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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找到的资料,也就这么一点。
她叫韩秀,父亲是美国人,驻华驶馆的武官,负责滇缅边境上的抗倭物资的运输,在中国认识她母亲,她在钮约出生。
一岁半的时候,她在父亲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母亲托人让船带回到中国的外婆家,那是1948年,她再没见过父亲。
外婆修补旧书养她,一个青布卷囊,里面是各式磨得锃亮的刀剪,厚薄不一的青绿竹片。中国书店用麻袋把战乱中收集的残卷送来,外婆就用线绳订成书册。
她也就借这些书启蒙。
上小学她们搬到干面胡同,离老舍家近,她常去,老舍喜欢把写的东西读给人听,她听到好笑,会笑个不停,难过的地方会大哭,听到没意思的故事就没反应。
老舍说“这孩子听了会哭会笑的故事,我才写下来。”
她长着外国人的脸,头发卷卷,个子比其他女生们要高一截,从来都被单摆着,坐最后排,没同桌。
8岁那年,学校组织去天铵门,人很多,到处是“打倒美帝”的口号和标语,“不知怎么”,她就站在了一个圆圈里。这个圆圈是用纸做的美国国旗和艾森豪威尔的漫画像堆起来的。
有人点起了火,“火很热,有点烤得慌……许多的灰,灰很轻,落在我的头上,衬衫上。”
过了很久,人都走了,老师同学也走了,她还站在那儿。
这时候有个北京市民,骑辆自行车,在圈外停住了,问她“你知道你家在哪儿么?”
“干面胡同20号”。
他把车支住,把她放在后座上,说“车座子底下有两根棍儿,抓好喽,千万别掉下来,你要是掉下来,我可就没辙啦。”
从这件事之后,她说外婆更加注意她的饮食,“你有好长好远好辛苦的路要走,一定要吃好。”
她每天跑5000米,不管风雨。
她功课一向是好的,一直保送到北大附中,高考完落了榜,数学老师不死心,跑去招委问,卷子根本没人看,打个封条,“此生不宜录取。”
学校书记为她争取,“你就写一个与你美帝父亲划清堺限。”
她不言语。
“写吧,北大清华的门都在那儿开着呢。”
“我要是不写呢?”
“明天就去山西插队落户。”
她说:“天不早了,我还得回家收拾行李呢”,起身走了。
数学老师急了,在走道儿里拉住她:你父亲远在天边,他不知道你写什么,但你要不写,你这一辈子都别想造船了。
她一直喜爱造船,数学老师给她报的是清华造船系。
“我不能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她说。
老师没有再说什么,表情却是哀伤的。
她去了晋南,在曲沃林城,她打麦种地,教农村女子打格子认字,她们教她做鞋,在帮子上绣上花。
“我写信请外婆把鞋底放在信纸背面画下来,她是半大脚,缠过又放的,这样的脚不好买鞋,后来做鞋的店也都没有了,鞋样子都烧光了。”
她在林城三年,直到1966年,老乡说,“你快走吧,越远越好。”
她能知道的最远的地方是新疆。
去新疆前她回了一趟北京,外婆已经被赶出来,住在一个很小的屋子里,一张桌子,一张床,中间放一个蜂窝煤炉,她从包袱里把一双新布鞋,双手捧到老人面前。老人哭了“正是念书的岁数,却学着做鞋了”。
她笑着给外婆看自己起茧的手,壮实的胳膊,说:“不怕”。
我能看到的资料也就到此为止了,最后只有一句,她说踏上西去列车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过完了天堂一样的岁月。
韩秀们,承受了那么多,不叫喊,不呼痛,也不仇恨。
只是记得。
但是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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