们怎样糟踏你?你何妨说?”

    鸿渐摆空城计道:“你心里明白,不用我说。”

    柔嘉确曾把昨天的事讲给姑母听,两人一唱一和地笑骂,以为全落在鸿渐耳朵里了,有
点心慌,说:“本来不是说给你听的,谁教你偷听?我问你,姑母说要替你在厂里找个位
置,你的尖耳朵听到没有?”

    鸿渐跳起来大喝道:“谁要她替我找事?我讨饭也不要向他讨!她养了Bobby跟你
孙柔嘉两条狗还不够么?你跟她说,方鸿渐‘本领虽没有,脾气很大’,资本家走狗的走狗
是不做的。”

    两人对站着。柔嘉怒得眼睛异常明亮,说:“她那句话一个字儿没有错。人家可怜你,
你不要饭碗,饭碗不会发霉。好罢,你父亲会替你‘找出路’。不过,靠老头子不希奇,有
本领自己找出路。”

    “我谁都不靠。我告诉你,我今天已经拍电报给赵辛楣,方才跟转运公司的人全讲好
了。我去了之后,你好清静,不但留姑妈吃晚饭,还可以留她住夜呢。或者干脆搬到她家
去,索性让她养了你罢,像Bobby一样。”

    柔嘉上下唇微分,睁大了眼,听完,咬牙说:“好,咱们算散伙。行李衣服,你自己去
办,别再来找我。去年你浪荡在上海没有事,跟着赵辛楣算到了内地,内地事丢了,靠赵辛
楣的提拔到上海,上海事又丢了,现在再到内地投奔赵辛楣去。你自己想想,一辈子跟住
他,咬住他的衣服,你不是他的狗是什么?你不但本领没有,连志气都没有,别跟我讲什么
气节了。小心别讨了你那位好朋友的厌,一脚踢你出来,那时候又回上海,看你有什么脸见
人。你去不去,我全不在乎。”

    鸿渐再熬不住,说:“那么,请你别再开口,”伸右手猛推她的胸口。她踉跄退后,撞
在桌子边,手臂把一个玻璃杯带下地,玻璃屑混在水里,气喘说:“你打我?你打我!”李
妈像爆进来一粒棉花弹,嚷:“姑爷,你怎么动手打人?老爷太太没打过你,我从小喂你吃
奶,用气力拍你一下都没有,他倒动手打你!”说着眼泪滚下来。柔嘉也倒在沙发里心酸啜
泣。鸿渐扯她哭得可怜,而不愿意可怜,恨她转深。李妈在沙发边庇护着柔嘉,道:“小
姐,你别哭!你哭我也要哭了——”说时又拉起围裙擦眼泪——“瞧,你打得她这个样子!
小姐,我真想去告诉姑太太,就怕我去了,他又要打你。”

    鸿渐历声道:“你问你小姐,我打她没有?你快去请姑太太,我不打你小姐得了,”半
推半搡,把李妈直推出房,不到一分钟,她又冲进来,说:“小姐,我请房东家大小姐替我
打电话给太太,她马上就来,咱们不怕他了。”鸿渐和柔嘉都没想到她会当真,可是两人这
时候还是敌对状态,不能一致联合怪她多事。柔嘉忘了哭,鸿渐惊奇地望着李妈,仿佛小孩
子见了一只动物园里的怪兽。沉默了一会,鸿渐道:“好,她来我就走,你们两个女人结了
党不够,还要添上一个,说起来倒是我男人欺负你们,等她走了我回来。”到衣架上取外
套。

    柔嘉不愿意姑母来把事闹大,但瞧丈夫这样退却,鄙恨得不复伤心,嘶声:“你是个C
oward!Coward!Coward!我再不要看见你这个Coward!”每个字
像鞭子打了下,要鞭出她丈夫的胆气来,她还嫌不够狠,顺手抓起桌上一个象牙梳子尽力扔
他。鸿渐正回头要回答,躲闪不及,梳子重重地把左颧打个着,迸到地板上,折为两段。柔
嘉只听见他“啊哟”叫痛,瞧梳子打处立刻血隐隐地红肿,倒自悔过分,又怕起来,准备他
还手。李妈忙两人间拦住。鸿渐惊骇她会这样毒手,看她扶桌僵立,泪渍的脸像死灰,两眼
全红,鼻孔翕开,嘴咽唾沫,又可怜又可怕,同时听下面脚声上楼,不计较了,只说:“你
狠,啊!你闹得你家里人知道不够,还要闹得邻舍全知道,这时候房东家已经听见了。你新
学会泼辣不要面子,我还想做人,倒要面子的。我走了,你老师来了再学点新的本领,你真
是个好学生,学会了就用!你替我警告她,我饶她这一次。以后她再来教坏你,我会上门找
她去,别以为我怕她。李妈,姑太太来,别专说我的错,你亲眼瞧见的是谁打谁。”走近门
大声说:“我出去了,”慢慢地转门钮,让门外偷听的人得讯走开然后出去。柔嘉眼睁睁看
他出了房,瘫倒在沙发里,扶头痛哭,这一阵泪不像只是眼里流的,宛如心里,整个身体里
都挤出了热泪,合在一起宣泄。

    鸿渐走出门,神经麻木得不感觉冷,意识里只有左颊在发烫。头脑里,情思弥漫纷乱像
个北风飘雪片的天空。他信脚走着,彻夜不睡的路灯把他的影子一盏盏彼此递交。他仿佛另
外有一个自己在说:“完了!完了!”散杂的心思立刻一撮似的集中,开始觉得伤心。左颊
忽然星星作痛。他一摸湿腻腻的,以为是血,吓得心倒定了,脚里发软。走到灯下,瞧手指
上没有痕迹,才知道流了眼泪。同时感到周身疲乏,肚子饥饿。鸿渐本能地伸手进口袋,想
等个叫卖的小贩,买个面包,恍然记起身上没有钱。肚子饿的人会发火,不过这火像纸头烧
起来的,不会耐久。他无处可去,想还是回家睡,真碰见了陆太太也不怕她。就算自己先动
手,柔嘉报复得这样狠毒,两下勾销。他看表上十点已过,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出来的,也
许她早走了。弄口没见汽车,先放了心。他一进门,房东太太听见声音,赶出来说:“方先
生,是你!你们少奶奶不舒服,带了李妈到陆家去了,今天不回来了。这是你房上的钥匙,
留下来交给你的。你明天早饭到我家来吃,李妈跟我说好的。”鸿渐心直沉下去,捞不起
来,机械地接钥匙,道声谢。房东太太像还有话说,他三脚两步逃上楼。开了卧室的门,拨
亮电灯,破杯子跟梳子仍在原处,成堆的箱子少了一只,他呆呆地站着,身心迟钝得发不出
急,生不出气。柔嘉走了,可是这房里还留下她的怒容,她的哭声,她的说话,在空气里没
有消失。他望见桌上一张片子,走近一看,是陆太太的。忽然怒起,撕为粉碎,狠声道:
“好,你倒自由得很,撇下我就走!滚你妈的蛋,替我滚,你们全替我滚!”,这简短一怒
把余劲都使尽了,软弱得要傻哭个不歇。和衣倒在床上,觉得房屋旋转,想不得了,万万不
能生病,明天要去找那位经理,说妥了再筹旅费,旧历年可以在重庆过。心里又生希望,像
湿柴虽点不着火,开始冒烟,似乎一切会有办法。不知不觉中黑地昏天合拢,裹紧,像灭了
灯的夜,他睡着了。最初睡得脆薄,饥饿像镊子要镊破他的昏迷,他潜意识挡住它。渐渐这
镊子松了,钝了,他的睡也坚实得不受镊,没有梦,没有感觉,人生最原始的睡,同时也是
死的样品。

    那只祖传的老钟当当打起来,仿佛积蓄了半天的时间,等夜深人静,搬出来一一细数:
“一,二,三,四,五,六”。六点钟是五个钟头以前,那时候鸿渐在回家的路上走,蓄心
要待柔嘉好,劝他别再为昨天的事弄得夫妇不欢;那时候,柔嘉在家里简等鸿渐回家来吃晚
饭,希望他会跟姑母和好,到她厂里做事。这个时间落伍的计时机无意中对人生包涵的讽刺
和怅惘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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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4 21:00:07 | 显示全部楼层
传完,,,,,这本书很早以前看过,感觉挺不错,我哥哥的语文老师逼他们全班都要读围城!!!围城文章写的很美。
最喜欢最后段:
那只祖传的老钟当当打起来,仿佛积蓄了半天的时间,等夜深人静,搬出来一一细数:“一,二,三,四,五,六”。六点钟是五个钟头以前,那时候鸿渐在回家的路上走,蓄心
要待柔嘉好,劝他别再为昨天的事弄得夫妇不欢;那时候,柔嘉在家里简等鸿渐回家来吃晚
饭,希望他会跟姑母和好,到她厂里做事。这个时间落伍的计时机无意中对人生包涵的讽刺
和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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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2-7 04:53:12 | 显示全部楼层
在外面的人想进来 里面的又想跳出去 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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