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圣城】
“哪怕只是看一眼圣地亚哥的房屋,就已是朝圣。” ——但丁
有一座圣城,传说中埋葬着耶稣门徒圣雅各的遗骨,虔诚的信徒从欧陆各地出发,背负十字架,以贝壳为信物,徒步而至,聚拢于此。 有一条路,从西法边境的比利牛斯山脉开始,或是从更远处的le puy出发,绵延西班牙北部的土地,抵达国境西端的圣城。 千年以前,一位牧羊人追随星光的指引,于世界尽头的星落处找到了雅各的棺樽。天主世界为之震动,一座与罗马、耶路撒冷并称的圣城油然而起。 千年以后,那座欧陆偏远尽头的圣殿已久历风霜布满青苔,但未曾断绝的是,虔诚的朝圣者体历800公里漫漫长路的修行,瞻仰圣人的遗骨,等待古老的垂怜。又抑或只是,一段身心的旅行或不为目的的放逐。
【二:出发】
要说为什么出发,只是觉得,生活得有些过分的得体了。我担心,疲惫生活中残存的英雄梦想,也会变得越来越稀薄,总有一天会面对岁月的流逝而安然的妥协,不做丝毫反抗,亲手杀死过去的自己和那些疯狂的梦想。
出发前的下午,我又来到了马德里的阿穆德纳圣母大教堂。这座后现代风格的教堂就如同马德里一样年轻。抽象的彩绘琉璃犹如浮华的马德里城区,映出现代社会张扬的影子。我在后排静静坐下。教堂很大,却无人停留。游客疏忽而来,在相机的底片中留下几张满意的作品,又悄然退去,赶赴下一个目的地。三个月前的某日,我来到这座教堂的时候也是如此吧。从教堂到教堂,我的出走其实却并无任何宗教或是形而上的意义,只是寻求一场自我的放逐,可以暂时放下关乎现代文明的一切,去寻找千年前的自己。
列车行驶在深浓的夜色中,马德里热闹的灯火在车窗外退去,只有铁轨和两边原始的树影通往夜色清寂的尽头。车厢内确是热闹异常,一群同样奔赴朝圣之路的西班牙大叔举杯畅饮高声谈笑,让人产生似乎已是到达终点互相庆贺的错觉。 “你来自哪里?”他们对火车上唯一的东方面孔很是好奇。 “中国”“为什么来走朝圣之路呢?”我也把好奇抛给了他们,“因为宗教吗?” “是又不是。”他们笑。“这只是一小方面罢了。如今很少有人单纯为了宗教而朝圣了吧。” 人们因为不同原因上路,却总是能从这条古老的信仰之路上找到他们所需求的答案。这条圣途并未因为宗教因素的消减而祛魅,却反倒越来越成为一种普世的价值,成为现代人心灵的驿站。 如人所说:“在圣地亚哥之路上,除了性,你能找到想要的一切。”
【三:起点】
时间的原因未能从那个比利牛斯山下的小镇出发走完全程,而只是选择了圣城以东113公里的小城萨里亚作为起点。这段被消减的行程,使我时常怀有些许贪婪的憾意。
始终记得抵达萨里亚的清晨。列车在一个小站停下,初夏的空气还有些寒峭。旭日初升,整个伊比利亚似乎都还在沉睡,但朝圣之路上的行者们早已踏上征程。“我就要加入他们了”我对自己说,到现在都觉得这是一段有些虚妄的真实。三年前的西语课本上看到朝圣之路的介绍时,从没有想过会与这段干涩的文字产生些许交集,似乎属于完全相反的两个象限,但如今,我却已如此真切地站立在这条古老的朝觐之路上了。
日出的霞点燃了城市的边际,山顶的教堂带着古久的平静,俯视着山脚下这片虔诚蓊郁的土地。教堂还未开门,我只得轻叩门环,但又惶恐惊扰了这份阒静,好像每一块砖纹都会泄露出对这个入侵者古老的敌意。久时,披着紫色圣衣的神父从内室出来,打开大门——带着和这个偏居一隅的教堂一样的安宁——静静地为我办好了朝圣者护照(其实我更愿意使用朝圣者通行证这个说法,不带有现代外交的新鲜味道),并郑重地敲下了第一个印章。 “Buen Camino.”神父的声音低缓深沉,却带有某种激荡的元素,仿佛潜藏着来自圣城连绵不绝的钟鸣。 于是我知道,一切往昔遥远的迷恋和空乏的想象都已经坚实地刻在脚下了。
【四:¡Buen Camino!】
¡Buen Camino!意为圣途愉快。每一个朝圣者都会以这样的方式互致问候或是道别,甚至是狭路超越时的礼貌警语。这句简单的祝福,传递的是一份漫漫长路上的温暖和信念。
“我们在黑暗里并肩而行,走在各自的朝圣路上,无法知道是否在走向同一个圣地,因为我们无法向别人甚至向自己说清心中的圣地究竟是怎样的。”周国平如是说。每个人都有太多的理由踏上这条古老的信仰之途,以致亦会迷茫,不远万里聚集在这山村田野中走上整整数日甚至数月的意义。但是这种共同经历的步履不停,总能在那句互致的 “Buen Camino” 中找到精神坚实的皈依,并振奋昂扬地朝往共同的土地。正如同那本电影中所说,没有人是意外走上朝圣之路的,至少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他会知晓,支撑其走过八百公里的,不会只是虚无之物。
在朝圣之路上,有人结伴,亦有人独行,有人交谈,也有人缄默。一句陌生人的Buen Camino, 就如同轻轻地在胸前画过一个诡异的符号,却 燃亮了周遭的风景,温柔了一路的苦行。
【五:路】
随着黄色的箭头,城市的味道越来越稀薄,终于消失在地平线的彼端,田园和山林在路的两旁展开,自然还有泥土、青草的气息和各种生机勃勃的声响。但这些都没有牛粪的气味来得浓烈而真切,就好似大自然对这些奢求原始气味的城市人开的轻蔑的玩笑。它们倔强地钻入你的感官,然后充斥你的思维。但须知,这才是完整的世界,万物生灵最原始的欢愉。
在被原野和山林包裹着的长长的崎岖小道行走,只有林中不知名的鸟的鸣叫和朝圣者贝壳里隐约的潮声提示着业已丢失的时间。我常想:这是离开了现代科技的庇护,还是逃离了现实生活的桎梏?或者它们本身就是一体。
这条路承载着古老的往昔,又续写着最年轻的史诗。这莫不是一件神奇而有趣的事情,你的经历与千年前的人们重重叠叠,在陌生的地界印上一段相仿的足迹,于是先人的记忆融入了自身的回忆。
【六:老神父】
Santiago de Barbadelo教堂是路上遇到的第一个教堂。教堂在村子的一隅,比之城市中心盛名笼罩游客云集的大教堂,却显得更为纯净而肃穆。四周有一小圈墓园,常见的西班牙式的,嵌在墙里,而不是埋进土下。这只是这条漫漫长路上1800多座教堂之一,如此普通甚至连朝圣者也少有劳烦绕道。
神父已经很老了,满头银发,双额爬满皱纹,不知他已多少年月独自守候着这座偏居的教堂。我进来的时候他嘴里正呢喃着,神圣的祷文,抑或只是几声零落的调子。老神父用双手接过我的朝圣者护照,用尽全力按下一个印章,然后又颤颤巍巍地书写下今天的日期。他是如此的认真,好像面对的不是一个普通朝圣者平常的请求,而是来自圣城最荣耀的使命。
章是紫色的圣骑士,胯下骑着白马,手中挥舞着圣剑。我混沌不清的想象再度被点燃,连同金戈铁马的画面和尘土飞扬的前路,还有安静地坐着的老神父。我在这陌生的神祗处看见了一个故事,关于年老的神父和年轻的骑士梦想。
【七:庇护所】
路上所住的是朝圣者庇护所(Albergue)。庇护所没有房卡,不须押金,亦不用身份证件,朝圣者护照即是唯一的通关文牒。通常每个房间都会被塞入很多人。Portomarín的第一站,是130人的大间,用帷幕隔开成段。高低铺整齐地排放,单调的白床单,甚至没有被褥,但没有谁会在意它的拥挤抑或是平常。在黑夜洒下隐秘的魔法之前,许多劳累的人们早已酣然入眠。
也许是愈平常,愈能唤起千年前朝圣之路上久远的影像。那么我更愿意像千年前的朝圣者一样,敲开一所乡野的木门,讨取一口甘冽的泉水;或是以星空为被,以青草为床,枕着最虔诚的信仰进入梦乡。梦是长夜的歌谣,亦是白昼的使者,在梦的彼端,虔诚的人们,是否已触摸到了圣城的石墙?
停止遥想,在那此起彼伏的酣眠中,仿佛所有的酸痛与劳累都结成同盟,在梦寐的延伸处,沉入平静与遗忘的谷场。
【八:朝圣者】
走在朝圣路上的很多都是欧美的老人。这似乎在东方的语境下无法想象,在花甲古稀的年岁在一个陌生国家的陌生荒野间面对陌生的语言和陌生人全然不知地走上几百公里。
遇到新西兰的老奶奶Ann是在Portomarín. 我们都刚从驿站出来。为了等待雨停,8点才启程,那时已没有很多朝圣者了。雨后的远山结其浓重的迷雾,仿佛孕育着比琥珀更久远的岁月。整个画面都带有褪去色泽后的安宁。 “能帮我拍张照吗?”老奶奶看到了我。 我停下脚步。她头发花白,精神矍铄,裹着蓝白的头巾,背包后面挂着新西兰的国旗。她是从法国的出发点走来的,今天是第27天。 “每天的风景都会不一样。”她感叹到,“昨天还是原野,今天就在雾气迷蒙的山坳里了”。 “是啊。如果我也能走完全程一定能感受到更多。” “可是还有几天就要到达终点了,真是有种奇妙的感觉。有时候你希望旅程快点结束,有时候又希望永远不要结束。” 这大概是多数路上朝圣者的心声吧。脚在地狱,心在天堂。那些足下经历的苦痛之实,才是最真切的祷辞。每个朝圣者自然都期待见证圣城的那一刻,却又贪恋这足间挥霍的美好时光。
此文转自樱杞花开的杜撰
--------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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